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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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想抹去的那一年

    过两天就开学了,王艳坐在院子里给父亲扇蚊子。她觉得夏天还好,冬天这哮喘可更要命。左秀娥上倒班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王泰总是回来很早,天不亮又走了。那一身沾了艾蒿烟气的味道,让她想到了那天晚上的菜地里朱小军的醉态,还有那种紧张。就差一点,冯建设不会说,但那时太揪心了。王源眼看常常失神的王艳,也得劝劝:少想,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好好学。

    哦,没有,您想什么呢,嗨。

    我是怕你太辛苦,能怎么样啊,最不济,进厂呗。

    我?要不您让王泰进得了。不过她马上知道自己失言了,装作若无其事:好好儿养才能养好,什么也甭想,要在BJ,哮喘冷了一样不灵。

    我这,没事儿,你姨说可能真不用我病退你哥就能进厂。

    真哒?能么?

    那儿就他师父老白跟那儿盯着,活儿现在几乎都你哥干,他一过十六,车站上……说到这儿,王源就得歇一下,王艳紧忙多扇了两下:喝水?药吃了么?

    没事儿,车站上能给他办手续进去,就不临时了,不过大厂那边货场也有变化,以后就不跟这儿了,看吧。

    王泰最爱开车了,会动换的都喜欢。

    能进厂了,我也不用病退。

    对,不……哎,今儿算早了啊?她看见王泰从黑暗里进来,手里拎着个网兜,那扎眼的橙色鲜艳着,她撇了撇嘴:这玩意儿不如钱实在。

    人家就不给钱,你说怎么弄。王泰把网兜放在地上,“啪”打开一罐,递给王源:爸,这不凉。

    我不喝别打开了啊,留着吧。王艳连忙提前摆摆手。

    你不喝就给冯建设喝啊,丫儿也配。王泰揶揄着她,又出一根煮熟的玉米递给她:这吃不?

    嘿,滚。王艳把蒲扇扔给他,起身就走,王泰在后面紧忙说:孙子也没喝上啊,对了,忘了,赶紧给补个奖学金的收据,丫儿给丢了。

    啊?

    我说我写一个,确实描不像,这几天忙忘了,爸,王艳奖学金五十呢,真行。

    可说呢,艳艳上学真是块料。

    不过这会儿,王艳心里的膈应倒是下不去了。夜色中汽水鲜亮的橙色只能被想象,一个个气泡破碎出的刺耳她听出弦外之音。王泰都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冯建设,丫挺的,嘴真碎。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王艳一定是脸红了,自作自受的窝心,恨不能马上站起来找到他说清楚了——应该是直接斥责。

    冯建设?就他?王艳咬着嘴唇摇摇头,这样的玩笑在她感觉上现在怎么就这么敏感了——怕是自己恶心自己,来回揣摩,不由自主的慌张。她没觉得高橙给了冯建设有什么可被揶揄的,那是下意识的惊觉,想起那种动机,感到已经被彻底逆向理解,所有人。她不想这样,而一想到冯建设看到过那张纸,她有种狂乱难以自持。冯建设就不会想象的吗?要是他觉得那不光是罐汽水呢?那时,高橙金贵到人们喝了都会把易拉罐作为杯子继续使用。自己真是多余,竟然给了冯建设一罐……王艳坐立不安,想起冯建设,想起道貌岸然的冯主任和他的忠实跟包儿宋振锋,都是她不喜欢的人。已然这样,这事不能拖,她以为自己沉着的把收据就写好了。王泰看着她,显然觉察出了异样。

    这会儿干嘛去?父亲和哥哥坐在那儿,烟味儿还闻得着。

    说什么好,抽,你让他抽吧就。王艳咬牙切齿的出去:送收据去。

    我跟你去,这么晚了。说着王泰起来跟着往外走。

    那他一人儿在家成吗?

