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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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落袋不安

    醒来已是下午了,还是何小萍摇醒他的,眼看着又雷电交加,拥着一场暴雨来了。老伴给他端过来一碗面,老何看都没看,拿出药咽下去,沉吟片刻:小萍,咱走。

    天越来越暗,路上的人们慌乱的躲避着即将的倾盆而下,父女俩却走不快。何小萍觉得异常沉重,她不愿意去厂里,又不能违逆父亲。这几天,邻居们的脸色那种变化说明大家已经变了态度,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问题,后知后觉也不可避免。他们从同情和对厂里停产的幸灾乐祸,直到像是集体明白过来,想到停产所带来的的收入问题。

    年终奖到时候是从生产里来的。厂是具体的建筑与设备,并没有一个可以具体苛责的人,谁也没觉得所谓的一把手能一个人说了算。所以目前最具体的阻碍成了老何这家人,尽管他家人死了,但他们竟把大家的利益放在一边,只顾自己,跟常常被训示需要警惕的一模一样。何小萍从被可怜渐渐能成为活该,她知道现在是在背后骂,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当面嘲讽甚至指责了。谁的利益都言之凿凿,她害怕那时成为众矢之的。

    来到了办公楼的时候,雨仍旧憋在天上,眼看云就坠不动了。财务科里有人等着,那脸色沉得像是外面的天。手续办完以后,老何带着女儿来到厂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里面一屋子的人,看见老何马上不吭声了。厂长翻了他一眼,坐着没动:啥事?

    没事,你费心……

    还忙呢,不说了。他这么说,明显的就是故意制造尴尬,避嫌或者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扳回一局。老何看了看这群人,多数都认识,这会儿看这父女俩是同步的厌嫌。老何不介意。跟自己比起来,他们还年轻,不怪能他们,也是因为他们没人被砸死,他们无非是觉得自己不要脸,事情不落到谁身上谁都会这么想。这就是人,推己及人很难。何小萍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这些平日里见不到的领导。老何带着她往出走的时候说:都是这,事情不到自己身上就不明白。

    他不光说给自己的女儿听,声儿不大,因为很扎人,大家都听见了。

    远远的,阴云还是勉力继续压着。何小萍远远看着修葺过立柱的车间框架,有些认不出来。她扭过头蹲下,不由自主的抽泣着:那塌下来多沉啊……

    那天的雨比出事那天更暴烈,但更短,彻底洗刷过的建筑露出的新落成时颜色,在即将消失的金色夕阳里留下奇怪的好看。而有心人想去高处看看垣丘清澈的黄昏时,贾伟亮只看到了比平时更明亮的灯光闪耀流动。西塬边上,他等着她,可是她来了以后,那样的景致却随着夜幕消失了。他跨在摩托车上,想起这辆车经载过董建春送的三角梅,因为他死了,那时的情形一下子被记起来。

    厂里人在一场雨的阻隔里马上知道何家发财了,又能生产了,烟囱里冒烟以后,生活将继续成昨天的样子。漫天灰点子,冗长生计与无聊继续。

    灵棚撤了,消失得没存在过一样,剩下一堆废墟,还有不属于这里的气味继续弥散。成群的安全帽和工程车占领了这里,四下里被灯光照得雪亮,大家像是没离开过一样立即接续多日以前的流程。贾伟华戴着安全帽出去转了一圈,锁了办公室往家里走。路上他进了饺子馆,看见自己前任领导的那两口子亲戚正忙着。

    贾主任,稀客儿,这总该没啥事儿了吧?踏实儿。

    咋没有,麻烦大了。

    说是那天那兄弟,就在这儿吃的饺子,唉,上路了。

    坟气,你还让人吃不吃,给我下点饺子,没酸菜馅的了?

    夏天没有,芹菜肉的吧,唉,那小伙儿……算算,不说了。

    芹菜肉馅正当季,会做的,像这两口子的手艺,肉肥瘦合适,熟了芹菜还能是脆的。蘸水学的是垣丘油泼蒜辣汁,贾伟华觉得什么都无可挑剔,只几个,顶得吃不下去了。他确定不是为那死了的董建春倒胃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咽不下去。老板还是给他打包带上,一直到家门口了,他没犹豫,一把扔进了垃圾桶。孩子已经睡着,罗琳正准备睡,看见他不知轻重的进来,连忙嘘着:刚睡着,轻些。

    关了灯,他觉得迷迷糊糊要睡着,身子正往下坠,罗琳摇了摇他:真撤了?

