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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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随心逐流

    那天起,改改心里产生无数疑问,前所未有的扰人。可她不大想问黑旦,肯定他也不会多知道多少。改改拿着装自己每天都要咽下的“片片”的纸盒,一点也不明白上面的花纹是什么,就反复看。那算是走马台的纪念品。她还是小看黑旦了——至少他知道那叫“字”,是能把话写在纸上记下来的东西。多了思虑的人会有些忧郁,但不一定能表述这一感受。想了几天,习惯了就好受些,毕竟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干,要吃饭睡觉。过了几天再想,是盼着什么时候再到走马台,尤其是要看看那玻璃盒子。她每天吃苦苦的白片片,得喝水才咽的下去,说是吃了就不会在平日里栽到地里睡觉了。确实,改改再也没忽然栽倒,这种叫“药”的东西眼看就吃完了。

    她一直在想有什么原因、怎么才能再去走马台。自己肯定走不到,都说路上有兽,说不定就叫它吃了。黑旦家里的娃也都认识,路过拉炭也不会捎上她。那时,只有把人——确切地说是女人,还有婴儿,男婴——“捎”进来的,基本没有往出“捎”娃的。改改忍不住的想方法,觉得应该再去一回。

    是不是因为想的了,没多久,她又一次栽到地里,半筐的野菜撂在一旁,三个兄弟又哭又叫。改改知道自己栽倒后的情景:黑旦满身焦黑的一直跑过来,抱起她,着急忙慌的往家里奔,把她放在炕上后喊着跑出去。amu着急过来,看了看,拽过来一卷被子盖上她,马上又奔去炭窑

    三个弟弟静静的坐在炕边,不哭不闹的似乎专门等她醒来。改改不知道之前都是什么情形,大约也就是这样吧。她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更合适,忍不住的睡。当她能够醒来的时候,光线明显更黯淡了。三个弟弟都不见了。改改出门看见他们在前面的地里挖着什么,就折身回来,给锅里添上水开始烧火。

    她偶然听见amu不情愿带她去看病,而黑旦说还是带上让医生再好好看看,才十来岁,落下什么毛病就晚了。当改改期待着要出门的时候,一天天的又过去了,那些天一切正常,她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很久都没有成行,她问黑旦,黑旦看着她笑了一下,没说话。就在这个当间,村上来人了,不知跟黑旦说了些什么,他就马上用钩子挑房梁上的腊肉。那么一条子,就那么给那个人。改改心疼,也说不出什么。只是amu看着她的那种神情很遥远的样子。

    之后,除了最小的弟弟和她在家,那两个男娃会在某个黄昏上一辆拖拉机,过几天的黄昏中再回来。第一次改改就知道了,他们带回来的书里全是“字”,所以她有问不完的问题,有些酸苦堵在嘴里,脸上一直笑。两个弟弟念书不要钱,据说念得好的话,就不烧炭了,会去山外面上学,不回来了。黑旦是这么说的,刚说完就像是有什么闪失似的马上起来走了,而改改听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按照那时的心气儿哭。amu从不拉着她的手,那天就拉了,说她已经过了念书的年龄。

    穷是理由,也是畏惧的某种托词。深山之外的世界看进去,那种男耕女织可能是桃花源,而人的性命没有差别,所以在哪里、怎么想就都不一样了。改改问黑旦,人死了还会再活不?比如爷爷奶奶。黑旦说不知道,他们在对面,不过被林子挡住了,他也觉得他们一直都在,互相不说话就是。吃腊肉的日子,也端两碗饭过去磕两个头,然后再端回来。

    不过始终黑旦都不让改改烧炭,说再过两年,好好的女娃脸黑了就糟蹋了。amu有时忙得受不了,提过几次,黑旦总是说还忙得过来。他们的日子每天几乎不变的时候,这些事的发生在四季以内,改改觉得时间开始漫长。她会发愣,走马台的白日黑夜崭新的总在眼前不散,替代了昏聩的绿色和无尽的蓝天白云,没完没了的直到黑夜,一点期待中的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那人是谁,黑旦只是拿了根烟敬他,听说是给前边“捎”了个人。都清楚,就像amu那时来一样。不过他的三轮坏了,就走不成,停在黑旦院子边。苫布下面出来一个人,衣服有些脏,陌生的味道。看不清面目,她下来就要坐在地上,看着身边几个人,忽然惊恐的看着拉炭的人,慌乱地抖起来。那人连忙要了碗水递给她,小声窸窸窣窣,接着就不再言声,还是有些抖。

