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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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接下来雨夜的羁绊

    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晃荡,董新垣想扶,老何抬手一拒:没事,咋说这也是董实家么。

    支书抽着烟没吭声,还没从那话里缓过来,机械地站起来,没忘了笑:老哥,说啥呢么。

    话都说到这儿了,显然老何已经把话顶到头了,走就走吧。几个人送老何的时候,董爱菊没出来。到院外的街道上,何小军没在,支书让老大进去推摩托送,老何一摆手,语气里的愤懑应和着夜幕上的雷电:我缓缓走着,心里烦。

    看着他往远去,三个人没说话,刚想进院,老何又扭身回来,近前对老董说:有啥说啥,董实的房,你要给留呢。

    看着抹眼泪的董爱菊,支书没言声,坐下看着董家父子。他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绕不过这个弯子,一脸等着他排解的疑惑。他有些搓火,老何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闹下去就撕破脸。要按自己看,老何要房是往前拱了一步,道理上确实没错,但不会真要,不过他是绝不会把钱拿出来的。支书有些疲劳,自斟自饮:新垣,也这么大人了,都说到这儿了,你啥态度么?

    这话更像是给自己解嘲,顺便解脱几个人的窘迫。刚才老何的话咋听起来肯定谁都会说有道理,而谁疼谁知道,一天两天的,跟以后的那些年没法比。董爱菊是惦记那些钱,也不能说是自私。她最理智,最直接,知道那钱对家里意味着什么。坐在这儿想,那钱是想不来的。董新垣一时没话,碍着老人在,也不好上去安慰媳妇,只好敷衍:爸,就都听你的,就我,跟老汉辨不清么。

    就是,亲家,咱这成天下地呢,经见就没这一项么。老董紧忙跟着说,惶恐地看着支书。最有势力的人此时心里也有些萎,一时被老何那套话噎住了。他沉吟着,有些为难。几个人坐着无聊,支书起身前又干了一杯酒,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走。

    都为自己想,能说有啥错么,只不过咱这是道理,人家那儿也是,都说这老汉曩着呢,人啊,看遇上啥事了,也可能是退了,就能豁出去啥都不管了,这钱给地确实多,要是十几万,都没必要,咱再想一下,缓缓说,说崩咧就没办法搭话了,咋说是一家人,还要好好想呢,说这屋里有你孙子的房,要真把咱姓里那几个长辈拢住一说,按他几个那思想,这娃可姓董啊,你说是不是这道理。支书意味深长的看着墙上乱七八糟的张贴,其中有一张“五好家庭”的奖状。

    给你说啥呢么,刚我听他那一说,马上就出汗了。老董擦了自己还在出汗的脑门,他被自己的理解刺激着,将烟袋拍在桌子上,声音不小:咱跟人家说钱呢,这说起来麻缠,老何说房这事,更麻缠,咱那几个爷天天还寻钱给先人盖庙呢,这事到他几个面前,能想得来是啥意见。

    哼哼,一说这庙比咱这事麻烦地多,又不是多少代在这儿有个庙,咱董姓是迁来的,给给那几个爷咋都说不通,光叫我寻城关镇领导呢。

    爸,那你说他真能要房?董爱菊有些慌乱的看着支书,被更迫切的危机惊吓了。

    要不要的,看老何意思了,按说……

    爸,你咋能向着他们说话呢么。董爱菊忿忿地把头别向一边。

    哎,听爸说么。董新垣瞪了媳妇一眼,俩人焦虑到一块儿去了。

    这道理你自己好好一想就清楚了,要不要真就看人家意思了,咱这现在叫董家村,你都知道过去叫董家大队,城扩了以后咱还是种菜,按说你弟兄俩正常成家得有新庄基,不过没这地皮了,弟兄们都得在一院子里看咋分,建春是进厂了,可你这院子……你看建春他丈人想地对不对。

    唉,可不是么。

    这事没人想,我任上没人想新庄基的事,围着咱董家门里已经套了几层街,给往哪儿划?尽是弟兄们为房地事说不到一块嚷仗,要说这我还就觉得你弟兄俩好,没为这事说道过,不过那是因为老二就是这品性啊,唉,娃可惜了。想起那会儿在街上卖花,好把式,一点不卑。

    支书似乎有些酒意,说起道理来,他自认为可以站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讲清楚。姓董的这一门,不能是姓别的什么人来这街上招呼,那不可能。而他,这个叫董启祥的老汉在年轻时就被几个长辈看好,长大了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他从不会当支书到当得有模有样,实际上更多是类似元老院的护持,党员多得是,能领着这一千多号姓董的,还得按门里的规矩来,要不人就零散了。没落的秩序没什么不好,至少上通下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逾越应有的规矩。所以支书说话会围绕着自己的身份来展开,哪怕家里人听起来有些心惊肉跳: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咱心里有数,才看咋弄呀,糊里糊涂的,憋屈。

    你爸说地对着呢,咱该咋就咋,看咋弄呢么,今黑弄不清楚了。

    爸,我就是心里憋屈,外人都觉得咱发财了,说拿了一百万。

    再嫑听人放屁,一百万,要我说,三十万顶天了。支书摇着头,很为自己门人的见识惭愧。董新垣过来斟上酒,把烟给支书敬上去:咋也得有五十万吧,老何把事里这帐结的那么大方。

    一码归一码么。

    外面的雨已经落下来,不似骤然倾盆,风很大,那凉气倒是怡人。院门拍击的声音,应该是一次比一次用力董新垣才听到。他跳着脚跑到门户上,习惯先问:谁?