    哦,钱说好了,都给了。

    老何确实行啊,平常看不出来有这本事。

    那咋办,想随便把人打发了?也应该。

    那,你下来咋办,都说领导骂你呢。

    倒没有,就是市上问我房顶的事,我实说了。

    那你这主任才干了几天,这,唉。

    人命啊,不老实,往下我都不敢想。

    你是为了小萍吧,再嫑装。

    睡觉,你记性好多记些有用的,比方哪天来的,我就不用戴了。

    你看你看,心乱了吧,都没怂相了。

    那天晚上骤然而来的凉意,身体舒适的人们,在事前事后的无知觉对话里,大概都会谈到已经消失的灵棚。当然,这个名字现在跟一笔巨款联系着,消息一定是准确的,此刻的舒适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象巨款。当烟囱冒烟的时候,虽然奖金就快发了,而回到冗长重复工作中的人们,有些打不起精神。因为钱能惹出是非,老何觉得就是这样,所以没觉得意外。

    老两口可能是说不出口,老大两口子坐不住了。死的人姓董,那是一条命的钱,黑不提白不提这事就不说了?那些钱到底是多少,董新垣上火的是董家一分现在都没得到。媳妇就听娘家的,支书今后是这家的指靠。

    实事求是,出事以后的主张是老何的,具体可是支书指挥着姓董的一门里的人干。白天晚上扎在董建春灵棚前的人,进退听支书的,但是事儿轮不到他谈。他清楚,但有些失望缺席于要紧的场面。老董作为父亲没能力理论这些,只老何去,怎么交涉的支书也不清楚,也等着看发展。事情进程出乎意料的短,私人对公家,支书觉得怎么也得半月一月的。他也算公家人,知道其中的机关转圜,毕竟厂里也是公家。他没问老何,就已经让人打听租个冰棺得多钱,董建春的味儿实在有些闻不得了,多少冰都没用。这么快就完事了,他是觉得老何这人能行,之后真正操办丧事里相处的就有了些尊敬。

    直到完事后,老董来是这一幅苦相,支书倒没想到,不好理解。

    亲家,坐,可算歇下来了,把人熬得呀。支书又拿烟又是倒茶,等着老董好好说道说道。

    说是给你地,我给捎过来,你点一下。老董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坐在一边不吭声,拿起烟上下磕着,失神而丧气。

    没问题么,只多不少,还给了个整数。支书把钱点了点,又看看纸条:这咋还有我的?

    你该拿,小萍他爸说地,签一下,再剩下钱请咱门里出力地吃饭。

    好,对么,哪天咱把事里人叫一下,一块吃个羊肉泡,都出了力,给钱是一方面,维持咱这人情呢,老何想啥周全。支书拿出笔,在条子上写了写,推给老何。囊膪的人就是这,等着你问。他主动说可能更合适,不用一点点往外挤。支书给老董续上水:事就是这样了,就算顺利,嫑想了,能咋么。

    唉。老董把烟头扔在地上,丝毫不顾及那雪白的瓷砖:窝囊。

    想开,人都殁了。支书四顾言他,实际上是往深里刨,等少言寡语的人把话抡开了,一回听彻底。

    不是,亏先人呢,我老二人殁了,这给你地钱都有了,我这一屋人咋办?孙子是人家的,钱也是人家的,你说这我是胡想?

    唵?支书猜错了。他没想到老董能这么说,不过听这口气就一定很离谱儿。那不光老董憋屈,他作为董新垣的丈人一样会搓火。

    老何把支票拿了以后,到银行取了些钱,把剩下的办了个存折,一声不吭没下文了。何小萍根本没怎么想过这钱,先顾眼前,要上班要管娃,还要看眼色。寡妇,这个身份是晦气的,让她有些难为情。不少人说起来,说着说着就会说到当年她家看不上贾伟华,顺便还给连累上了,唏嘘中是恰到好处的幸灾乐祸。

    这信封是何小萍给送到家里来的——她过去的婆家,连董实都没带。婆婆只是流眼泪,老董埋头抽烟。都明白,这以后,自己骨肉跟着亲妈,不知会是谁的儿子。小萍再遇上个什么人,孩子该姓什么。董新垣两口子也在,场面上的合理难过,董爱菊的表情有些复杂。最近她被人问得都快翻脸了。咋可能么?有说给五十万的,有说给了七十万,还有人问是不是一百万的时候,她干脆一口啐上去:我给你一百万你给咱死去咋样?

    不过可以肯定,几十万是没问题,越多就越让人想。这钱是董建春的命钱,她可是他嫂子,在这家里实际上是她说了算。董爱菊心里觉得咋说这事也该摊开了两家说一说,老二媳妇来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娘家爸没来似乎有些不对劲。

    爸,妈,娃这两天消化不太好,有些烧,等好了你随叫随来。

    唉。老董两口子一齐抹眼泪,擤鼻子,把鼻涕抹在鞋底子上。今天这场合,何小萍对此也没什么挑剔。厂里人和城里人——确切地说是菜农——生活习惯不同,无法忽视就敬而远之。她很难过,以往来的时候是跟董建春,从走路骑车,到有了踏板摩托。今天她说什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发动那台摩托,还是走过来,觉出路边这些年变了许多,过去坐在摩托上总是一闪而过,没看真着。

    这是咱办事花的那些钱,我嫂子他爸列的,都对着呢,也把他辛苦的,这里有给他的辛苦钱,不多,别嫌少。何小萍看看董爱菊,使劲挤出笑容,把信封放在桌上:我爸说该结的账结了,谢咱这街上帮忙的人那钱也在里面。

    这以后,你该咋弄就咋弄,带娃不容易,眼看着才好了。婆婆说不下去了,起身出了房门。她抽泣的声音消失以后,何小萍的情绪被已经有些急躁的董爱菊干扰着。她直觉上感到了敌意,与往常的虚假热情截然不同。

    小萍,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得说,你知道,这以后,说不好听的就是两家人了。

    嫂子,咋说娃还姓董呢。说这话的时候何小萍心神有些散乱,触及到未来的时候,寡妇的烦恼是具体的。这会儿这么说就是了,以后的事自己完全不敢想。

    人说是钱给到位了才把事了了,你看咱这光景——一屋住在县城的菜农,过去建春在,能顶家里一半,这人殁了,这以后咋办啊。董爱菊噘着嘴,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嫂子你意思是啥?能再说清楚些不,叫我咋弄?