    没事儿,是吧爸。

    似乎全城的人都在今年也许最后一段闷热里躁动,夜幕降临后的垣丘到处都是人,大家聚着扇子,或者脱掉上衣拿在手里,散漫巡行在温热的晚风中,被吹动一样漫无目的的游荡,会一直磨蹭到有了倦意才会回家。困了的人更率性的睡在路边的凉席上,一任蚊虫周身缭绕。水泥灰和艾草的气味悬浮在人们之间,以郁结固定出某年今日的平凡。

    王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风吹过来的温度更让她觉得燥闷焦虑。她责备自己,认为是唐突举动才产生误会的可能。王泰觉出王艳有情绪,表现出的是完全没在意,他想起冯建设就想起董建春,上学的上学卖菜的卖菜,都在这垣丘,三个方向整日里,人慢慢就疏远了。经过货场的时候,文老汉光着膀子在门口转,王泰不爱理他,而白师说这人还可以,总夸他是个好材料。老汉都那个岁数了,这岗位给他,全因为他儿子有些门道,要正式办进去的话,白义说这老汉可能还真求得着。不过王泰不在乎,一直不怎么跟他打交道,总躲着。他不知道大人们怎么记仇,他的倔强他自己也不理解。暗弱灯光下,老汉原本的黧黑,此刻扎眼的苍白,一块肉一般等着被夜色融化。

    冯建设在吗?王泰看门一开,灯光亮处,冯春荣手里拿着本书。

    在呢。冯春荣着意看了看王艳:你俩是他同学吧?

    我叫王泰,这是王艳,我妹。

    哦,他在那屋呢,来,白雪,不叫啊。说着冯春荣转身回自己房间,老冯家的狗见了生人一般也不叫,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们。兄妹俩看这院子除了比自家的大,花草的繁乱倒显得挺荒,冯主任看着那么排场,家里怎么倒东倒西歪的,大晚上都能感觉得出来。王泰推门进去,冯建设正光着膀子:哎哎,王艳等会儿,汗衫穿上。

    一个人还好,三个人在屋子里马上觉得闷热。冯建设还是不记得清早关窗、晚上再打开,这会儿热气把人拘在屋子里,比外面难受得多。王泰坐都没坐下,汗就下来了,建议还是出去吧,这屋里比吊车上还捂。冯建设领着他们径直出了院子,才觉周身有风。他把门带上,有些不好意思,看着王艳:咋了?

    给。王艳把那张纸递上去:帮我转给宋振锋吧。

    唉,你看,我还给丢了,吃冰棍不?我买去。

    不吃,我……有些话,还是想跟你说清楚。

    说嘛。冯建设有些诧异,看得出来王艳有些气急败坏,一旁的王泰好像在公平的旁观,饶有兴致。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给你喝高橙,可别误会了,这事儿,怎么还怪怪的。王艳难为情,一直看着地,王泰对她这么直率像是感到满意,对着冯建设坏笑:还没喝着呵,哎,王艳,就为这个啊?

    就是别误会了,要不就说不清了,今儿不说我都睡不着,我想着你肯定也没误会。

    有什么误会的?冯建设的声音有些颤,从不解里有些醒悟的开始不耐烦。如果是白天,能看到他的脸涨红,他自己觉得如同被人抽了一样。王艳这么说,多余,像是一根针刺进肥皂泡。本来可以看着它飘走,无声无息的消失,而在眼前被溅了一脸,冯建设由不得自己的失控了。

    王艳,你说啥我不太懂,对你能有……啥意思,你哥也在这儿呢。

    建设,怎么还有火气了。王泰对他俩的态度的突然变化很诧异,显得无缘无故,不至于这么直接,楞在那儿反应不过来。但他俩这话里话外的,那种瞬间点燃的对立已经产生了旁人不解的怒火。他还试图努力理解,看俩人莫名其妙的毛儿立起来了。显然不是因为一罐饮料,他觉得多亏自己跟着来了。不过客观上,也许他不来更恰当。

