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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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手

    他还没说完就看文华明摸出一串什么叮当作响的东西要抡,冯建设本能的往后一躲,这一下走空了。文华明看着一招不灵更用力的要扬起来的时候,铁链却拽不动了。回头一看是王泰,他想都没想回身就是一拳,这下准准的,王泰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往后踉跄着,撒手不管铁链。文华明刚想继续抡冯建设的时候,已经被抱住了,这就抡不起来了。少年打架没技巧,就看力气,那冯建设差得远,不过王泰和他加起来,怎么也比文华明一个人劲儿大,两人马上就把文华明撂地上了,学校里天天有冲突,如果关系不瓷实,没人管。眼看着这好汉就难敌四手了,王泰和冯建设就低估了对方的好胜心,忘了把铁链给先缴了。文华明想自己的苦心经营就这么完了,接着肯定又是老冯训教,老文一顿暴打,文华光作壁上观……他不管了,狂怒之下也不管是谁又抡上去。这下一击即中,抽上了个硬东西,他大喜过望,看着另一个跑的就追,那个痛快劲儿啊,心花怒放的忽然眼前一黑……

    文华明不明白,怎么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床上,而且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还不知道,自己击中了冯建设的头。要是再使点劲儿就能击穿头骨了,血下来的时候冯建设已经栽倒一旁。王泰看见血的本能反应就是跑,他的速度文华明比不了,到水渠边王泰没蹦,来了个急停往边上就窜,后边人刹不住一脚踩空就趴渠里了。那里面除了水,还有些石头,你要好好的就是跳进去都没事儿,你要自找趴着进去,不死也算运气。就这样,文华明握着铁链被抬上救护车,冯建设是自己捂着头上车的,王泰接着也上车了——他去派出所,平生第一次戴着冰凉的手铐,一种崭新的恐惧感让他抖成一团。

    冯建设没挨过打,这一链子算是把他抽醒了,觉得这回要不把文华明开除了自己挨打就刚开了个头儿——教导主任的儿子,恨的人多。他头有点晕,撑着跟他爸说了两人遇袭的经过,而且说谁谁谁就在旁边,能作证。医院里文华明还醒不了,大夫说不行就往地区医院送吧,文华光也跟老文说,是文华明打人自己栽到渠里去了:他把冯主任儿子头打了。

    老文能说什么,谁成想呢,他冷不防抽了文华光一耳光:他妈地倒霉地啊!

    王泰已经从慌乱中平复了下来,手铐也暖热了,蹲在地上就是有点饿,还没人理。王源来的时候,民警让他站起来,当面记录了他说的话,还按了指纹,然后就开了铐子让回家。出来以后,王源没说什么。欺负人的人倒挂了彩,这他妈什么事儿啊。爷儿俩到家的时候王艳又哭了。

    她看见警车来就慌了,狂奔着跑回家就坐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办。左秀娥回来一问,马上安慰她:没事没事,你爸已经接你哥去了,是这,你看你哥爱吃啥我给咱做。

    就这样,王艳心情极差,但在垣丘第一次炸酱就成功了,左秀娥觉得就是太费油。几个人一人一根黄瓜,油汪汪的面浓香散开,过去的人都提鼻子一闻:左师,这叫啥个吃法?

    半夜文华明才醒过来,因为救护车去省城了,他就被耽误下来,可醒来了,他也就不用去了。额头上那十几针涨着疼,想起今天的战况就更疼。知道他不用转院,根据今天这“露脸”的行为,家里人就都走了,有一杯水搁在床头。没一个觉得他无辜,就是想疼他也不知该怎么疼。门上连铁链子都不见了,干脆没锁。文华光说铁链子让派出所拿走了,上面都是冯建设的血,爷爷只是唉了一声,又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第二天兄妹俩就照常上学了,董建春站在他们的自行车前,看来是有意等着的:会打捶哦,再有啥事给我帮一下忙哦。

    这是个正式邀请,说明王泰兵不血刃的被罗致到其麾下了。跟吃了个苍蝇一样,王泰还能说什么呢。惹不起,王艳冷冷的看着他不敢说话,董建春倒没有接她的眼神儿。宋老师看着王泰,没说什么,只是警告大家以后想惹事了就看看文华明头上的口子,用到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一名言。至少王泰觉得学校是公正的,第一次对这间教室不再厌恶。

    冯建设回来上课的时候戴着帽子,不完全是因为天冷——缝针的时候给他来了个“鬼剃头”,难看的吓人,干脆剃光。他给王泰带了一把自行车的链子锁,说:这比你那锁好,用这。

    董建春看了没吭声,心里是耻笑他们这举动的。一仗伤了俩人,传得都走了型,说是王泰多能打——他厉害个屁,还不就是巧了么。不过这教导主任的儿子成了他的护法,那就比较有说道了。过了一个多月文华明也来上课了,只是蔫得很彻底,见谁的眼神都躲。只有冯建设主动上前,看了他一会儿,大吼:我日你妈!