    唉,爸,你看,这你得说个啥么。董爱菊看着公公,一旁的董新垣没言声,若无其事的样子显然表示认同。两口子商量好了。老董不敢看何小萍,也不敢看董爱菊,左右为难的把烟袋当做救命稻草歘弄。

    嫂子,你直接说,事都了了有啥话不能说呢,一家人有啥不能商量的。

    爸,那我就说了啊。董爱菊一听这话扭过身子,逼视着何小萍,也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建春人不在了,那钱也是他拿命换来的,你们就没往姓董的这儿想想,我给你说,这还叫人问?我觉得有些不应该。

    屋里的气氛骤然变了,何小萍这才明白过来,那两口子的眼神也不再躲避。而老董头垂得更低了,对这样的场面他没有经验。钱谁都喜欢,可自己家人把话说得这么直,他受不了。此时,一天只是干活从不争执的老二已经化为齑粉了。活人为了钱已经把脸面撂下了,他开始想念亡人,周身的那种苦楚说不出。不过老董也知道那钱很多,都是董实的,也应该给自己这边一部分,他不知道怎么才算公平。这时,真难熬。

    至于那三个人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也听了个稀里糊涂,但不信。小萍说她根本就没拿钱,只签了个字她爸就让她别管了。这话听着不真,那钱跟老何啥关系,那是姓董的死了啊。主要是老大两口子说,何小萍无可奈何的解释了一会儿,觉得有口恶气上来,想一头碰到哪儿去,双手捂着脸:都说了就是这情况,你们咋不信么。

    小萍,这事搁谁身上这么办也不合适吧,唵?反正你说了,是你签的字,到底多少钱,咋个分,咱先说清楚。这会儿董爱菊也不管不顾,把话一股脑都了,干脆来个痛快的。这时,她们俩的婆婆进来了,拿着个手绢包着什么,拉起何小萍的手往外走。

    妈,这还没说好呢,她不能走。

    不说了!小萍,走。她怒吼着头也没回,拖着何小萍往大门外去了。屋里的两口子看看毫无反应的老董:爸,这你得说话呀。

    说啥呀。老董坐在那里,疲劳的看着门外。这以后还怎么让小萍上门,怎么能看见孙子。不过必须承认,钱是活人要用的,老大两口子的算计也没错。现在老二不在了,老大侍弄地和养鱼都不敢说能弄好,别说更长远了。老大媳妇平常也不像今儿这么泼辣,看来以后更得是她娘家说了算。老董在矛盾中滞塞了,自己清楚自己所思所想的的多余,那烟气进了身体更强烈的产生晕眩。

    爸,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就说么,我是忍不下去,街上人谁见了都问呢,弄得……唉,话难听的,背了个名声。董爱菊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能有啥办法呢么,咱只能把话说了,还能咋么。董新垣挠着头,无计奈何的看着媳妇:要我说,还是得回去问问爸,拿个主意,事是他跟老何办的,能说。

    我也想了,我爸就是为咱姓董的人出头,何况这是自家兄弟,不过说到这钱,你说他咋张嘴么,再说也是咱家事,说到底,董实还是咱家的娃。

    小萍确实也不是那怪人,问题在她爸那儿,真看不出来,这事都敢装糊涂。一时间也只有抱怨和猜测,烟雾浑浊的蓝色里,董爱菊咳嗽起来,挥着手:爸,要么你跟我爸商量一下,我说了怕他生气。

    没想到,这事啊。支书看着信封:连我的钱都想到了,你还……老何这咋打算的?哦,建春在这屋里多要紧他不是不知道么。

    给你说啥呢,你说我还是不讲道理的人么?老董委屈的看着支书,感到找对了人。他在支书的沉吟里期待答案,期待转机。看看人家里,内外的那种讲究和整洁,连鱼缸都跟床一边长。自家,无冬历夏的辛苦,老二等于干着两样活儿,才落得光净的一院新房,俩摩托撑着门面,还是支书有意无意的说要掏钱,才赶紧置办的——董爱菊是谁家娃啊,必须过给一众旁人看。老二从来不要家里的钱,说是干活就算是给家里补贴。想到这里,他越发为以后的日子担忧,多亏还有这个亲家。

    你看哦,咱都一姓,可这是你跟老何的事,建春地事我该忙,自家娃么,说到钱上,我不理解这老何咋想,你先回,叫我想一下,咱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