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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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氓

    对人们而言,平静是一种短暂的恩赐,或者变化是人的不息的指望。人心难料,是想法比行动容易,实施是另一回事。

    到了就快中考前的半个月,大家在闷热教室里昏昏欲睡的等着老师来,已经明显的衰竭到对什么都麻木到无精打采。大家就快分开了,那就赶紧吧。

    摸摸桌斗,王艳的书包没了,只摸出个信封。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如常倦怠或者兴奋,故意忽视躲闪或幸灾乐祸。王泰不再上学后,董建春没多久也退学了,偶尔在街上也很少跟她招呼,连冯建设也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是不是他们自认为是她哥的朋友而避嫌?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接近,便继而疏远着。每个男孩的畏惧加上每个女同学内心复杂的鄙夷或者嫉妒,成了属于王艳的不得不承受的日常。很多年之后,想起来,她觉得是自己主观上臆造了自己的孤独,无法承受,也是因为想象积累而成。

    已经在垣丘这么久了,王艳越长越好看,就越来越是个外人。哪有什么朋友的概念,学校里的眼光,除了继续深入的陌生,连觊觎都消失了。

    那封信里只有一张纸,打开……能看见她那几秒古怪的神情,然后揉皱了那张纸,直往前看着,一直看着老师进来,她面不改色的站起来,用最大的声音叫道:大傻逼!我操你八辈儿祖宗……

    别人的惊诧转为兴奋的过程,声音里的锋利不止班上这些人听见。人们听出京腔儿脏话里的歇斯底里,试图明了因果。而王艳的声音就是声音,震碎了午后昏昏欲睡的沉闷。

    冯主任和宋振锋都来了,看完那张纸脸都有些变色。都觉得无聊挑衅是无能且无聊的,尤其对这么大的女娃而言,流氓耍得已经有些犯罪感了。他们到了萌动的年纪,除了自我满足,大概这坏主意更有些冒险的试探。一波一波的孩子,没完没了的操心。

    但是这还不够,马上考试还把人家书包都偷跑了,就是坏心眼。那些训斥的废话谁也不会当回事,老师们是在絮叨这些的时候准备权宜之计。这回有点特殊,纸上那种气息带着前所未有的破坏力,难怪这个看起来一直目中无神、怯懦慌张的女娃尖声怒骂。他哥早就开除了,要是暗地里在校外动手还好,可眼下这情况该怎么办。

    大约十分钟的斥责,冯主任觉得只能这么办——他不用跟宋振锋商量,示意代课老师先走,看看王艳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想起王泰的不卑不亢。冯建设撇着嘴看着他,额上都是汗。

    既然没人承认,那好,除了王艳,每个人都有,平摊她丢了的书钱,再一人一篇作文,写完、写合格了再走,就分析一下咱们这三十来个人的班,能出这么亏先人的事,不要脸!对待同学这么恶心?唵?道德败坏到这程度!老冯突然一挥掌的力度,更好的提高了惊吓效果,连宋振锋都是一惊,忙把烟头扔地上狠狠一踩。

    除了老师,这道德败坏的具体表现是什么?连坐到写作文,写什么?那纸上写的字一定相当可观,老冯很少这么变颜变色。

    你们谁要有意见,回去跟家里大人说,叫找我来,或者你们自己把人给寻出来,冤有头债有主么,雷不能让大家顶,你们自己选,王艳,今儿先回,明天再来,先到宋老师办公室,哦,书尽量想办法,对,寻不着人,一人五块给王艳,就这。

    他已经看见了几十双眼睛里的抱怨,还有明显的怒火,只有冯建设低下了头。

    冯主任走了以后,宋振锋让王艳先回家,然后关上教室门,脸定得很平,明显压着火看下去:你们啥时候听过冯主任说这么重的话?确实是亏先人哩,真是,我也是你们这么大长起来的,你说咋还有这么不要脸的货呢,胆子真大,没事寻事。

    老师,到底咋了么,啥情况吗?这学期被他爸特意转到这个班的朱小军一脸不服气的站了起来。王艳走了,他和朱红英加起来要交十块钱,还得写两篇作文,可到现在这是个什么事都不清楚。谁都想知道纸上写得什么,能把教导主任、班主任都气成这怂样子,太值得看了。

    你,坐下,这……道德败坏,不堪入目,坐下!

