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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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稼穑少年

    夏天早晨下了零点班,朝阳初升,刚摘下来的菜都包着要喷溅似的汁液。而实际上后半夜睡在岗位上的男人们没几个会买菜,天经地义的累了。他们会先找块纱布把自己的摩托好好擦一下,磨蹭着想错开上白班的人流,基本上是往菜场奔——是该吃一顿,然后再睡。菜场里的几十家饮食摊儿,面条油茶煎饼油条,再多也经不住天天吃。那也得吃,回家没饭。

    大厂里一般不会有两口子都三班倒,那样的话日子没法过。

    不过这早已约定俗成的规矩有时就错不开,何小萍最近得从白班改成倒班,四点到十二点,要么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或者八点上到下午四点。看起来那地方离不了人,说起来也就出去看看泵坏了没有。哪能老坏啊,总也不会坏,填填记录单,织毛衣,或者在早已习惯的低频中愣神儿。来回只那么几个人,没什么新鲜事儿的话互相的脸早看够了。她觉得一有什么事大家才会异乎寻常的多嘴,不如没什么新鲜话题时冗长无尽的困倦更舒展。

    她买了个饼,让给里面夹着土豆丝,忘了说别夹辣子。算了,边走边吃,随手买了些菜,头晕乎乎的是什么都不要紧。往家走,是娘家。父亲这几天不舒服,得去勤看着。两口子都在倒班,儿子只能放娘家,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好,有些忙乱。兄弟结婚没多久,媳妇不会干什么也不爱干什么。她只好一得空就赶紧去,脑子里继续着嗡嗡的噪音。睡不够,上班时倒卧在长条椅上只是合个眼。她一路咬着饼,跟这个跟那个打着招呼。满家属区的人几乎都相互认识。烦的时候,一路打招呼会觉得脸僵了。

    今天尤其热,太阳倒不猛烈,是感觉闷得透不过气来。入夏来这种气候的小周期尾声,总会来上一场暴雨。老何坐在门口,刚吃了药,看着外孙子在地上乱爬,昆虫一样,也不想管。人身上前列腺这玩意儿最可憎,一喝酒就难受,晚上起来好多回,吃药也没什么用。从年轻时到退休,身上都好好的。退休可算轻省了,先是胃泛酸水儿,接着一量是高血压,然后说腿疼得补钙……上班时什么事儿也没有,那年被碰倒的氧气管砸到身上,焊工腰本身就烂,本以为要完蛋,才三天就又能干活了,拎两桶水都没问题。嫁女那天,足能喝一斤多白酒,第二天一点事儿没有。可见就等着他退休了,所有的不适像是百花齐放完了要“罢园”。吃,吃不多,睡也睡不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电视里放的节目没一个能看的。眼前的事物种种,打心里觉得无聊,厌倦。外孙子像个玩具,来了可博人一笑,虽外姓旁人,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成婚,盼着迟早瓜熟蒂落,男女的都会姓何。

    不知为什么,想想,老何觉得那也没多大意思。这些以后可能的愉快,不能替代眼前的郁郁寡欢。老伴儿把药拿过来,他唉了一声,连水都不用就咽下去。何小萍把菜摊在地上开始择,看着儿子像泥鳅一样拱着,也没管。她很困,值班室里当着男的又不能躺平了睡,有几年没上倒班,还是不适应。天都这会儿了,兄弟两口子也不起来,嫁出去的人,是没资格指摘人家的,只母亲老是跟她嘟囔弟媳多懒多挑剔。早干什么去了,当初答应这门婚事就应该知道,人家是独生女,不会干家务,这会儿说有什么用。不过已然这样,不是自家孩子,有些人过一辈子也磨合不好。何小萍没嫁出去以前什么都干,小学二年级就除了做饭什么都会。尤其每年春节前家里发的那十斤带鱼,洗完手都扎破了冻得没知觉。现在自己家的活儿都得她干,娘家也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她觉得累,烦心,唯一的安慰就是公婆那边不需要自己招呼,不然便是变本加厉的艰难。普通人家日子的循环,自动循环着,不能多想。

    要说老董家人好,不如说是分得清清楚楚。满街人都说老董正派,那没用,屋里除了一院新房,跟着老大家过日子,跟老二就是两家人。老人从来不要他们一块钱,只要逢年过节都会给孩子红包,还不少。名义上给孙子,实际是周济他们俩过得更宽展。老大两口子脸上没挂着,但那感觉上的远还是让人明白是厌嫌的。厂里的工资要说算过得去,而人可不敢比较,有一辆摩托了就觉得两口子一人一辆才对;俩摩托了吧,马上意识到楼房比平房上厕所要方便。这小子会长大,钱看得见数儿,不敢懈怠的还得开始攒点钱,像父亲存钱给他兄弟,像公婆必须省吃俭用的侍弄那几亩菜地,才能给两个儿子都把媳妇娶了。没完没了。

