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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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往的去路

    一杯两杯的,按说辛红军不至于,可还是先醉了,仰在炕上不是鼾睡,饮泣着拿被子包住了头。喝多了哭自己,这没法劝。村长拍拍他:红军,少想些,这不比过去好?吃烟不?解一下。

    他这么说,红军却嚎啕大哭。这样,那天的客人就没有话了,早早散席。

    那些天没有和改改“偶遇”,出事后几天见到院子里三轮上的瘪了的烤炉,王泰才知道那天街上的意外。讲的那个人有些幸灾乐祸,是惯常对他人事情的调侃。他也笑了,为改改这艰难苦笑,觉得自己顿时也有些低落。事已至此,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比知道那么多细节要紧。后来见了村长,说起这件事,他觉得该想点什么办法。

    你快行了吧,都跟你说了,你这人,说白了,这是给自己寻烦恼呢。

    是啊,我不瞒你,现在就这样儿,可能哪天就不这么想了,现在还不行,先想办法让接着挣钱,残摩还是要买。

    我念书少,你说地我确实不大明白,不过你怂初中也……

    我他妈初中就被开了,别说没用的,看看有啥招儿没有。

    没有,开春继续卖凉皮么,就是把车看好不敢再㨃谁了,上回多亏就是骨折,也没见人家再要钱。

    我知道,城中宋老师的娃,教过我,人家娃一直都没上学,没讹她算不错了。

    可不是么,还想咋,你也管不了,还是不要有那么多想法,你咋现在成了这了?有啥好地我咋就看不出。

    慢慢就过去了,该帮还是要帮,我就是想帮她。

    你这,唉,要不你给买一个?旧的也行啊,槐颖啊远处啊,那种三轮应该不少吧。

    她能要?凭啥呢?她姐想给买都不行,改改这人就这样儿,这不是办法。

    可说啥呢,那是倔,不是傻,这女子确实怪怂。

    说归说,村长和王泰的出发点不一样,行事也就不同。辛红军有没有三轮事实上没什么区别,都在改改的那种辛苦里让别人看见。就是在意这事和她这个人的那些人,王泰是他们感觉不到的一个,也是无法理解这样晦暗还未成为龌龊的动机。改改本人也不知道,而她却知道他在帮助她,至于为什么她想不明白,“王师是好人”,这毫无疑问。

    春天地里的活儿眼看多了,农历三月后,改改在农忙之间开始蒸凉皮,蹬着三轮继续着走街串巷。王泰遇到时会远远躲开。他变得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那种一块两块的积累中,没有希望。他自觉也没有企图,而单纯的喜爱和目的没有牵扯,无着为自己也陌生的感觉。有时他也能觉察自己的无聊,并无计可施的逃避目的。不过没几天他就又知道了变本加厉的事情:改改的车子被收了,既没执照又没有卫生许可证,这怕找谁也没用,而且就是要回来车子买卖也算拉倒了。

    没多久辛瑞萍就赶回来了,给了改改五千块钱。尴尬到有些紧张,这钱改改就是不要,斩钉截铁的说能慢慢攒,不是自己的钱不能用。一家人的话顿时无法继续,最后钱还是给了辛忠厚,说是给辛红军攒的,干啥都行。改改说不出什么来,姐姐给兄弟钱,跟她没关系。不过心里有些火烧得人烦躁,觉得有些累,更伤神的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继续挣钱。

    她不会闲着,麦收以后还想去卖凉皮,村长也帮打听了,要有一套手续,还得看人家批不批。最近查得严,得等一段时间再说。这就是说她必须闲着,家务那些事又不能挣钱,就不叫买卖。改改变得少言寡语,像辛红军一样低落,而家里人觉得亏欠她,又无计奈何。沉溺在失落感里的改改已不是那个在电视屏幕里看世界的女娃,是妻子和母亲,一个标准的、有户口的垣丘县的农民,越来越是这些人里的一员,无意中成为集体气质的某个教化缓慢的符号。她无意识的忘记着——已经告别——过去,深山草木,以及家人的面貌。而不幸是被现在的愿望束缚,困在自我执迷中。出离一个目的的艰难,对她而言更难。

    熏风吹得人脸上的汗只留下碱色,拔干了水气后的疼,又被汗蜇出刺痒。无所事事的改改像是在等待什么,麻木于煎熬中。王泰来的时候没下车,在门口按了按喇叭,改改连忙招呼:王师,回喝水么。

    不了,你今天忙什么?

