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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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季夏孟秋

    游戏或是真实,他回到最初时情景,大家皮带拳脚,用肮脏的词汇制造假想的成王败寇或者师长斥责过的诲淫诲盗,把王艳一样的怯懦作为对此的恰当回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无从躲避的无奈表情,没有季节也没有时间,混沌在里面的各种嘈杂混合成同一个波段,一浪一浪的里面荡漾着各种符号,每个字都单晶状态的类似,骨架单调而各自疏离,等着组合成词汇再产生意义。然而,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声浪喧嚣,那些字一个个的被织进纤维里,“收到伍拾”等等。不过,等一下,冯建设被梦魇包裹着不能动弹,他在自己的梦里被囚禁,说不出那些自己意识到的什么,自己跟自己说不清楚,混沌中的低频波震颤得他无处可逃。

    建设,建设。他被惊醒的时候,冯春荣正在摇着他:大白天做梦还喊叫。

    能感到窗口有热浪涌进来,蝉鸣也是从那儿进来的。这屋子夏天并不热,白天关好窗户,躺在床上不会出汗。此刻窗子开着,冯建设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注意过谁开关着窗户。他的汗流在凉席上,手一摸就是那张收条。起身后的闷闷不乐,是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睡着时那翻滚的虚拟中所藏的玄机,越是想就越远。他把那张收条拿起来放在桌上,用笔筒压住,想想,算了吧,没有去关窗户。

    离开学没几天了,王泰和董建春始终没有去找冯建设,他也渐渐对那件事情淡漠了。王艳所带来的的感受之所以迅速失去了光华,是他在夏天的无聊里有更多的时间理解,慢慢就会明白,那是对异性感受的投射,而王艳仅仅是自己最接近的形象,王艳不过是个女娃,是他在一时不知所措里的臆造出的对象。不是她,冯建设尽量客观的认为她什么都平平常常,只不过是有人撩骚时就有人替她报复,循环往复,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她,而不是都喜欢她——更多的贱是一种挑战,借她去挑战强势而产生逃脱的快感。王艳,要什么没什么,女的都烦她,就是因为谁也不敢欺负她。至于属于女性的姿色等等感官上的优异,还需要更多的比较才会产生,恰恰,这是垣丘,见识有限的少年的认知仅仅有性别差异的考量。其实,男的也一样,表达方式差不多都是在戏耍她。作为这股势力最弱的人,冯建设恰好处在中间的位置,所以才能顺着脉络想到这些。他插上门,回身躺下,继续格物致知一般,觉得朱红英都比王艳更好看,像个女人,他姐冯春荣,也已经是个女人了——不一样,是一家人就没了性别,不是女人。

    有大量时间可以消耗的冯建设,不囿于时间的漫长,一面形而上一面实践重复着迷醉的释放里,精神与行为的自我圆满里,失望也一样多。他找出所有的书去寻找黄色情节的时候,往往失望很久,才接近某些半遮半掩,比如《红楼梦》,异样的驱动力对文本的伤害个性十足,那所谓的色情太有欺骗性了。躺在床上,那些书被一本一本的翻着。一日三餐之外,他盼着从无聊的夏天出离,哪怕开学。

    收据呢?宋振锋放下西瓜后,看见冯建设出来张口就问。

    啥?他有些迟疑,浑浑噩噩里记忆都显得迟钝了。冯登垣看着这个夏天不爱出门的老三,给宋振锋倒了杯水,扭头说:有时间把发理了,快开学了。

    那张纸已经落了些灰,笔筒很久没动过,压住的一角更白些。冯建设终于知道,过去是冯涛喜欢开关窗户,才让屋子夏夜里很凉快。他打开那张纸,看了看就准备叠起来,却触电般的又打开了,除了那句话,什么也没有,但值得反复看。

