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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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几回合折磨

    有我呢,你嫑管。说完老何起身,踉跄着急迫的消失在黑暗中,老董看着照片,觉得这是老二结婚证用过的那一半,只是没有小萍。他闻着熟悉的气息被风散了又聚,似乎又浓了些,觉得老二应该埋在菜地里,这样他可能就踏实了。老董不识字,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老二总看那书,大概是里面有他想走的路吧——大棚,养花,鱼池。要不是过成这光景,支书不会看上他家;要不是老二,就没有这个光景;没有了老二,光景看着好成这样了,就老二没享福。

    他环顾四周隐没在黑暗当中巨大建筑剪影,除了这片荒败,就是头顶上清朗。还是种菜好,没有这灭顶之灾。老大有自己的福气,所以不能成也好。

    到这个地步,谁被掣肘谁知道,弄得董建春的尸首都退而求其次了,局面僵到那儿。县上来了几拨人,市上的电话车辆也没断过,省里的领导一天几次问进展,催着赶紧复产。厂里每个岗位上都有人,打扑克织毛衣,甚至可以喝酒,个别还划拳。反正是停着,基层领导制止工人这么放纵也没必要。底下看领导,领导还有上级,一个庞大系统制动以后,每个人都在以各种方式停顿,一个环节的迫切难以驱动整个系统。这态势下,看明白了的人一两句话,老何就更不着急了。不能动,目前是理想的状况,等最着急的人来就可以。

    厂长不能说是孤家寡人,可也难再继续绷着自己了。是,按“规定”是该那么补偿,那按照什么章程厂房可以塌了呢?比那还老的房子有的是,连漏都没漏。贾伟华当主任的第一个月写报告要加固厂房,没人在意甚至没回音。那时这位厂长还没调来,这帐怎么算他心里清楚,也置气。现在说这些没屁用了。一天不复产,得先算他身上了,每年产值二十多亿,除以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多少就很清楚。

    这钱给不出去是症结;要多给,还得自己想办法,坐蜡一般,而且以后说不定就是谁收拾他的把柄。心乱如麻找那几个具体负责的副手,个个不置可否,好像比平常更尊重他,就等他的决断。不断的接电话,各个层面的训示,每个都直率的颐指气使,不管不顾的苛责。这他妈老何,不应该啊一个老起重工,真沉得住气,都一个礼拜了,响器很规律的奏着,听说开始拉来冰块了。天如果再亮了,就是董建春“头七”。垣丘人连这都不讲究了?厂长想,为了钱,这老老少少啊,不过现在已然如此。国家的厂,事实上不是谁个人敢决断的。他知道,自作主张或者班子决议,最后有问题首先得自己担沉重。只要牵扯到钱,数字记录着行为细节,他逾矩不得;而继续拖下去,有些副作用会继续放大。眼看着一些人兴奋了,好几天不在办公室,去槐颖、上镇川。那走动是对他处境的一种感受和表达。

    老何和老董在几个昼夜的风吹日晒里,闲闲的想许多往事,关于董建春的零碎儿。但他们各想各的,互不交流。事实上一个人从襁褓到少年,老实人家出来个狠角色,到辍学,再就是干活儿。除了学校那会儿算是出人意料,董建春底色上是个老实人。当时,何小萍不愿意这门亲事也没用,老何愿意。他看不上老贾家,年轻时就听不得那口音,关键人品有问题——所以他儿子一定是在收敛着,装,到结婚了一露出来,后悔就晚了。

    年轻人不懂,不行就是不行,挣钱多也不行。人好了以后什么都好。不过现在人家倒是活得好,还给你随礼来了,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夜之间成了寡妇。这要怪还得怪自己。老何一根接一根抽烟,越发下狠心咬牙,想象出一个最可靠的交代。

    老董也后悔,从征地打机井开始,真一路冤屈,性命倏忽归天。到现在不闹都不行,要说他暗暗佩服老何豁得出去。到了一定岁数,时光将尽,努力的往更深邃处看,替后人操心的时候,迷障安排他们继续糊涂下去。已经这么久了,越久,老何越有把握;越久,老董就越觉得老二冤。他们渐渐暗自神会,表面上并不表示理解。等那个人过来的时候,他们装得跟没在意似的。

    老何,忙着呢?是厂长从黑暗中过来,夹着一条烟,递过来。老何接过去拍在桌上,很客气:哦,坐。

    咱单谝一下吧?