    平常不觉得,一旦家里有事儿接踵而来,感慨或者说抱怨跟谁都说不出口。只能安慰自己,大家都差不多。

    何小萍头一直晕乎乎的,感觉天上的云开始浓密的要压下来,能闻到风里隐隐的腥气。她衣服湿了,还得进沤热的灶房炒菜。兄弟起来了,一个大小伙子快大中午了,端着尿盆去公厕倒,真不嫌寒碜。对啊,他们是饿醒了。

    五个人半人的午饭是五碗米饭,何家哪怕是上辈儿从河南来,也有稻米产区执拗的遗传——从来是有米就不吃面。比起垣丘,信阳是多好的地方啊,只听着似乎是北方。夏日里这儿什么菜都下来了,应季就便宜,随便切点肉搭配一下,这个跟那个炒一炒,没多会儿也几个碟子满满登登。兄弟媳妇家是县城的,要吃面也没单做的道理。要弹嫌,回娘家吃去吧。她饭量不大,还总说不饱,大家听听也习惯了。就像何小萍的丈夫,来了喝酒吃菜,回家何小萍再给单开灶扯面才算踏实。董建春的工作也是坐值班室里倒班,没事儿出去看看球磨机是不是正常,饭量相当感人,二两的馒头没四个吃不饱,看他吃饭是一种享受,会被感染。当然力气也是这儿来的,你看一下班回自家地里,公婆就歇着了。种菜有一点不好,身上老有股粪味儿,多年了何小萍也适应不了。董建春从不拿家里的菜,总是码的好好的让父亲推到街上去卖,那是给娃攒钱呢。也算有这么一说,就当存款吧,自己不吃。这时候他一定躺在床上,看《小灵通漫游未来》。除了上班和回地里,他不打麻将,大部分时间都在翻那本书。看书比打麻将强,而反复看一本书的那种兴趣何小萍就不明白了,也没空去深究。打结婚到有孩子,他们过得平静,不咸不淡。董建春是那种你说什么都行的人,都说他过去打捶多厉害多猛,城关中学一霸,而何小萍从没见过他发脾气,倒是车间里没什么人理会他,他也乐得不跟他们交往。

    凑合着都没上完初中,董建春就怎么也不情愿上学了,安心侍弄家里的地,他觉得没有别的选择不如早做打算。父亲奈何不了他,无计可施,大小伙子了老说在课堂上只想睡觉,那就别睡了,种菜他还是把好手。还是小啊,不知道人世的艰难,傻。谁适合干啥大概是天生的,随他去吧。

    那么多块菜地里,上过初中的就董建春这么一个,不情愿上学,上学的好处却立竿见影。大约是他的同学们上高二的那年冬天,有些人家里会吃上便宜点的西红柿,自那时起用医院的点滴瓶子做西红柿酱慢慢开始消失。就因为董建春的暖棚里冬月首次种出来番茄。北风呼啸的田野里,自家地里的大棚矮矮的升起一人多高,老董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尊重。垣丘的这个冬天,不光收获西红柿,第一次有了好几样本该夏季才有的蔬菜。董建春住在地里不再回去,带着一本《小灵通漫游未来》,度过一个个寒夜。有时老董会穿着棉大衣踱过去,一天到大棚里两次,甚至三次。看着这个季节里稀罕的红果绿叶,春秋里的温润扑面而来。他装好了烟,抽着,就那么看着,有时会说:叫我今晚住这儿。

    那董建春就拎着饭盒回家,四下里连水流声都冻没了,到春天才会继续响动着流向城关中学。他掖紧衣服,往那边看,更远的地方是垣丘中学的教学楼,灯还亮着。老董开始睡不着,在黑暗里感觉着菜的枝蔓生长,泥土的气息格外浓烈。化肥还是农药,弥散着,要做梦的话他会梦到夏天,梦见雷雨,会出着汗醒来。早上董建春来换他回去吃饭,走的时候老董还是要在这方寸田园里再转一圈,恋恋不舍。

    早前过年时,一家四口吃饭,老董让再添两个酒杯,两个儿子都到了可以喝的岁数。去年的收入比前年加上大前年还要多,他有些商量的问老二是不是咱明年再上俩大棚。老大也看着老二,有些煞有介事,还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董建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明确预感到再一个四季之后,这片地里就会全是大棚了,至于那会儿还能不能挣钱他没把握。一说挣钱一个比一个精。

    爸,你看,我都行。

    立大棚得到秋天了,现在的大棚里能种的东西已经很多了。父亲和老大开始侍弄外面的几亩地,董建春整好了大棚,没有商量就开始养花。跟当初他开始立大棚时不同,家里人这次没有皱眉头,一个进步力量的举动总有他的道理。所有人都觉得董家老二这初中上得值,打捶不耽误认字。地里干农活的年轻人不多,都嫌太阳大,粪臭,或者推车卖菜时会遇上同学。只董建春天然的无所谓这些,他除了上学憋闷,别的就都行。而且他还特别喜欢卖菜,这是了解买主最直接的途径,但同学买菜他不会说一句多余话,这让对方倒尴尬了。