    两个人消失在夜幕里,没有月亮的道中,他们的手电光像是萤火慢慢飞远。amu叹了口气:烧炭来了。

    黑旦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十五车,这是二衮第一个媳妇,老隋还有俩儿。

    这番话对于改改来并不意味着什么,他们前后不搭的话里她能大约感觉到,山里人还是爱外面,可除了种地烧炭就再不知道干啥,要想过得好一点——或者说不一样——得有劳力,找女人生娃不能耽误。眼下都战战兢兢,出去怕要活不下去。不过这是改改见过的第一个“捎”来的女人。真人儿。过去那些苫布下面蠕动的起伏中,她不确定全都是来生娃的女人。amu这几年有时也跟改改交代,到岁数就要去别人家生娃,给别人家去干活,不过还能回来看看:谁都有自己的家。

    改改问不走行不行,amu看着她,指了指对面的山坡:我有一天也要埋,你兄弟埋就行。她始终回答不了改改另外一个家在哪里。

    虫鸣渐渐小了,改改坐在路旁,今天两个弟弟要回来了,会告诉她新的字。算起来,她也认下了一些。“水”、“林”、“火”,身边都有;“左右”、“多少”她还不大理解;4+6等于10,改改用石子摆起来好几种等于10的形式,总归是那么多。除了锄地做饭,这些事情想起来也有意思,不明白时有点头晕。那个晕法儿跟一下子扎地里不一样,是有些想不明白的想要明白。她已经放弃了再次晕倒的想法,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人就能再不晕了。一直晕下去该多好。越是知道些什么,改改就越想多知道,那时往往是有些着急和头晕,两旁的山都近了,憋得人难受。

    山里没有时间,靠天色料事。这明显不到后晌,怎么就来了个三轮,柴油的废气顺着风向和声声音一起传来。切近,那车停了,驾驶舱里的脸看不清楚,往外嚷嚷:黑旦呢?

    窑里呢。

    回给说去,钱拿来了。

    这就是句话,除了黑旦沉吟了一会儿,抽了几根烟,别人立即就忘了。不过再一次窑里的炭出清堆垒之后,他们罕见的停工。改改以为跟以前一样,等人拉走了再烧,也没在意。某个早上起来,吃饭的只她和amu以及老四。疑惑和不悦挂在脸上时,amu看了一眼她:他没去外面,往更深的山里了。

    干啥?

    没说,说他手艺比烧炭强。

    隔了两个弟弟回来的周日以后黑旦才回来,脸上还挂了彩,一丝丝的都结了痂。他背了个篓,从里面抄出几只斑鸠一只野兔。改改曾经见爷爷也是这么出去,几天回来了也是这些东西。她不由得往对面山坡看看,又看看黑旦,有点搞不清是不是跟爷爷有关。黑旦兴致很好,吃着炖肉还喝了些包谷酒,给改改一条兔子腿,也给小弟一条。他啃完的兔子头,最后成了干干净净的小骷髅,上面牙呲得多长。黑旦交代改改,再有三轮过来不管拉炭不拉都叫住,说有事。

    接着那几天还是不开窑,黑旦每天都会出去,得多半天才回来。好像是那个说钱的三轮停下来,黑旦根本没搭言就上了堆着苫布的车厢,突突冒着黑烟往更深处去了,开起来着急的把黑旦都吓出了声儿。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改改很想知道。一成不变的沉闷需要任何事情的意外成为涟漪。天都黑了柴油机的声音才又响起来——他们回来了,车还没停住看着一个影子就跳下来,有些怒气的黑旦声高得出奇:不能走就不能走,这一沟人都认识么,不信你试嘛。

    车熄了火,那人干笑着也下了车,强拉着黑旦到了炭盆前高一声低一声说着什么,黑旦只是叹气和质问,忿忿不平的青筋都紫了。不过一会儿工夫俩人又开始喝酒,一人一个馍,就着酸菜,说来说去的渐渐缓和,那人总是拍胸脯:有我呢,只这一回,下回一块钱都不让,这有牵扯哩,弄不好把人赔到衙门里。

    他们的对话没有主语,借代混乱,amu和改改听不明白就不听了。改改带着老四出了正屋,安顿他去弟兄三个的屋里睡觉,自己出来到当院,三轮黑乎乎的轮廓就在不远。她听到有一种哼哼声,不像人发出的那种,像是兽。这声音的陌生,像那年弟弟挨打之后饮泣着被喝止。不由自主的,因为好奇,改改靠近三轮。