    宋老师被冯主任叫到办公室里,就知道不一定是好事。不过老冯先把茶杯递上去,安慰了他:怕你多想,才把你叫来,班主任,还带四个班的数学,顾不过来。

    这是要给他“减压”。不当班主任了,那津贴也就没了。他觉得事已至此,这也应该,谁让文华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老冯站起来,又给他发了根烟,宋振锋紧张的躲避着点着的火柴。老冯还是给他点上烟:这小子不如他哥他姐省心,那天晚上我都没睡着。

    宋振锋当然清楚,但心说自己又不能堂堂课守在冯建设身边儿,任重而道远,实际是个负担。

    冯老师,你放心,我尽力而为。他当年就是冯主任的学生,没外人时他还是叫冯老师。之所以冯建设在三班,谁都知道,就因为班主任是宋老师——自己人就自己人,老冯不避嫌。这次这事,大家都惊了,不是每个孩子的行为都在掌控中。文华明在班里要论混,也就是个二流,要威风得把董建春先收拾了。他没那个本事,欺负王泰是个生人,教导主任的儿子一块儿打?他怎么想的呢?本身罚十块钱就是吓吓他,这回,他家有一段别吃肉了——几十块都花了,要么就开除。不过这件事的教训是惨痛的,现在的文华明,除了好好上课似乎无事可做了,那真不是伪装。

    倒是那个王泰看着总有些让人不踏实——他情绪不高,那眼神看着是不会逆来顺受。不到一个学期,王泰没什么事,王艳惹上麻烦了。

    这事根儿上怪好心,是左秀娥用力过猛。按说这个年纪了,家里两个孩子都不是自己生的,可王源树大根深的砰然怒放了,晚上勤快得很,按政策他们还可以再要个孩子——他俩的。左秀娥次次都很后悔没早认识王源,王源也像是委屈了那么多年每回都全力以赴,恨不能咬着枕头仰天嘶鸣。好是好,可怎么都不行,左秀娥就再去地区医院检查,确实,是自己的毛病,也能治,不保能好。倒是王源不以为意,左秀娥一看也就如此,不能耽误了好时候。而爱孩子的心,更多放在王艳的身上,因为不是自己的骨肉,更勉力的要让自己对孩子好——她就真成了左秀娥的心头肉。

    无冬历夏的,王泰可以凑合,王艳总是整整齐齐的人样子,加上孩子眉眼身段儿的出类拔萃,往哪儿一站都是一片眼神儿。城中里的孩子们才刚刚力比多啊荷尔蒙的发现裆里葳蕤,过去流鼻涕的女同学们身上的味道击发出了春雷般的号召,多少晚上不睡都不累,心里那个乱啊。学习简直就是受罪,看着有王艳的课堂,如同梦游一般。很多老师私下里都说:现在那些男娃啊,一个个的看着好像哪个班里都要有个王艳。

    董建春想法上也长草,而他心思埋得深。

    垣丘县城关镇管着很多村子,是农民,在城边有地,水浇田种粮食可惜了,种上菜能卖钱。董建春家里的地现在就是父亲和哥哥在侍弄,他放了学就得赶紧回去帮忙,已经是个有手艺的好把式了。王艳虽好,可自己就是个种菜的,那种君子好逑很奢侈,但他见不得谁撩骚王艳,而且一点也不遮掩。懵然无知的朱小军,预定了自己的悲催。

    兄妹俩每天骑着车来去,因为王艳的引人瞩目,王泰心里自然感到不安。妹妹好像一夜之间出落成了大姑娘,再也不用袖子擦鼻涕,天天不重样的穿衣服,他担心那些看她的人里憋着的坏。

    下午放学是王泰他们几个人值日,王艳在外面等着他们打扫完好一起回家,朱小军过来看王艳一个人,就凑上去像是很熟悉的样子。

    还不走?看见我红英没有?