    那张纸被揉成一团,宋振锋本来想扔,这又顺势揣进自己的裤兜。他出去之后又进来:五,不,六百字以上哦,写完的,送我办公室,我说行了再回,有钱的今儿就交,不行就借,要明早不拿来就嫑考试了。

    三十二个人在门关上那一瞬间就踹凳子的踹凳子,扔书的扔书,文华明刚把眼神搭到冯建设身上,就被吓得缩回去了。冯建设坐在凳子上,声音不大:看锤子哩,再看弄死你,谁?吃屎了敢欺负王艳,美,看老董拉着架子车拉你尸首,等着哦。

    到目前为止,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张纸上写了些什么,王艳知道老师们知道,可班上的人如坠雾中。是什么能把王艳整到发狂?是什么让老师们暴跳如雷?得流氓到什么程度啊,钱啊作文啊都无所谓。一律谴责的蹀躞在纸上时,惊人的相似让宋振锋哭笑不得。能说个什么,骂流氓,与流氓作斗争,以及坚决不做流氓,说的一个比一个狠。文华明这句“流氓就在我身边”他看了甚至拍着桌子笑出来了。想起那张纸,掏出来摇摇头,顺手扔在纸篓里。这时,交作文的是冯建设。

    建设,知道是谁不?

    不知道,写啥么?知道了我肯定说,叫王泰知道了出事呢。

    你不能看,说的对,万一再流血啥的,不好么,有啥动静可一定说哦,这可不开玩笑。

    哦哦,对,那我走了哦宋老师。

    说来也奇怪,到了学校冯建设看宋振锋就是老师,自动毕恭毕敬,尽管他是他家最固定的客人,没事就会去坐坐,再喝几杯,全校人都知道这是拍马屁,但很多老师模仿而不得法。

    冯建设出门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又快步走出去。天光暗淡,到了室外他隐在暗处没有走,静静看着一会儿一个的同学们进去交作文,没见谁让打回去重写,就觉得一个个见了老师的积极不大常见,远远的不知道跟宋振锋说的都是啥。他完全被自己的好奇心绑架了,全部心思都在那张被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的纸上。

    眼看就隔着个竹帘子,几秒就能知道,熬煎。估计再几个人这作文就交完了,那宋老师肯定门一锁走了。无计奈何,冯建设不愿就这么按捺自己强烈的好奇。凡事你就想吧,可能越虔诚就能越接近。多少年后的电影里,就有一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冯建设眼看大家作文都交了,不走都不行,宋振锋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铃儿响先吓了他一大跳,被旁边的月季扎了胳膊一下。不过恍惚听到宋老师说冯老师,那就是爸还没下班,最好最好叫宋老师过去——对啊,他再不吃饭灶就封火了。如有神助,宋振锋真就拿了饭盒,在门口打发了一个交作文的同学,说剩下那几个交到食堂去,径自走了。

    大办公室其实是间平房大教室,里面十几张办公桌,吊扇忽悠忽悠的扇着,冯建设与废纸篓的间隔就是一挂竹帘……这张纸就是属于自己的,属于一种被勤劳独自享用的成就感。不是秘密诱人,只是答案出现后的失落感出人意料。

    冯建设觉得自己湿透了,那张纸也被洇得稀软。银色路灯下的暑热里,冯建设看见纸上画着一个奇怪画面,像树杈但毛乎乎的,不祥之兆一般。他猜想,那大概就是模拟着叉开腿中间的器官,不正常的拙劣模拟,错误而愚蠢的似是而非,猛烈得可笑又惊悚。四个字整天悬浮在城中各处人们的嘴边。是的,写出来就“不堪入目”。

    瞬间,冯建设就凌乱了,有种电闪雷鸣的感觉就他一人感觉得到。回家的路上,明暗之间的交替里,裆里肿胀着走路的姿势肯定也变了。欲盖弥彰,晚饭都省了——他觉得自己发烧了,不是天太热就是受风着凉,反正这世界需要躲避。昏昏沉沉里,那一个被禁忌的器官上长出无数面孔,对他而言是谁并不重要。他理解了王艳的羞耻与父亲的愤怒,也衷心勉励自己的执着,尽管所获的感受是这样的不堪,但值得。