    没有月亮的夜晚,云重一些的话,正屋门里的微弱光亮没多远就会被黑暗吞掉,整个山里最亮的仍然是天空。改改顺势爬上了车厢,那声音就是那苫布下面传来的。她钻了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摸到像是笼子一样的木条。那声音更加隐忍成蓄势般的恐惧,憋在某种身体里滚动着,能听出别的声音在扑闪,风一样。改改知道这不是只小鸟,可这笼子也没多大,她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东西,是不是黑旦说的“手艺”。

    黑暗中改改想着鸟的样貌,对那种属于动物的腥膻很亲切,在很多巢边,这气息与山是一体的,给鼻子用。对面山顶上,这样的气味在每年的春天更浓烈,爷爷从来不让动里面的蛋。改改有些昏沉沉的,脑海里是一巢的卵。模模糊糊的有声音随着脚步过来:人要有信用么,你信我。

    算了算了以后就算了,哎哎,这咋?

    我少拿,给,没你这手艺。

    那,行,我父在世都多年不干了,说是遭孽。

    不弄,不弄咋养活人,你还三个小子,走了。

    不能弄了么……

    改改躺在车厢里,组织着这几句话的意思,迷迷瞪瞪的柴油机就启动了,她不是不想动,是更愿意在苫布下面躺着,动不了。她确定这就是自己一直想再走一次的那条路——没有第二个方向了,这三轮只能是奔着走马台,那玻璃屏幕上能反射自己,又能看见过了很久的自己在看里面的热闹。

    很多年以后,改改的回忆反复着并不确定。她有时记得自己哭了,遗憾于忘了去看一眼爷爷奶奶,没来得及再见一面上学的弟弟;或者按捺不住的兴奋是颠簸引起的,头撞在车厢栏板上就没了知觉。

    跟一只鸟在黑暗中,就当是在飞吧。闭上眼睛。

    一团漆黑里的味儿,改改又觉得是在黑暗中跟一只水里面飘着的巢,她和它正不由自主的逛荡着。溪流是往低处去的,鸟巢会越走越远,那地方怕是走路到不了。沉没在昏聩里,周身豁然开朗,是白天的场景——大家都有自己的活儿,在同一个时间心情都好。爷爷搓着麻绳,奶奶往灶里添柴,黑旦和amu的炭窑烟气缓缓,她和三个弟弟在山上看见了成片的蘑菇,紧挨着野葡萄低低的,躲都躲不过去……改改对着此刻的眼前,想弄明白自己在哪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变,自己是不是别人嘴里的“gaigai”。

    醒来的时候,之前的漆黑透亮了,影影绰绰看得清是笼子,却没昨晚的声息。改改摸索着笼子掏了进去,觉得顶着什么刺差点就叫出来。那跟小时候弟弟挠她的感觉像,只更锐利,笨拙而迟疑。它没死,改改放心了,在黑暗中揉揉手,笑了一下,觉得一道明丽的缝隙在脚边。她旋着身子一点点爬过去,慢慢支起身子,眼睛被刺得难以睁开,周身雾气昭昭。

    那双锐利的眼睛婴儿一样明澈,羽翼未丰的鸟,瑟缩在笼深处躲避着光线。改改被自己的意愿引领,拧开笼子的门。太阳更高些雾就会散去,那时有云了才好知道往哪儿飞。

    这是不是走马台,她不知道,得要看见那个玻璃盒子才能确定。她觉得苫布外的曾经想要再次投入的嘈杂,没有预计就翻过栏板,身体砸在地上。疼痛中,亮光豁开了雾,她回身看那笼子,那双本该凶狠的眼睛瑟缩成了一条缝。渐渐升腾的声响中,鸟在无处可退的迟疑。

    没人理会她,改改差一点被个独轮车撞了,上面是麻麻赖赖的核桃。往前走,太阳又高了。周身被各种各样的人填塞,巨大汽车低吼着慢慢经过,人们忙不迭躲闪着马山切近的碾压。这就是黑旦说过的集,各深处的人去一个地方拿东西换钱再换回些东西。如果接近这个时间,黑旦心情都很好,看着日历笑。至多一季去一次,那时候爷爷还会沉着脸,说有两天时间就能出两天的炭,又不缺啥。