    红英都走了。王艳知道这是她哥,搭茬后就低下头不吭声了。找她搭话的多了,借笔记的借圆规的,有的还问她带的包子什么馅儿的,都是男同学。还有趴窗台上看她的男生,搞得自己心神不宁的,恶心又挺舒服。是这儿的人就这样儿还是自己怎么了,她不大清楚。左秀娥含含糊糊的说了些她听不明白的事儿,比如每个月吓人的几天,还有身体明显的变化,让她特别喜欢镜子,拿着上上下下的照。王泰每次看见都一撇嘴:有病吧你。

    朱小军没有离开的意思,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爱听齐秦不。

    王艳爱听《狼》,都是在邻居家窗外听的,自己家没有收录机,爸说明年再买:爱听。

    给。朱小军拿出一盒磁带,看着已经有点旧了。

    哎,你这是?王泰过来隔在他俩之间。他在教室里看着就不对劲,觉得这就是“挂眠儿”来了。懵懂的时候,他们的词汇来自周围,没有被解释,他们试图理解,因为兴趣显得异常躁动,所以王泰是愤怒的,把这个行为直接判断为耍流氓。

    你管怂呢。朱小军斜了王泰一眼,不以为意。

    王艳,回家吧。王泰没敢说别的,拽着妹妹要走,这就显得朱小军拿着那盘《狼Ⅰ》比较尴尬。那哪儿行啊,朱小军是谁啊,你算谁啊:咋,不要?

    兄妹低着头要走,朱小军拦在前面,也不说话,像是坚持着送出那盘磁带。人之初性本善,少年恶霸的许多道理还没挫折,简单粗暴只有单纯目的。如果宋老师还有老冯等看到他们的举动,也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司空见惯就难以理解。有教无类,说起来容易。这时董建春出来了,背着自己洗白了的军挎包,一身旧涤卡军装,一双黑布鞋,恰好是最流行的打扮。事实上那都是当兵复原的亲戚给的,根本不花钱。他知道这是朱小军,跟自己没交过手。打他没问题,主要是忌惮侧近那几个同伙——他的出现,让那几个人的站位似乎有些变化。

    董建春,一边去,没你事。

    没有,我就是说好一块走。

    你在北边他俩在东边,啥一块走啊?嫑胡说。话就说到这儿的时候,董建春的经验或者冲动就让书包当胸抡上去了。那里面有他从不离身的一块红砖,居家出行比课本要紧之必备。朱小军没准备,往后一趔趄胳膊上就着了这下,磁带落地。董建春上去就是一脚踩得粉碎:你算弄啥地!

    说起打架,文华明之流的经验差太远了,董建春深得唯快不破的要义,霍元甲啊陈真那些屁用没有,当他早先被人干倒吃亏后就明白了打人是怎么能打趴下怎么对。朱小军托大,知道董建春打过几次群架,可没想到他敢主动上来。下意识的往后闪,又着了水渠的道儿。那里面的冰已经冻得结实,他四仰八叉就撂平了。董建春却停下来,俯视着他:王泰是我伙计。

    到此戛然而止,他们就散了。王泰明白这是惹事了,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也不敢埋怨董建春。不过转念想想,那就是耍流氓啊,真打,他必须上。

    好几天都没事儿,冯建设却说:链子锁装书包里,朱小军不是个好饼。

    那种悬置的危机感让兄妹俩很烦——走在路上,坐在教室里,总觉着会被袭击。冯建设把自己的书包打开,里面也有一把崭新的链子锁,还特意看看文华明,轻声说:哎,你的锁呢?

    那个理想破灭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再对视教导主任的儿子了。他成了一个好学生,成绩上来的时候老师并没有任何赞扬,他也不在乎。无事可做的时候,学习可以排遣那种深深的卑怯。很长时间,家里人的喜悦在他看来更像是嘲讽。

    再过不了多少天就放假了,大家更期待赶紧考完试好等着过年,董建春却先请了假没来,等快考试的前几天才出现。他军帽下面白纱布的边儿异常醒目,班上所有人都觉得既恐惧又兴奋——要有大事发生。王泰立即就明白了,赶忙过去:是朱小军……

    嫑喊,没事,我等着他呢,链子带了没有?

    别呀,马上就考试了……

    带好。董建春继续在最后一排接受各位老师的忽视,双方都觉得这学没必要上。卡壳在董建春执拗的父亲身上,他觉得不能让老二继续种菜,可也不知道董建春继续上下去有什么意义。从那天起,他们三个总是一起走,王泰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真打起来自己吃亏不要紧,关键是王艳不能被欺负。冯建设老悻悻的跟着,董建春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真实的想法是觉得来了帮手——教导主任的儿子,谁也不敢动他,但万一王艳喜欢上这小子怎么办?