    在,那天我就拿回来了,不知道……撂啥地方去了。冯建设感觉自己尽量把宋振锋在家里也当做班主任,努力演得不夸张:宋老师你看要不行我再寻她重新写一张,这怪我。

    嗨嗨,你也是啊,算了,钱给了就行,寻不着算了。宋振锋毫不介意。

    那你就寻去,咋说也是奖学金,手续么。冯登垣看着儿子,很认真的扇着蒲扇。不过据他看,这冯建设可是有些做作,扭捏出不一样的古怪。不过也没往心里去,半大小子的懵懂显而易见。天天操心别人家的娃,对自己的娃确是漠然的,要忍着不要去介意那愚蠢,或者无知。教导主任的娃,也会成为教导的盲点。老冯习惯了不在意他们三个都想干啥,在干啥,只有老三用自己的行为提示着某种未成年的稚拙。

    满怀心事的冯建设在路上还在想办法,不仅仅为了一张收条,还是为证明自己思虑中的判断。渐渐明朗,反而让他有些心不在焉,遇到董建春,想上去说点什么,却见他故意别过头去。他为什么这时就跟不认识似的?何必呢,挣钱有什么可牛逼的,或者是有什么可自卑的。那不理他就行么?不理所有不买菜的人吧。货场罕见的没有烟尘,不知为什么龙门吊和下面的机械都安静着,连火车头都只冒着无力的白气。冯建设停下来,觉得王泰是不是在某间屋子里,他希望他能看见他,转而想就是看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无从说起。冯建设继续往前走,时而疑惑时而失望,觉得那张收据只是个借口,行为明目全非。他选择着姿态,筛选着方法,寻觅着可能的意义,这个夏天的无聊总会有个转弯,因为只言片语、肆无忌惮的无聊的旁人。

    怎么?王泰开门看着冯建设,那眼神几秒就变得有些复杂了。显然他误会了,不过这会儿有目的人显然更主动,套路更多。冯建设的吃惊显得夸张:咋?你咋没上班?刚过货场我觉得能碰上你。

    嗨,这天儿,吊车装载机里能把人烫熟,你,有事儿?

    有事,有个事给耽误了,上回宋振锋让给王艳送奖学金,写了个收条,我给弄丢了,我以为就算了呢,不就五十么,我爸说那不行有手续呢,这就叫我寻王艳补来了。

    哦,嗨。王泰的表情松弛下来,为自己的误会露出歉意的微笑,上来拍拍冯建设的肩膀:她没在,要不你等会儿?

    我等一下她,要不还得跑一趟。

    屋子里很热,吊扇的声儿也大,应该是缺油了。冯建设这回见王泰他爸,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时王源已经在家歇病假一年多了,而且谁也不觉得他还能好了继续上班。他朝冯建设笑了一下,没从藤椅上起来,枯黄的脸上的皱纹里很勉强的挤出了笑:王泰,同学?

    哦,是,你忘了,这不冯主任他儿子么,跟王艳一班的,哎你们到县中还是一班吗?

    这不知道呢。冯建设朝王源点点头,显得很有礼貌:叔。

    这间屋子里有有两个套间,门都敞开着。双人床那间里应该就是王泰父母住的,凉席都有些红豆稀饭的颜色了,大立柜、缝纫机、床头柜,墙上渗出的水迹,枕边的手电筒……简陋但整洁,一眼也就了解了这家的情况。尤其床头柜上的十几个药瓶,说明着原因。王艳那房里很小,一张像是随便钉起来的小桌边是床,比大人那间要整齐,枕头边还有一只蓝色的布玩具。可能是海豚,或者鸡?冯建设认不出来。王泰翻弄着父亲旁边的桌子,一个一个抽屉拉开:还就找不着根儿笔了,邪门儿。

    王艳肯定有么,你咋?

    干脆我给你写一个不就完了么。王泰进了王艳的屋子,拿出根笔就开始翻找:谁写还不都一样嘛。

    冯建设跟了进去,屋子里的闷热让他很不适应,而又兴奋起来。他看似随意的拿起王泰翻检的那一沓本子,翻开:这不知道行不行。

    反正我写的字儿跟她不大一样,怕你等的时间长了么,我还得去一趟货场。王泰伏在桌上:说,怎么写?

    算了,宋振锋再一看,这谁写的?我可得跑一趟。他手里可没停,翻着那本作文:你说呢?

    我模仿啊。他拿起另一本作业,翻开,拍了拍:她字儿写得不就像是个女孩嘛,宋振锋能看出个什么啊,我写,写什么?