    当着我亲家,那是他儿子,心屈啊没啥避的。老何目不转睛看着厂长,一丝松口的感觉也没有。在厂长看来,这哪像人们说的那个软蛋一辈子的起重工啊,老江湖了。

    何师,你也知道,咱是老同志了,我到厂里时间短,这几年这形势,但是绝对要尽量把事办好,不过啊,厂里目前这困难……

    你姓啥来着?我一个退休的老汉,咱差着好多级,你要么有个准态度,不要给我说这些,困难跟我、跟我死了这娃没关系,该想啥办法你想去,这人殁了你给我说困难?

    唉,好我的何师呢,确实是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不过咋也得叫你满意,费了多大劲,我给小董多争取了五万。

    哦,五万,那就是十五万么,那你收好,我现在就给你说,不行。

    这,呵呵,还不行啊?咋说你也是厂里人啊。

    我退了,有些话不说厂里是不是就不提?你知道这是咱厂厂房不?这该不是谁拥塌的吧?要叫我说,前因后果先弄清楚。

    这么说,可能就不好了。老何知道,这话厂长听不得,听了就得上火。

    是不好,没办法,这是事实,我娃因为这死了,年轻,死咧!媳妇、娃还在呢!老何指着灵堂,声音越来越高,他希望黑暗中站满了人听,都来看。满面怨气看着厂长:我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还多给我争取?你争取啥争取,这不是公家的事?

    那你说个……

    我不说你说!把人当啥呢!眼看说不下去了,老何又哈下腰捡着什么。气冲牛斗的场面,厂长扭身就走,明显被冒犯了。老董看看老何:你说就说嘛,嫑生气。

    我气?我怕我让他气死,先把他砸死算了,这你清楚了吧,自己得把自己当回事,没人把咱娃当人。

    何小萍心里乱,看见谁都烦,看见贾伟华更烦。厂长跟老何商量不下去,那就得从董建春的妻子这里入手。她也是厂里的人,马上找她,不能再拖,就让贾伟华去,他是董建春的领导。

    贾伟华根本不愿意来,他见了何小萍不知道怎么说。说你男人已经死了,要“识大体顾大局”,开会给他教的那套说辞?他说不出口,就是说了也知道只能让人恶心,不如不来。作为厂里的老住家,得向着同样是老邻居——实际上离得不近——的何家,像是——实际上是真是——合谋,说出个方向就行,至于别的——贾伟华一想到自己这主任算是干到头儿了——无所谓。何小萍给贾伟华倒了杯水,坐在那里不言声,就像当年他们谈对象的时候一样,安静的坐着了很多回。过了这些年,生分的有些尴尬了,尤其当下。

    两人都已经是父母夫妻,连习常里见面时的从容都消失了。一条性命,给其他生命的提示成了无言以对。现在该说的难张嘴还是要说,为那个死去的人给现在的人以现实的应对。

    小萍,都这样了,往以后看吧,还能咋么?

    我知道。

    厂里硬让我来,你该明白。

    明白,我爸要丢这个人,你知道我劝不了他,也没这心情。

    要我说何叔没错,凭啥啊上班去还好好的,有些事儿人心里都清楚,不是难缠,我当主任写了不下几个报告,那顶子要清理好了就没问题么,没人理这茬儿。

    唉,说这还有啥意义。

    为活人吧,还有孩子呢。

    贾伟华没说几句,觉得只能是安慰何小萍,没别的什么可说,就走了。当年他看着何小萍的一家从亲近到可憎,现在还是这个女人,成了寡妇就可怜。劝她成了私事,领导让他来做工作,可笑啊。谁不知道在何小萍这儿没这个必要,得看他爸的态度。开会开糊涂了,也可能是自己觉得人家糊涂呢。

    他出门走在路上,远远看着一个老太太急匆匆走在路上,他连忙赶上去搀着:申姨,狗还没找见?你先回,说不定自己都回去了,那狗聪明着呢。

    哦。老太太看着他,定了定神:贾伟华,都说是谁心坏了把白雪给弄死了?