    哥,我小军。

    小军,哦哦。他赶紧开开门,见何小军穿着雨披在门前立着,身后那摩托灯还亮着:你跑哪儿去了,叔……你爸都回去有一会儿了。

    唵?我就是送了个东西回家,没多会儿看快下了就慢慢过来,这怪了,路上没见我爸么。说着,何小军转身往雨地里走:那我走了,估计在路上呢。

    谁?

    何小军,这怂刚跑回去了,这会儿来接他爸。

    走了可有一阵子了,这雨不大么。

    不管,唉,有钱人了么,叫人家走去,咱熬煎咱的吧。支书酒量好,几个菜也配得恰当,他接着喝,董新垣再陪几杯,一瓶也就差不多见底儿。他站起来时稍有些上脸,跟女儿说:我看就你想不通,咱本分人,啥事该咋就咋,能行的事我肯定想呢么,不敢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街道上没啥人,两边间隔不远的巷子里灯光敛着潮湿与黑暗,此季算不正常的细雨拉着丝斜坠,配不上夜空浓密的云那架势。自觉颓败的支书刚才是拿酒遮脸,意料之外,可也算个结果。有什么办法呢,有力气没道理的,管不了了。酒意适宜,细雨恰当,走起来并不恼怒。自家的领地里,这些年来的威望,他全凭勤恳。有啥可图的?屋里剩老两口,割一斤肉得吃好几天。董爱菊嫁出去以后,他没啥可记挂的了,而且在公家说是不种菜了,就剩给门里执事。老伴一个人也弄不了地,干脆包出去,俩人算真正垣丘城里人了,还不敢不买菜吃,谁给都不敢要,怕落下话把儿。他觉得自己老了,没什么更长远的打算,也不能给大家设想出更多可能,想不干一时怕不行,从内心里还想重新种自己的地,可说出来不会有人信。行人过往,或者有些没主儿的狗从路边蹿过去,他都小心翼翼的。老了,咋也不敢跌跤。

    一下雨,石面老街是那么滑,眼看着像前朝的某个夜晚。尽管身侧的一切闭着眼睛都熟悉,而他走得慢,左拐前的一个巷子口黑乎乎的什么刚好在两侧灯光的死角,正是在自己的地盘,多了什么东西有本能的警觉。

    支书近前看,吓了一大跳。这人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任雨水浇着身体,倒卧得死了一样。他先是惊觉出了人命,看看四下,不管是谁:哎!过来!

    过往的人里,除了这条街以外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光声音就能叫出来多少号人来。马上有两个打伞的过来给雨地里的支书撑上:伯,怕是个人么!

    云不欺世,多大的雨要下,人们在安全时不介意。滂沱之势积蓄到了应有的节点,雷电一个个瞬间把垣丘现在夜空下,为大雨领路。被炸醒的那一刻,支书先是看见老何那苍老消瘦的脸。可能是恍惚了,觉得老何身上往上冒气。

    此刻屋顶日光灯管的惨白显得墙壁苍冷,那是此景此景应有的确切。支书觉得动一动就晕眩,扶着墙闭上眼睛说:赶紧,建春他丈人毕了。

    没有没有,你安安儿地,安安儿地,没事没事。老董慌乱的回着话,颓然坐在一边的床上,看着扶着支书的董爱菊,对扶着他的老大说:啥锤子事么,把人能吓死。

    那会儿,好几个姓董的人正往东,雨地里会不时拦着大厂过来的摩托喊:师傅!你是何小军不是?!

    那年起,垣丘肯定有人逢大雨就会想到董建春。这是他丧命的那场雨之后,更大的一场雨,奇异的是接近入秋的时候,盆地里所容纳的这场雨先又短又烈,接着绵长得拖沓出秋意,阵势的复杂前所未有。经过好事者的加工,传说那天倒在街边的老何作为董建春的丈人,并没有死,是老天爷眷顾,不一一绝了这家人。何小军见到自己昏迷中的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让想劝阻的人也词穷了。他觉得好好的人,从自己女婿——虽然死了——家回去就倒在路边,任雷击雨淋。他的爆发不属于日常那种淡漠,得理不让人的——如父亲之前——撒开了。人们看见他揪住身边的人就捶,董新垣抱着头窝下去不敢还手,惊惧的菜农以及子弟想上前劝解,他们的支书却被自己的亲家扶着自己上前。

    给给给,小何,你把我也抡几下。

    蹲在地上的董新垣一声不吭,显然哪里出血,滴在地上。本非强悍的何小军瞬间泄了混不吝,显出窝囊来蹲在地上呜咽,倒是董新垣迷瞪了似的给他回话:兄弟,这怪谁么,连一两都没喝下。

    自己男人的谦卑,是董爱菊眼里正缺的火种。她一声嘶吼被人拖住,指着何小军:我日你妈你打人呢!你狗日的没良心!你亏你先……

    那一巴掌把话止住,她看着父亲满是惊讶。支书从来没打过她,从小到大,心尖尖疼还来不及。这一下清脆,镇得几十人都不知所措楞在原地。老董上前迟疑着还是戳了支书一下:干啥呢你!娃咋了你打娃呢!