    你就写,今收到冯建设转王艳奖学金五十元,试一下,能写像才怪了呢。冯建设边翻边踅摸,屋子里一张照片都没有,那些字很难对应起王艳的形象。王泰饶有兴致的写着,把这当做游戏。冯建设恍惚着,王艳是所有女人的形式合成,而不是作为个体让他产生兴趣的人,屋子里的气息那种距离感,一如王艳与他的距离。她是真有些膈应人,冯建设又觉得她有些可笑。

    看怎么样,像不像?王泰拿起来递到冯建设面前。

    呵呵呵,这?王泰,还有高橙么?渴了。

    喝什么呢,上回不是给你拿了一筒儿嘛?王艳都没喝,我给你切瓜去。

    捧着那本作文,冯建设觉得脑子轰鸣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好的东西,她不喝却给他,为什么?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想这个问题,却下意识的撕下了不知几页作文,别在后腰上。回家以后,那些字一定被汗水洇湿可能会模糊,跟漏了的高橙一样泄气。冯建设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放好了作业本,从屋里出来,王源还是冲他笑了笑,继续坐着,无所事事的等待着什么,看起来他与闷热毫无关联。

    小灶房是碎砖头和旧门窗以及牛毛毡拼出来的,冯建设在门口看着王泰的刀一搭上墨绿色西瓜,红瓤就迸裂而出。他抽出俩勺子,半个瓜各插一柄,转身拿出来:这比大兴庞各庄的还好。

    这不像是塬上的瓜。冯建设接过去挖起一勺塞进嘴里,温热的甘甜浸润着此时的焦渴。

    不是,这是沙宛瓜,说是兴寿的,拉煤那司机车上有一麻袋,给了我师父几个。

    檐下蹲着,俩人就把个西瓜三两下挖干净了,王泰说除了不凉,比高橙味道好:等再攒攒,先买个电冰箱。

    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么?

    差不多王艳奖学金吧。王泰起身把瓜皮扔到垃圾桶里,苍蝇马上贴上去。他瞥了一眼冯建设:还是让王艳写吧,我学不像。

    我也不等了,你回头跟她说一声。

    走,咱俩顺路。

    就是两页纸,洇湿以后的字有了扩散出的晕染,冯建设的汗水模糊了王艳的笔迹,语句依旧,况味不同了。王艳的字干净整齐,作文的标题不知道是什么,最后一页显示得分不高,才是乙。冯建设觉得语文是王艳的弱项,那些语句上总有些装模作样:

    室和这里的一样,人也一样多,老师讲得很清楚,但是普通话不好,就得自己再好好理解。不过老师说的没错,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干什么都要努力才会得到回报。理解是个人的事情,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老师讲了该讲的,不理解的话就应该投入更多的时间去理解……

    这也就是字写的端正,意思根本看不下去。冯建设躺在床上,反复看着这两页纸,那些词句只是符号,或者是画面,他深深被自己的直觉折磨了,感到事实的可笑。他在看那张收据,再看揉皱后被反复铺展后的纸上那几个字,有些焦躁以致厌倦了。没有什么比这些日子的这件事迅速落入无聊,冯建设个人认识上的跳跃不为人知。

    老冯家里的饭从来都是那么寡淡,而且冯建设不记得家里会议论这些,所有流程都在大家都能应付的节律里。院墙外面是别人家,他们没人会要跟谁比较,惯性里除了有些疑虑之外,缺乏思量的指望和理由。冯涛学飞行员不要学费,到冯春荣高考,不知道除了上师大她——心甘情愿——还会有什么选择。无聊的漫长是惯性的闸门与动力,垣丘会把这些能量张弛在每个人身上,压迫成长,或者催动衰亡。

    晚上去灶房拿馍吃的时候,冯春荣也在里面,拿着个西红柿坐在桌子边上吃。灯光昏黄,她手里还拿着本书。

    你没吃饭?

    吃了,想吃柿子。

    凉馍吃起来会有很多碎屑,冯建设吃一口就用筷子挑一点油辣子抹上去,桌上又多了些油渍。他觉得冯春荣看着他——平常是不会的。有心事的人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尤其他的不正常似乎过于明显。思虑时常有些反作用力,招呼在自己身上。比如话多。

    高中跟初中有啥区别?