    从鱼缸到了河流或者湖泊,她没有方向,不知道去哪里,并来不及想,任由躲避带着身体不断前进或者后退。那种迷失的愉快前所未有的新奇,不知饥渴疲累。她没有立即去找玻璃盒子,就先看到那栋房子,像是取药片的地方,上面红色的一横一竖交叉着。这肯定是走马台了,她终于回到这念想里的好地方。

    被人训斥着挤来挤去,改改只好坐在随便一个台儿上的门口,高一些有更好的视角。她看见那个三轮还在那里。但是不是那辆,她已无法确定。他爬上车厢往四周看,高处众人一截。比较起来,三轮被更大的车衬得很小。带着轮子的车有各式各样,有一种红色的很刺眼,顶上包着苫布,玻璃后面都是人的脸。那车周围的人最多,也最挤最乱。改改坐够了,站起来开始寻找玻璃盒子,这是她此行的理由。再看那像是个洞口或者水面的灰色玻璃,再去那个满是宝藏的房子再次头昏脑涨。

    短短一街两厢的走马台,百货店实际就一家,电视机也就那么一台,作为样品摆着,逢集的时候就打开,就为惊吓深山里的人们一般。改改不明白,明明那玻璃面是灰白的,怎么上次是黑白的这次有了颜色,声音聒噪着,里面没有自己。作为同样被惊着的人,电视机前的人们默不作声,瞻仰胜迹一般被震撼着。售货员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鄙夷成懒洋洋的散漫,斜倚着柜台嗑瓜子。那声音叫音乐,画面里有五湖四海,都是真的,遥远才难辨真假。改改一时不知自己感觉到了什么的时候,那场面瞬间消失了,屏幕里有一群静默的影子,一动不动看着比镜子模糊的灰色玻璃面儿。有人笑着,还有人嘀咕什么,渐渐大家都活动了起来。

    改改松了一口气,自己也在里面,没有被遗落。落实了自己的记忆,擦一把汗。一时间这宝藏间散满了人,她被挤到到装点心的地方,香气不由得人不流口水,就拿了两块,一边吃一边就走出了这些宝藏。要吃慢点,不只是香甜,说不清楚的味道跟玻璃盒子的画面成为现实与记忆相得益彰,弄得她高兴又难受,想哭,不知道为啥哭不出来。生下来最好过的一天,要慢慢过。

    街上更乱了,她往天上看看,跟在家里看到的是同一片。绿颜色的车过去了,旁边是小小的牛犊被灰色衣服的人牵着,往五彩条纹顶棚的前面去,那里有些人正在吃红艳艳的面条,戴着已经磨出白边的蓝色帽子,葱花和牲口的气味混杂弥散开……那是梦的延续还是自己真正经历,已经没有空间容人想象,改改在此之前的几场梦里,远没有现在精彩。她会间或跟着随便一个人走,看着他们吃喝,跟着去拉尿。差一点走错厕所,但进对了又出去了。那种恶臭的复杂让她止不住的呕出来,扶着墙的时候,一个人过来说:谁家寻这么小地媳妇。

    她没有目的,目的会推着她往日落的暗淡里去。那车的后半部分堆满包袱,她不知自己怎么和那些包袱上路的,但怀里那块点心让人很踏实。大家或激烈吵闹或各自昏睡,塞得满满登登,一个个的脸都朝前。她看谁,谁都不理会她,所有的表情像是一样无视着她,改改有些害怕,索性睡觉,再睡一觉可能就到了。是哪里都可以。包袱软软的,一头扎下去比泥地软得多,气味也变了,不光是车里人和行李的味道,她闻不出山里那种须臾不离的草木气,代之以说不清楚的浑浊。此时呼吸的感觉,像是在沤了的水边,有些熏眼睛。那么往外看起来更受不了——外面的路从黑到明,那么大的无边平地上一群一串的房子立在大得惊人的各种整齐的植物群里。越走,车还向着更密集的房子去,更类似另一片更复杂的山地,没有植被的荒凉。改改到这会儿了吓得再也睡不着,才开始想了想该想什么,不过还是对新鲜的惯性惬意以致没有确切思路。也许她的意识可以被旁观的话,那里面隐藏着身处深山的家人,等待着被她想起。

    事实上人心永远不能相知,谁的旁观也像改改此刻的混乱知觉一样没道理。意义属于过程,山里的白昼或平原上的夜幕都会慢慢启幕,车有走不完的路,上下左右的晃动中改改习惯了不指望停下来。这是要去哪里,不要紧。

    她记得自己被那些包袱搡上车,被恶狠狠的声音教训,一个字也听不懂,愣神的时候,走马台慢慢动了,离她越来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