    唉,啥事也没有了。改改笑着,明显瘦了,更黑,眼里没光。

    那你跟我走吧,有个生意看你行不。

    好。改改想都没想,连忙绕过去上了车。说什么都没有说挣钱能让她兴奋,何况这是王师说的,肯定是保险的事情。不过想到之前的波折,兴奋里先就有些无可奈何。上公路以后,车没有下坡往垣丘去,而是左转奔了槐颖那个方向。改改坐在那里,给王泰点烟递上去。王泰拿出高橙给她,她却放在一旁:回去给圆圆喝。

    王泰又抽出一罐,打开了递给她。车并也没往槐颖去,下了第二架塬就拐到了土路上。像是奔哪个村子去。窗外的景致与村外没有区别,改改在汽水的甘甜里继续咂摸着思虑。种地的不会欣赏土地,汗水不浇灌风景。今天的王师看着有心事,一路上也没什么话,只抽烟,出汗,也不看她。车往前开着慢慢旋下塬坡,两旁的树木忽就浓密起来,而又不是深山里的那种葱茏,风还是那么干燥的吹起。车扬起的尘土从后面卷着,那种被晒出草木味儿的空气里,改改的眼睛有些迷了。

    再一拐,车停在一条岔路旁边。满地都是野草,能闻得到潮湿的气息。少有人的气息,草木洇湿的清凉中,头顶上的烈日透不进来。王泰先下了车,改改也下来,跟着他往深处走。她还是有些诧异,这里连个人都没有,能有啥生意。他们来到林间一处隰垄,坐下来,王泰又点上一根烟。那烟雾被更高的地方吸附上去,改改都闻不见那味道。

    还缺多少钱能买那三轮儿?

    缺得多了,得再挣。

    嗯,那我能让你挣钱你愿意吗?

    愿意,咋都行,要是那天不看见那摩托也就不想了。

    迟早都得看见啊。

    没办法,我都没想啥,就是觉得该挣钱。

    没办法,有些事大概就是注定的吧。

    啥叫注定啊王师,这俩字我会写,说不清楚。

    就是像现在一样,你看咱俩本来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就是。

    王泰拉起她的手时,改改诧异的看着他,并没有躲避,任由王师拉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明白这个行为的意味还是对此并不拒绝,先就有些糊涂了。此刻,就是被开除之前老师说过的咫尺天涯吧。念书的坏处由此可见,把最复杂的感觉试图精炼为几个字。王泰失去了本来的意图,进而想自己今天本来想干什么,现在在干什么。密密的枝叶在上面,响动撩着他们,光线乱得有声响。

    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天上由远至近传来个动静,飞来一台汽车。改改往上看过去,觉得那架飞机和电视里看到的不一样,更像是只金雕,嘶鸣着归巢或者觅食。王泰看着她仰上的脸庞,手松开了。光在树荫里婆娑出的斑驳中,他眼睛里看到的在那一刻有些崩开,碎片就停在那里,各自浮动。

    脸还能扎进泥土,从那里回到再也不情愿回到的地方,更隐蔽的巢穴旁,爷爷或者黑旦,正沉吟着思量:雕是生灵还是买卖?改改想站起来,怕那种瞬间的昏迷这就送她回去。她的脸回忆起泥土的味道,她的身体喷薄着某种动物的气息,脑子里抵抗着似乎的归途。一只鸟缓缓穿过高空,若即若离的游弋着,似乎也是无计可施的迷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