仄生
繁体版

7

    满玉爱去员工宿舍打转,在那边总能捡一些小破烂:没有封面的聊斋,背面贴着性感美女的红色圆镜,皱巴巴的扑克牌,男科医院自印的情感故事书……

    就算捡不了东西,那边四通八达的构造也值得她跑两圈。

    她刚准备上楼,就听一群男孩说要去谁家捣乱。他们看见满玉,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闲来无事,满玉打算跟着看看,心想:如果这群男孩搞破坏的话,她还能够拦一把。

    作为孩子王的她,自以为有管理所有小孩的义务,哪怕她自己也爱搞恶作剧。

    去的路上,满玉听了不少有关这人的坏话。比如脾气很坏,欺负小孩子;家里又脏又臭,还总是捡垃圾;甚至还有人吐槽这人家里总有一股土豆味,说他们家一日三餐都吃土豆。

    满玉对吃土豆这事有些好奇,她不相信自己居然不知道厂里还有这号人物。

    跟着男孩们上到五楼,顺着他们视线的方向,她看见了坐在家门口削土豆皮的短发女孩。她又瘦又黑,面无表情,像是被人放置在墙角的一根废弃竹竿。

    看见男孩们来了,她立马扔下手里的土豆,抄起了一旁的扫把。

    男孩们不敢过去,从裤兜掏出捡来的石子丢了过去。一阵“劈里啪啦”过后,满玉再睁眼时,男孩们早就跑没影了。跟从前搞恶作剧被发现时一样,跑得最慢的人,承担后果。

    整条走廊,只剩她和张常面对面站着。两人对视了几秒,张常低头捡起石头。满玉走上前,看了眼伤痕累累的扫把,跟着捡石头。

    捡完石头,满玉又跟着张常,把碎石子丢进了一旁的废纸箱。

    “你是满玉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满玉点了点头,对于张常知道自己是谁,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的事迹,她的名字,早该传的人尽皆知。

    张常弯着腰,将放在门中间的铁盆往旁边一推,“我叫张常,弓长张,平常的常。”

    满玉“哦”了一声。

    “你能帮我个忙吗?”张常直起身,回头看她。

    满玉点头,“好啊。”

    张常指着脚边泡着土豆的铁盆,“可以帮我削土豆吗?我还有一桶衣服要洗。”

    满玉的视线随着张常的手指移动,最后落在阳台那堆满了衣服的绿色塑料桶上。这个桶她家里也有一个,上面写着某某涂料的字样,非常耐用。

    “如果我爸下班前,我还没洗完,就麻烦了。”张常补了一句。

    满玉点头,在张常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张常调整了方向,面对着她坐下,开始揉搓衣物。

    屋子里异味很重,满玉能够分辨出是霉味、汗臭味和尿骚味。另外,还有呛人的洗衣粉味和土豆略带生涩的味道与之交织。

    满玉抬头扫视屋内摆设,发现她家除了铁架床,还多了张木制小床。看尺寸,不太可能是张常睡的。

    “你还有弟弟妹妹?”满玉问。

    张常看向小床,“还有个弟弟,他这一觉要睡到六点。”

    “弟弟”这个词,勾起了满玉的怜悯心。

    “你爸爸妈妈都在这个厂上班吗?”满玉想确认些什么。

    “没有,就我爸在。”

    “你妈妈呢?”

    “我妈嫌家里穷,跑了。”

    满玉诧异,又见张常神情平淡,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垂下头,用力甩了甩被土豆皮卡住的削皮刀。甩了几次未果,又将削皮刀往盆沿上磕了磕。

    两人没再交谈。等满玉把一盆土豆削完,张常也晾好了衣服。

    张常将绿桶靠墙摆好,看向满玉,“谢谢你帮我,快到下班时间了,你回家吧。”

    满玉点头,将削皮刀放在盆里涮了涮。张常接过满玉手里的刀,端起铁盆回了阳台。

    张常没再说别的话,满玉便转身下楼了。

    回去的路上,满玉一直在思考。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仿佛根本不会因为他人的嘲笑而自卑怯懦;就算叫人帮忙,也不用摆出任何讨好的模样,仿佛两人原本就是相识的朋友。

    整个暑假,满玉有时间就会上五楼走一圈。见到张常坐在家门口做家务,便上前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张常话少,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满玉找话题。就算这样,两人能聊的事情也不少。

    有时去太勤,满玉会担心张常因此想太多。偶尔隔个几天再去,张常反而会问她为什么不来。看着如此坦然接受自己帮助的张常,满玉的担忧自然消散。

    当时的满玉,对张常充满好感。至于好感从何而来,她并没有仔细想过。

    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沉浸在帮助他人的自我感动中无法自拔。就像她第一次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被爸爸表扬之后,就开启了无限让座的模式。无论看见谁,只要对方上了车找不到位置,她就会站起来大喊:“您坐我这里吧!”

    最后她被爸爸强制按着坐下,让她别再犯傻。当时身边那些令她不舒服的眼神,的确就是毫不掩饰的嘲笑。

    满玉想,自己对张常的好感,是把自己放在了对方的位置上思考。如果自己是张常,面对他人的嘲笑欺辱,能做的只有逃避、隐忍。若有人朝自己伸出援手,满玉是没勇气接受的。不迁怒支援方,也需花些力气。

    想明白这些,满玉不再没事就去找张常了。两人偶尔在厂区遇见,只是相视一笑就分别。

    她不清楚张常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但一直为当初对张常的肆意俯视,而感到愧疚。她想起自己在康乐室对张常说的话。开始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关心张常,还是依旧在怜悯张常。

    见满玉一直在发呆,蔡群洲收起了想要继续提醒她的心。

    满玉常常对他吐槽满叔叔是个烂好人,可她自己又不知不觉间学去了满叔叔的行为。

    到了饭点,满玉便回家了。吃完饭,蔡群洲重新坐回书桌前。手刚搭上桌子,就想起自己没有锁门。他起身将门给反锁后,这才打开了柜子最底层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