    呵呵,不会不会,那么小有啥肉啊,姨你回,小心车啊。老太太还是听贾伟华的,一路走一路继续踅摸着,走了不远又回来了:说是一个人塌死了?

    不在了,董建春,冯主任认识,他开除的。

    可多个寡妇,唉,咋办么。老太太走了,有很多人都会跟她打招呼,因为她是城关中学老冯的老婆。城里就这么一个初中,老冯是校领导。申兰英机械的回应或忽视着招呼,贾伟华一路上也一样见到很多熟人,礼仪之邦似的敷衍。垣丘差不多谁都认识谁,常一天能遇上同一个人几次,就招呼几次,留意了多少是个负担,习惯就不觉得那支应是多余。都骑上摩托了就好些,可以谁都不理睬。偏贾伟华不喜欢摩托,因为贾伟亮这个狗东西带着他扎到麦地里去了,自此有了心理阴影。

    厂长大约知道贾伟华去找何小萍不会有什么结果,权作没成本的尝试。老何一看就在家说了算,他女儿的态度不一定起多大作用。更挠头的是安监上已经派了个工作组开始天天找人谈话,说是有人写匿名信——不止一封——反映每年清理积灰的工作都交给同一个施工队,而且是几个人凑合扫扫。这查起来没有难度,别看现场似乎清理干净了,出事第二天一早公安、安监的人就先拉走了满满一车,估计现在已经有结果了,开始走流程。至于是谁写的信,稍微想想就能猜出来。不过这么干不地道,也太嫩,有些事的因果要复杂一些,理解的偏差就是层次的高下。厂长在会议室的烟雾里有些疲倦,事已至此,自己的耐心即将用尽,该来的真要来,挡不住,接着该是活人的灾祸。

    事情继续发酵,董建春的尸首继续腐坏。冰块再多也没用。也许还得有更多的人因为他,因为砸他的混凝土而倒霉。厂长开始想自己的处境,有股心火按捺不住,嘴里的溃疡已经破了,疼得吃不下饭。越在这个时候,他越觉得出有些人在暗地里越发高兴。此时事态里,只有作为尸体的董建春没有选择,而且不去选择自己无法出离的境遇。那些阳界里目前还存活于垣丘的人,在用他去伤心或者打发无聊的时间,他是谁不重要,死人是晦气的,活人集体对自己的渊薮充满畏惧,而实际上的无视是因为那个世界里已经没有这个人。

    老何看着乐人们多少有些疲态,打发何小军去饭馆里打包几个菜,买一筐啤酒,相当于灵棚前单给开了一席。吃饱喝好再继续,铆足了劲:明儿继续啊师傅们,啤酒不够这就再搬去。

    他要让这个动静儿代表自己的决心。这不止是声儿,更是硬气,没有也得强装着豁出去。

    老董这几天来听下来,觉得实在有些聒噪,远远的避开,到一处墙根儿坐在那里,不能撤,只要老何能看得见他就行。也不知地里的菜成什么样了,他没有勇气走,也不应该,不光怕亲家训他。娃还在棺里,那些冰块有啥用啊。旱风把灰尘从地上吹起,巨大建筑中间的空地上,黑色灵棚的幡招展着,勉强撑着精神的是老何,看他坐在那里,还跟“鬼子”的板眼打着节拍。这曲子这几天里被演奏了几十遍,老董觉得没个头儿,操心地里的菜棚下的花,还有池中的鱼,那些生计大概要跟着老二一块儿死,自己却无计可施。

    近前这人老何不熟悉,他也没说自己是谁,很唐突的对着灵棚鞠了三个躬,然后过来看着老何,毕恭毕敬:老何,差不多就可以了,这么大个厂停这么多天了。

    这话说的,还怪我了?你谁?