    与王艳的联系来得这么突如其来,让冯建设失魂落魄,浑身没有力气,只剩下被动的思想。凉席还是好擦。天已经亮了,冯建设第一个把衣服泡进洗衣盆,还揉了几下。这不是第一次,只是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到现在觉得腿还有些软。也许是错觉。想起那张纸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惋惜,可那张纸却不知去了哪里。如同没出现过,甚至可能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吧。

    那只小灰狗看着他,他觉得它似乎能看穿自己,就照着这只叫白雪的狗一个飞脚。回身,母亲和哥哥姐姐都看着他,沉默里有明显的鄙夷。他在路上肯定会遇见的常日里拉车卖菜的董建春,冯建设觉得想什么就会是什么。

    王泰开除后不到一个学期,董建春觉得还是不要耽误工夫,强努着再也不去上学。县城不大,一起见过血的人,遇上也会招呼一下,不知哪里不对,都觉得局促。今天冯建设很想说这件事,但觉得自己张不开嘴,有些心怀鬼胎的不好意思。万一为这事接下去真打起来,大家不会怀疑别人,肯定是他说的——王泰因为他都被开除了,除了他还能是谁。

    一直到考试再没有见到王艳,宋老师说她会直接参加考试。城关中学是垣丘最好——城关镇里唯一——的初中,至少得有一多半学生能考上一墙之隔的垣丘中学。考不上的就得去乡镇中学念高中,死马当活马医的再耗三年,或者就直接找活儿干去。冯建设他们班考上的是绝大多数,王艳赌气一样还是全校第一。不过发成绩开会的时候她还是没去,老冯在大会上还是强调要狠狠抓一下学生的思想品德:不能越学越没有修养!

    从惧怕发育到认同这一煎熬的冯建设,见了王泰越发觉得有种负罪感,掩饰不住的有些心慌。一个上学一个上班,话本来也少。多亏天黑,不然更紧张。他俩刚刚坐下,远远看着董建春拉着车过来。冯建设觉得还是上学好,他俩明显的黑了,而且看着很疲劳,还带着没意思的感觉。

    建设,吃炒面?建春,你也来一盘儿?那,三盘儿,一盘儿不要来交,一瓶儿啤酒。

    哎呀哎呀,看把你能地,还喝酒呢。老板话虽如此,但倒是得挣钱,啤酒还是给娃们拿来了,凉森森的,撂下三个杯子。可能只有王泰经常在外面吃饭,冯建设没这个概念,董建春肯定是舍不得。炒面配啤酒,那盘子再大也还能再吃下去,但是王泰不点,就只能接着喝啤酒。拍黄瓜也好吃,比家里的好吃。三个人狼吞虎咽后,啤酒还是有些不习惯,一点点抿着。他们没有这样交往的经验,一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王泰肯定有问题要问。

    哎,我怎么觉得王艳有一阵儿不上学了,突然就说考了个第一,连个笑模样儿都没有,问她,她也不说。

    唵?董建春眯缝眼睛看着冯建设。一杯啤酒就能把初中生脸喝红,一杯啤酒还能让有些事情迅速变个模样,连言说者本人都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暗度陈仓。谁又能更了解自己呢?陌生人跟自己之间哪个到底更生分?冯建设要到很久以后才提得出这样的问题来。此时的酒劲儿足以让他有炫耀般的愿望,实际就是失态。

    呀,我想给你俩说,就是怕你俩惹事才没说,你看,王艳也没说,考了个第一,好着呢,过去就过去了,行了行了。冯建设端起酒杯,像父亲冯登垣一样喝了一口。不过放下杯子,他知道坏了。

    说呗,能惹啥事儿啊,我这还上班儿呢,要不你再来盘炒面?饺子?

    饺子,啥馅子地?

    韭菜肉!老板从里面往外高叫着。

    咱三个吃个一斤半咋样?