    乱的时候很短,老何被忘记了。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晕得也就跟出董家门时微微的酒意一样,右肩膀有些疼,别的没啥。听着似乎遥远而缓慢的嘈杂,想坐起来,一撑才觉得乏力,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赶忙过来扶他:老先生你慢些。

    旁边两张床上都有病人,大半夜这一闹,家属一边埋怨着一边安慰着自家人。那大夫头发乱蓬蓬的一脸厌嫌,本来没事,这老汉引来这一群人,完全不挑时候的折腾。他在门边上看着外面的热闹,听到了老何的呻吟,连忙关上门过去:躺,躺下,嫑动,动肯定疼。

    大夫,我没事。老何躺下去,看着大夫睡眠不足的脸,觉得他的声音微弱而陌生。

    没事?老先生,你事大咧我跟你说……

    我知道,嫑吭声,都是自家人误会咧。

    不是不是,唉,是你身体,没感觉?

    有么,肋子跟这肩膀疼得啊。

    我说里头……说着,大夫伸手要按老何的腹腔,不过被拒绝了:才说查呀,家里……

    啥事有身体要紧?我给你说,赶紧啊。

    旁边的护士凑近大夫说了几句,他才扶了扶眼睛恍然大悟:哦,你是何叔啊,唉,你看这事,是不是累昏倒了?

    添麻烦了哦。

    客气啥么,唉,日他先人把人能吓死,我哥那天跟你建春一个班。

    也就那一阵子,医院里乱了自然有人管。护士出去让都回去,说老人吊完这一瓶就没事了,要睡觉。董新垣被老婆拉着去包扎,边走边劝止老婆骂何小军。支书铁青着脸走时,绝大部分人都跟着回去了。大家都一身的水,跟着支书裹乱就那么湿乎乎的,身上都冒蒸汽了。何小军泄气的坐在长椅上,老董迟疑着还是过去:小伙儿,你真有些……唉。

    何小军的头垂向地面,不知是那劲儿没过去还是觉得跟老董理论不了。他本不是猛人,不过有些超常的借题发挥。这段时间以来,他意识到了这闲话的能量,有的听了能把人气死。关系好的见了跟他说都不避讳,应该换个摩托;关系一般的远远的就笑着,那诡异显然是调侃;也有无意间听的,说何小萍现在可是厂里一宝,虽然个子不高,长得可以,还有钱,娃多亏还小……也许是他的错觉,最近很多人看见他的那种刻意,一定不怀好意。不过现在姐是那样子,他不能去问去抱怨,父亲就更不用说了,只有跟媳妇嘟囔几句,马上又是一场官司。

    我家这一屋工人,这谁见了都想铺排一下,都啥怂人么。

    再嫑管,咱又不是厂里的,把生意弄好就行,就是你姐这下可能就常在这儿,有个磕绊的,再带个娃,要不咱搬我家去咋样?

    快不敢,你是嫌事少,结婚前我爸咋都不同意住那边去,为啥你不知道啊。

    咱那生意在城里,天天来回跑,看这烂房子吧,夏天还返潮,都说了不是招女婿还要咋呢么,就爱受罪,自作自受。

    如果那时何小军想要求欢的话,媳妇会很不客气的拒绝,让他沮丧得又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气哼哼的很久难以入睡。几年的待业,等着老何提前退了自己接班进厂,家里谁都能以替他操心的名义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连董建春也不知是真的假的,让他跟着去种花,父亲还觉得暂时一边干一边等。坏事不一定全坏,帮着姐夫去商业局送花,路上遇上身边这人。朱红英以为他是董建春雇的,交代自己店开业要买些花。董建春见那女的那种冷,让他很诧异,但朱红英好像不介意。没有死去的姐夫,可能也没自己这个卖衣服的老婆。“女大三、抱金砖”,这“姐”是勤快人,就是跟老人弄不到一块儿。可人家“抱金砖”嫁来的,为何家的所谓名声放着大院子不住非要在这破平房里,迟早不是个事。他大舅子不跟老人住,说还是分开矛盾少,楼上暖气好。婚礼上见了董建春,明明同学过,只点点头,生人似的。

    他无意间问过这兄妹俩为什么董建春现在看着这么怂,可能还是朱小军说得对:还是自卑。

    不就是菜农么,整街种菜的,这不胡扯么。朱红英说的更是云里雾里:问你姐去,问董建春心里想谁呢?

    真的?那还行啊?

    这就是自己把自己想到沟里去了,嫑跟谁说啊,咱这说笑呢,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