    我姓吕,派出所的,厂里让把你这清理……

    就你吓唬谁呢?还老何老何的?你看你嘴上毛长全了没有。跟老何比他确实是小吕,这一开口就秃噜了,闹了个大红脸,他瞬间就明白为什么所长自己不来让他来。谁能把个女婿工伤死了、尸首就在旁边的老汉铐起来?谁知道他的三亲六故有些什么角色。董建春比他高几级,据说打捶狠得很,不过路上见了完全看不出,不就是个上班的菜农么。大厂的子弟没因由的看不起种地的人,好像说起垣丘来也满是不屑。看起来今天算小吕倒霉,所长大约也是拿他随便支使一下。想到这里,他按捺着继续客客气气,不像是这岁数而且别着手铐的小伙儿:何叔……

    你回去叫刘立群来,他欺负你年轻嘞你知道不?看我哪一条够法办就赶紧拷!老何不慌不忙,继续沉浸在各段哀乐的节拍里。小吕觉得自己今天没穿警服就对了,要不还下不来台了。跟这老东西是说不了什么,只好讪讪走了,悄悄走了算完成任务,老人嘛,不伤脸。当警察头一回让人撅得这么干脆还不能发作,丧气。估计刘所长也不会批评他。厂里的领导自己不解决问题,推到派出所,本身就有些胡扯。虽然是条性命,怕先是民事、劳动仲裁吧。他觉得当年多亏没有进厂而上了警校,这里面这事儿啊,乱。小吕看着贾伟华瞅着自己,点点头就走了。

    民警一来,贾伟华猜测厂领导之间的意见可能不一样。这不像是厂长的做法,是别人胡出主意,派出所到这儿拆灵棚拉尸首?想想他也冷笑,不过为什么不能好好跟老何商量出个数儿呢?再想想自己的以后,操这心干什么呢。

    那天黑实了以后,厂长又一次从暗影里悄悄冒出来,风一吹,看着疲惫得打晃儿。老何更有些稳不住,憔悴而决绝。不过已经到这个程度,他得强忍着。就是在等,得像个爱听哀乐的看客似的乐观其成,熬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是折磨,却不能被看出焦躁。人们看见他俩一起隐没在黑暗里,消失了。响器继续奏着,几首曲子走下来,老何一个人回到灵棚前光亮地。此刻,他能觉出风吹过来的异味比昨天更刺鼻,注意到乐人们早搬到上风口去了。

    而董建春不觉得,他的世界里没有晨昏,所以味道是什么呢。身体的所有没有了陈旧或者崭新,甚至完整与零散的概念也消失了。他只是纯粹的他,为作为符号的名字存在于某刻的念叨里。

    太阳再一次升起,晴朗炽烈又直率的照耀垣丘。老何让老董守着,自己往家去。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已经长到软了。路上的人们似乎很熟悉,他们看着老何又很拘束,不知道如何跟他打招呼,点点头或者故意避过去。一个人换了种性情,无论如何也是出人意料的。对这个老工人不置可否的人们,显然跟他生分了,观众和演员一般的距离感。申兰英在路上踅摸,看见老何过来就问:你说我的狗那一天是给塌死了?

    不知道。老何强忍着反酸的恶心,拿住架势一直走回家里,倒在躺椅上,浑身是汗。何小萍抱着董实过来:爸,要么你先睡一觉吧。

    老何真是累了,躺下去这就睡着了。他觉得自己贴着一棱一棱的竹条,地上有风从间隙里钻上来,往他身体里楔。老何怕风游走完自己每一寸身体,想挣扎的时候,觉得女婿就在身边,安静的腐烂着。他闻不到那应该刺鼻的味道,心里充满了哀戚,却又不是可怜这年轻的生命。如果放声痛哭的话,该避开谁。他松弛着放弃了喜忧,焦虑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还在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