    行啊,说吧。

    实际上冯建设已经有点慌了,眼看着搪塞不过去,也就得磨蹭着组织语言了。他继续喝啤酒——觉得这玩意儿越喝越比汽水好喝——并开始剥蒜时,其余二位也拿起了蒜,摇头电扇吹过来,蒜皮飞落下去,老板置若罔闻,对三个半大小子一幅不屑一顾。

    也不知道是谁把王艳书包偷了,还给写了些啥流氓话,把她气得在教室里就骂,老师还在呢,后来我爸叫她回,不知道是谁干的,全班一人一份检查、一人五块钱赔王艳,我也掏了,可她直到考试再没去过。

    就这?

    就这么。

    你觉得能是谁?

    谁知道呢。饺子上来了,冯建设先是一筷子,把嘴还给烫了。三个人风卷残云,感觉没几下饺子就没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感觉有多少都能吃下去。王泰感觉也就那么回事,王艳居然在教室里叫骂,倒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她有这脾气。

    也就是马上毕业了,才大着胆子欺负王艳,坏怂。

    对着呢,就是。冯建设听董建春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他进来基本没说过话。该吃吃该喝喝,有些心不在焉。董建春时不时侧身看看门口自己的架子车。再看看王泰,干活挣钱的人一看就不是学生,人在社会上,变得快。

    冯建设在人生里第一场正式酒局里喝的不多,感触倒不少,回家想跟冯涛说些什么,可哥哥却一扭身背过去,佯装睡了。他总是这么没意思,哪怕这就快要学开飞机去了,快离开家了,还这样屌样儿。不过自己确实是感慨,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充满脑海,天旋地转。汽水喝的再多怕也没这个功效。他隐约觉得有人叫他,大晚上的,许是听错了。

    董建春拉着架子车,见他出来,放下车把,两手叉腰。看不清面目,而姿态上那特有的狠劲儿很明显。冯建设有种呼风唤雨的快慰,觉得想说话就来了耳朵,放肆的上去拍着董建春的肩膀,觉得有些站不稳。

    来,坐下。董建春把冯建设扶着坐在马路沿子上,自己也坐下了,摸出一包烟递过去。冯建设觉得这会儿是得抽上一根,完全不顾这是在自家门口。他生疏的抽出一根,董建春的火柴就划着递过来了。第一口吞吐,那种辛辣多亏没有吸进去,飘散的烟雾在暗影里呛得董建春倒咳嗽了。

    你觉得上学好还是弄园子好?

    种地好,能挣钱。

    就是就是,还能吃烟。

    我不吃,这是我哥地。

    蟋蟀在角落叫着,路上间或过往的人都拿着蒲扇,夏夜最贴切的处置就是不要待在屋里。冯建设尽量捂着烟头,总觉得谁会注意到他。董建春就那么跟他坐着,像是路遇看看同学,谝几句马上就回家。

    我给你说哦,你可不敢给王泰说,把人能气死。

    不说。

    你知道王艳看的那信上写的啥?

    啥么?

    写的,我,要,X,你。冯建设压低嗓音,在黑暗中得意的看着董建春,觉得说出来以后真舒服,又嘬了口烟,好像是有些大人的感觉了。让他失望的是董建春没有表现出惊讶,一点反应也没有,拿过那盒烟在手里来回翻转着耍。

    怂这么坏。

    你可当呢,上面还画着流氓画。

    你咋知道的呢?

    我,我是在宋振锋办公室看见的。

    就你看了?

    哦,就我。

    谁这么坏呢。董建春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他往路灯上看去时,冯建设觉得他显得很失望,并且有些疲惫。

    一说完,冯建设的酒劲儿有些泄,索然无味里有些头疼,烟怎么也嘬不进去,看着它在手里燃尽。董建春卖菜的时候见了他,从不主动招呼,看起来完全不是城关中学曾经的恶霸。他起身,拉着架子车走了,好像车上还装着些菜一样吃力。天天地里街上,他的身架完全不是学生了。冯建设进屋以前明明听到有些动静,可推门一看,冯涛还是脸对着墙,晾给他一个脊背。谁不了知道啊,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