    当下处境中,冯建设觉得有些难为情。被别人看出心思,而自以为是的犹豫中,这场面下是自觉得被耍弄,等于他一下子被看穿心思又兜头一盆冷水,说者无意,而字字扎心。即将上高一的少年的自尊被踩在地下,他很自然的失去理智。那时,什么才是理智的,这个词汇还结合不到行为上,让他们的认真被自己长大后的回忆确认为愚蠢。看着王艳和他的哥哥,显然是兄妹俩结伴来“解决”问题,冯建设由衷的不准备善罢甘休。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气急败坏才发泄出来。喜欢不喜欢王艳,这时根本不要紧。今天晚上,进一步让他确认了她是个怪怂。冯建设看看王泰,觉得他还跟着找事儿,那就就对了,刚好说清楚让他们听明白。所以暗想:你干了什么还误会误会的,我让你好好明白。

    每天有无数个细节给出可能,而并非所谓理智能够达成正确,对与错,可能在现实与记忆中会完全不同,无聊的少年们,同样有茧房里的正确,并凛然执拗。

    算了,我的意思就那样儿了,要是我说错了就算了。王艳言语上等于往后撤了一步,这反倒是给了冯建设出击的空间。他更不依不饶了:啥?你是不是觉得我看过那张纸就不得劲,我也不是非要看啊,没意思死了。

    你说什么?你还说?还说!

    冯建设,怎么回事啊?王泰感觉出有问题了,想起那天晚上冯建设没好意思说,劲儿在这儿别着呢。他打量着他们俩,感觉自己很有些不明白,一时凌乱了。

    你不是送收据来了么,钱我给你送去了吧?花别人钱,你觉得合适?尽管说出来痛快,但是说出来就后悔,冯建设感觉到这场面已经失控了。

    听到这一句,王泰更糊涂了。学校里的事他根本不清楚,没法理解冯建设这话的意思。不过路灯下王艳的脸是金黄色的,暗影之下那惊恐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咬紧了嘴唇。这已经说明问题,冯建设一定知道些什么,还真不是胡说。三个人就那么站在门口陷入沉默,蚊虫起伏在灯光和他们之间。王艳瞬时就后悔了,觉得误会了的还是自己,有些萎顿,窘在那里,不知道走还是不走。

    冯建设你小心啊,少扯淡。王泰尽量压低了声音,不过却上去搂住冯建设的肩膀。他没有躲避,勉强笑了一下:咱俩是咱俩,你妹子干的有些事,你不了解。

    到底怎么回事儿,听的人稀里糊涂,没外人,你说嘛。

    反正是你哥哦,那我就说了王艳,只是王泰知道啊。冯建设看着兄妹俩,完全镇定下来,失望的疲惫感和覆水难收的当下一并成为一股狠劲儿,不管不顾。王艳似乎知道自己即刻的状况,别过身去。至于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已经发生并过去很久,只是王泰听完以后低着头,很想抽冯建设或者王艳,可都不合适。谁知道人心里都会想些什么,隔着玻璃看见哪怕一块钱有人就会捡起砖头开干。兄妹二人来到垣丘所感受到的,有正常的欺生,也有自我困扰的无以言表。一张纸几个字儿,人的猥琐反噬着自己,要靠时间的漫长去消解。也许人生的不堪也莫过于此,清浅的卑鄙,无聊的恶心。

    事实上,对冯建设而言,那张纸的刺激功能下降之后他反而失去兴趣,正在犹豫是不是扔掉。他开始想,要是冯涛不还给他也好,现在自己可能不会因为尴尬处于这么不管不顾当中。失而复得后,他直觉上的怪异才有了进展的可能,直到王艳写的那张收据上的字给了他更确切的启示:难不成这张纸是王艳自己写的画的?这字故意美术了以后,还是跟正常时无法切断联系。当他又看到王艳的作文,就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但冯建设觉得因为她是王泰的妹妹,有些同伙的意思,除了思量这事的因由,并没有想挑明了跟谁聊一聊。