    冯建设在队伍里,朱小军也特别烦。不过没事儿,今天不打架,还是送磁带。他拦住去路,当着王泰他们几个人的面把《狼Ⅰ》递到王艳面前:给,这盘儿是新的。

    那盒TDK商标的磁带,是翻录的,美术字写得难看——“狼1”。王艳低着头,躲在王泰身后。董建春看着对面这几个人,一脸的不在乎。偷袭得手算什么,今天要动手也起码得让两个把绷带也扎上。

    不要。王泰看着朱小军,只敢愣愣的说这么一句,实际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打架,可包里的链子锁像是都有些热了。因此王泰尽量稳住心神,决定耗下去。对面先是俩人上来摘下董建春的书包,扔在一边,等于缴了他的武器。冯建设的手伸在书包里,怯懦的看着朱小军,这次可不能再被打破了头。这些人短暂蓄势,都没话了,一个老汉拄着拐杖经过,点指着他们:碎怂,咋不上学呢?

    谁也没理会,老汉摇摇头,颤巍巍的继续走着。王艳感到微信迫近,不想惹事,赶忙上去拿过磁带,说:算我借的,明天还你。

    对面那几个笑得很猥琐,拍拍打打的觉得自己的样子跟大人——确切的说是流氓——一样,其中一个说:还啥呢,自家人么。

    笑啥呢,呵呵呵。朱小军得意的看着王艳,脸还红了。他心满意足的达到目的,觉得拔了董建春的“旗”,这以后看他们谁还造次。王艳以后就是他的“对象”了,谁敢多看一眼就打谁。

    也许这样散了也就没什么,董建春毫无预兆的吼一声你妈!然后立即就上去一掌。朱小军就觉得眼前闪烁,红光崩现,知道自己被开瓢了。不过那是王泰抡的,再准备抡第二下就有人上来抓住他的链子锁,而那人的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是冯建设看得了机会,也体验了抡别人的那种解恨,而且他接着照朱小军又是一下,那头上又绽开了个口子。再上来的两个拎着砖往下拍,董建春迎着就抡上去了——他解自己的军用皮带,钢头锁扣上有个“八一”标。在一砖拍到胸口的时候,皮带也抡上一个人的面门,血马上就迸在自己脸上。

    对面瞬间折了三个,还一个想跑,冯建设不依不饶的上去抡到他背上,放倒了最后一个。王艳吓得拉着王泰腿都软了,董建春上去踩着朱小军:你不是爱偷袭么,来来!

    那时朱小军已经昏了,躺在地上不动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看见了赶紧掉头飞快的骑走了。他们又上去连踹带跺,不管以后怎么样,今天先把这几个打服,要彻底打成文华明那样。

    还牛不牛?董建春看着其中一个。

    不了。

    上回谁拍的我?

    他。那人一指边上的一个,冯建设也是欺软,上去又是一链子锁,不偏不倚,又是头上崩开了血口子。不过王泰瞥见朱小军甩着血滴突然蹦起来自顾自的飞奔起来,没了人声:跑!

    见了血的人,那种崩溃感表现出的不管不顾,强弱都难以自持,王泰坠着朱小军就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追上去,眼见那飞起来又落下的一滴滴血清晰的吸引着他,人就跟嗜血的动物一样。他们的垣丘城那时没别人了,只是两条撕咬过的狗在追击,路人看着也觉得幼稚又残暴,像戏一样精彩,不忘嘟囔:这俩碎怂死去啊。

    那是哪里不重要,朱小军恍惚觉得这个废弃的宅地很熟悉,继而大骇于没有了出路,可听见后面的脚步一点都不慢。那皮带是要继续抽自己么,难道今天要弄死自己。

    城里荒败的院子都差不多,房子快塌了,满地乱草上都是浮灰。人们到这里来的唯一可能就是内急,临时解决一下。朱小军看见一个人正蹲在地上,将将闪身绕过去先往里奔,后面的王泰上来正撞见那人站起来,顺势一推,迷乱中继续循着朱小军的血迹而去。

    阴云适时而来,街巷的平静中这些事对他人而言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彼此亲密,松散在规律的日常,对任何法度之外的事件都当做戏剧般的场面,像红白喜事真人开锣唱戏一样,不管是什么内容,都比电影的体验要好。打架是戏曲的现实延展,被无辜裹挟的人该是自找倒霉。

    那人被王泰撞进身旁的枯井,确切地说是当年院子当中的水窖。数年荒废之后,井底一层层的乱草败了又长,还有落下的灰尘一刻不停的洒落。他掉在里面就像是落在铺盖上,不疼,只错愕得怔住了。书包还在,那个蛐蛐还在上面。刚刚的晴朗瞬间就没了,不大的井口以上,云是灰的。他确定自己没有磕死,开始慢慢想这是哪里,该怎么出去,没有着急。没有表,不知多长时间天才黑了。

    他想喊,自觉得没用,就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