    没啥人打捶。

    有人谈对象没有?

    咋?你是要试一下?冯春荣白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外走:就你?

    冯建设吃完馍,把盘子里的馍渣也倒进嘴里,然后关灯出了灶房。院子里的虫声四起,冯春荣立在院子当间继续吃西红柿,一边用书扇蚊子。屋里是广播的声音,单声道普通话,正在讲政策。冯建设没有回屋子,继续问:问一下么。

    啥?

    打比方,女生把好东西留给男生,是不是对这男生有意思了?

    谁给你了?

    不是,就说么。

    我咋知道啊。

    冯建设觉得问错了人,扭身回了屋子。他不知道跟谁交流这些,而他姐看来完全不合适,无知得厉害或者不是屑于跟自己有这类型的交流。好好说话,她——他们都是——就听不出来。他刚躺下,冯春荣又进来了,冯建设白了她一眼:咋?

    是不是谁对你有意思了?

    好几个。

    好好,你兴运了。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那我给你说了,你好好听么,要不就算了。

    你说。冯春荣坐在冯涛的床上,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兴奋。她坐下了才下意识的摸了摸凉席上的灰:冯涛走了,你一个人想干啥就干啥了。

    他在跟不在有啥区别啊?要么能开飞机呢——人稳,我跟他没话。

    说么,咋回事?

    我是有些想不通,有人给我东西,而且是稀罕东西,女生,你说是不是看上我了。

    有可能,这事男的女的都有可能主动,没有啥,学校知道了麻烦,你可小心啊。

    姐,我还是没说清楚。冯建设没有意识到自己很自然的改了称呼,那就是确实认真的在找自以为的答案,不管冯春荣明不明白,他需要表达:我觉得她有点怪,有些事情我想不清楚,真的,从来没觉得人这么复杂。

    没经过,看不出来哦冯建设,你还怪有人缘,那你是弹嫌那女生吧?

    也可能我想多了,她这人这心眼有些……我有些看不上。

    刚到高一,有没有事都悄悄儿地,不敢叫学校知道了。

    嗯,你,有过没有?

    有人给我写过信,就那信写地啊,就没兴趣了。冯春荣低下头:看了就扯了,不知道是谁,再没写过,

    那天晚上,姐弟俩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谦和并深入的对话,生涩的试图推己及人,他们没有意识到有些事在一瞬间就发展成该成为的那样。那些话没有实际内容,只是姐姐理解兄弟,并以尽可能的温和试探追问下去,一再宽怀。申兰英在窗外,狗在脚边卧着没有叫,她可能没有听见儿女的对话,倒是想起和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兄弟曾经说过的话。有过,都是打那个岁数过来,常理上的际遇怕是一样,而人就是一过就老。确实,那都多少年了,月亮也跟那时一样,一层尘烟里,暑热继续蒸腾在强弩之末的初秋。

    说了心里一宽,那天晚上,冯建设连梦都没做,疲乏带来酣睡,第二天回想起跟冯春荣的对话,又觉得什么具体内容都没说,而分明开朗了。现实中的事情,尤其是别人的,理解了又能怎么样。他像是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样理解着自己,连这个院子都没离开,有些事情看怎么想了,不过就那么回事了,顺其自然。他一样会被虚拟的想象引领继续胡思乱想,看着自己可笑而无可奈何的样子,声音被扼在胸腔里和跌宕的无聊中,暴雨打在窗户上接着沤热静谧。那不仅仅是王艳,他还想到古代书里的虚拟人物,王熙凤或者扈三娘,面目模糊而性情诡异,或者是垃圾堆里一片纸上印着的某个人,穿过恶心的气息潜伏为他莫名其妙的记忆。多少年后,他从巴特的书里知道了这是符号学意义上的“刺点”,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无意识经验表达。冯建设开始享受一个人的空间,坐卧有序,不再可以任性于焦虑中,想象即将的高中生活中他能够的从容,整个人因为不再想理解有些不需要理解的事情而松弛了,显著的变化是开始一直叫冯春荣“姐”,虽然不会多说什么,这个变化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冯春荣也更像个姐了,不再拒斥从前自觉的愚蠢。她也惊觉,冯涛走了以后,眼看着没两年她也要走了。这么想,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