    正是因为这个过程,他想象着关于王艳的奇怪,或者说可笑,人就显得傻了。他感觉到的自己有些心猿意马的期望正在变化着,纠结中仍然骑墙般持续着,直到慢慢有些烦躁还舍不得不想。这个夏天的无聊一如既往,而他长大了。甚至自觉通过那张纸的联系,冥冥中显示了王艳与自己不可避免的某种联系。不偏不倚,怎么就是他冯建设从垃圾筐里得到那张纸。她画的是不是自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过,五雷轰顶一般,并且她知道他看过。直到刚才,他觉得这些时日里曾经的想象彻底崩塌,而且砸疼了自己砸断了想象的思路,不能不怒火中烧。所有判断里唯一不解——当然也无所谓了——的就是王艳不明原因的举动,难道就为半个月的不上学?她不明白为了她的那些代价吗?她觉得她还委屈了,那赶紧滚呗,傻逼。她就是为了报复,不管是不是对此的因果还是自我宣泄,王艳把这个地方所有的人想办法公开痛骂了一句。不过她是有神经病吗?

    想起那天课堂上的声音,冯建设明白着又恍惚了,失去细节的只有那张纸上已经有些恶心的器官状墨迹。显然事实就是这样,看着正在捂着脸哭的王艳,王泰明白过来了,气急败坏的问:你到底画了些什么啊你?

    嫑问了,算……“啪”的一声,冯建设脸上挨了一撇,他呆住了,而又像是根本无所谓一样恬着。这是为什么不言自明,王泰凭什么不能打他,但是这事儿就得他们听,一块听。一旁的王艳吓坏了,紧忙拉住王泰:回家。

    回你妈!冯建设瞬间拉满了弓一样双拳就上去了,王泰一躲,他又借势豁出去一脚。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咬着牙使劲,没有叫骂,一旁的王艳试图拉住他们。这时门开了,老冯和冯春荣出来,见状并没有喝止:打,吃多了要克化呢。

    交手的人发现出来人,看是老冯,本能的住手,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对峙。冯春荣把冯建设拉过去:打啥呢。

    没啥,我手贱。冯建设说着就要回去,父亲看了他一眼:这就不打咧?王泰,咋回事?

    我……王泰低着头,他觉得并没有顶撞老冯:他跟王艳有矛盾,我就动手了。

    总有个原因吧?老冯不会把话说重——尽管王泰本人求之不得,他觉得怎么说也有些亏欠这娃。自己家娃上高中,人家撮煤,咋说也是亏心。但就得这么办。

    对,说原因么,说么。冯建设冲着王泰提高了声音,而兄妹俩都低下了头。老冯看着这三个人没话了,转身进了院子:等一下,我取个东西。

    王泰躲闪着冯建设傲慢的眼神,冯春荣不解的看了一眼王艳,也进去了。三个人都不说话,他们都知道,以后不会来往了,无所谓。冯建设觉得好,自己这会儿打心眼里厌烦这俩人。老冯从屋里出来拿着个信封,还有个塑料袋,里面不知是什么,看起来飘轻。

    这是广西捎来的罗汉果,你爸喝了治咳嗽,这,每个人五块的罚款,赔你的。王泰接着罗汉果,看看背过身去的王艳,冯建设轻蔑的看着那个信封,扭身回家的时候,哼的那一声尽可能夸张了轻蔑。缓慢的把那个转身解析,他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就要上高中的人了,今天晚上开始后不久,忘记关窗就会着凉,目前所有的尴尬都将成为龌龊,王艳的脸上除了低贱就是自艾自怜,所以他才会被嘲弄——不是因为自己无知,就是因为被挑破心思的不管不顾。冯建设无力的把身体扔在床上,觉得不管他们怎么样——是不是这就会儿被车撞死——都尽量克制自己再多想一下,又被这个念头裹挟着难以出离,睁着的眼睛都合不上,被月亮照射的都刺眼了。

    幸灾乐祸或者愤愤不平,都与他无关,但他需要现在就睡着,不管多长时间都不醒来。外面又安静又黑,衬的远处大厂的机器声成为轰鸣,越安静时越明显。得很多年之后,暗自离奇的事物仍旧是记挂的人的某个痕迹,无法消失。哪怕此刻的声响与月色再无法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