    更多的车来到批发市场,拉来整车的蒜苔或者豆角给贩子,一推车的出产显得微不足道。董建春看明白后干脆不进去了,省得一车都批发给菜贩子,直接停在市场外面,最多到中午也就卖完,而且挣得更多。仅仅这个位置的变化,老董听了直点头,让老伴晚上给炒个肉菜,吃烙馍。他原本想问问老二养花干啥,这就不用问,有谱儿。那花开得艳,老董常就像赏景一样进去,抽着烟转悠,觉得自家这块地比旁边那几亩都肥。

    那年夏天,有心的垣丘人一定记得有个满脸粉刺的小伙子,推着一车惹眼的花,都是正欲绽放的样子,来到机关、学校、医院等门口,一盆盆的植物接着会移动到谁家的窗台或者某个办公室的桌上。后来干脆整车往单位院子或者会议室里送,跟着就有人开着车找老董家的大棚来买花。那时被震惊的除了周围的同行,老董更一脸正色的跟老伴说:以后都听建春地。

    就在蒸蒸日上,一家人气都鼓圆了,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家里人皱着眉,必须坐下来商量一下。这事恐怕董建春就说了不算,得父亲定。大厂需要新的水源地,买这边一块地来打井。已经传了好长时间,现在确定在城中北面这片菜地里。厂里先跟村上商量,其实也是跟姓董的这一族商量。这边种菜的都是一个姓,从清朝就是。支书老董把各家都找来让商量着看,大家却都一个眼神的看种花的老董。他家最红火,别人家都还没搭上车,除了占他的地还占谁的?说是举手选,事实上就是让老董无话可说的走个形式。大家觉得占地打井就给那点死钱加一个进厂当工人的指标,根本划不来。帐都算过,按董家大棚目前的收入,想象一下自己可期的红火,人们都认为征地非他家莫属。这个宗族里,说了算的村支书也是老人们集体首肯的,事先已经达成共识。

    既然如此,不容置疑,这井就打在他家大棚旁边。而实际上当了领导的这个老董心里明白,大家是眼红了,嫉妒。

    半亩地换来个工人身份,一家人除了董建春都有些傻眼。他不吭声,等着父亲定谁去,利害关系不要紧,被外人欺负了自家不能伤和气。“城中一霸”的今天,不是链子锁可以解决问题,他们怎么就那么盲目的理解成这划不来呢?董建春出了学校才隐约明白,受苦的人因为什么受苦,可憎的人平常也是和善的。他有些失望,很多事物随着经见有些变了。父亲问他俩谁去,他们都不作声,就那么看着桌面,似乎上面有答案似的。老董说总不能我去吧,有些生气,他看看老大:新垣,种菜苦不苦?

    苦。

    那你去吧。

    我不。

    为啥?

    才挣钱没几天,进厂等于零。他说的没错,小学毕业以后老大就跟着父亲种菜,从没出过垣丘,除了地里的活儿他什么也没干过,这大棚才让人看见点指望,不能撂下。大厂里虽说挣着现钱,但乌烟瘴气,那么大的设备声响惊人,还要起早贪黑的点卯。他很害怕作为老大的担当,怕必须得自己去,豁出去打定主意,就是翻脸自己也不去。董建春看着哥吓得都挂相了,觉得心凉又可笑,该劝的还是要劝:哥,再下苦也是个种菜,进厂就是工人了,你……

    好就你去,我继续弄咱地。老大坚决的低下头,看着桌面,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董建春还没见过哥这么有决心,筋都青了。

    爸,那我去。他起身没有看他们,出去找支书。几步路,他觉得被失望与惭愧同时扭曲了,关于人和人之间的远近,一家人不过如此。同样一件事的样貌,在谁眼里的形态都不一样。家家户户门脸洁净,里面大约都是类似的心思,该计较的一点不客气的那么直接。

    支书还能说什么,他才不管呢,但理解刚好相反——好好夸了夸董家老大,知道好事上照顾兄弟。董建春支吾着赶紧走了,回家跟父亲商量能不能给买辆自行车,老董烟袋一磕,啥也没说,第二天自行车就停在当院里,明晃晃的“永久”。老董明白,老二不是嫌远,是要两头兼顾。从此,董建春不能拉着架子车上街,变成父亲和哥哥一人一辆车,分别装着菜和花,他们都觉得很幸运。尤其老大打心眼儿里觉得亏欠老二。每次老伴儿做饭的时候老董都说:给老二带馍多夹些肉辣子。

    成为工人后,董建春知道了上班是很好的休息。转一转,看看设备,他尤其喜欢倒班,在值班室里睡觉,精精神神的回棚里专注于稼穑。按照当初他的建议,支书当时要求水源地给接出一路水来,说是菜地遇旱了能救个急。地都占了,这么个小要求当然没问题,水一出来就先在老董家地边上。大家开始齐刷刷立起大棚的时候,董建春找人开始挖。等所有地里的大棚蔚为壮观时,县长来看,表扬支书:充分领会了改革开放的精神。而他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成片大棚中间一亩多大的水池,旁边空地上是成群的鸡鸭。支书赶忙上前汇报:这都董新垣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