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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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幽魂或梦境的迷离

    当父亲在厂里出人意料的豁出去闹,知道的会说那是一股气出不来,是因为自己的事。何小萍是高中招工进厂的,为这生了父母好几年气。成绩都那水平了愣是不让考大学,说进厂就踏实了,稳定。到了何小军这儿,按照老政策,在厂里工作三十年以上的工人可以“考虑”子弟顶替,来自农村的老单身职工就指着这个把孩子弄进厂而不再种地,老何觉得这事十拿九稳。何小军待业的时候,风传政策要变,可老何还得几年才能退,弄不好到时候就顶替不了了。那会儿很多老人都急了,想办法找人作假提前退,要赶紧把娃的饭碗解决了。老何既不是建厂时来的黑龙江那帮人,又不是垣丘本地的,只知道上班干活,遇到这事就抓瞎了。找来找去的,何小军还没进厂,文件下来——顶替不了了。这下等于白指望,让何小军白晃荡了这几年,他又气又急,还无处发泄。本分习惯的人,情绪影响行为。弄得车间主任杨百旺不得不跟他交代几句,也是好意:何师,还是要小心呢,起重活儿一出事就小不了,嫑分神。

    唉,死就死了。

    看你这话说的,还干不干了。老杨一摔烟头拧身就走了,只觉得老何囊膪个人,说话还难听了。那以后没人注意到,起重工老何跟谁也不再谝闲话,一直到退休。

    从门上玻璃往进看,父亲睡着了。他输赢各是一阵,成本还没算清。穿着雨披的媳妇跑进来,他连忙让噤声:睡着了。

    到一旁坐下,媳妇并没有脱下雨披:你是跟人家闹事了?

    爸从他家出去卧倒在雨地里,要不是那支书,这会儿还在黑地里。

    那也不能闹事么,那老大还包了白纱布了。

    唉,都啥事么。

    行了行了,你没事就行,我回去给妈说一声,你在这儿吧。她起身,摸了摸何小军的衣服:我一会儿给你拿些干的。

    不敢说人倒雨地里哦,就说滑了一下,没事,明儿就回去了。

    后半夜没有雷电,不知从哪儿被挪来的云,铺撒着如秋雨一般的不歇。风穿堂而过,带来的凉爽预示着夏天开始起身。空病床多得是,护士让何小军别睡在走廊上,嫌难看。身边的人在不熄的日光灯下睡着了,有仪器在伺服,闪着已经被熟悉的光。老何看着他进来,就也坐了起来,身上哪里都不疼了。雨应该还下着,这样的天气里,黑夜里危机四伏。自己的女婿不就……可惜人们困不能挡,无暇于可能的恐惧。

    爸,你咋了,我看小军也在床上躺着。

    没事,我喝多了,可能是拌了句嘴,记不得了。

    你可加小心,身体要紧。

    要紧?咱俩还说啥要紧不要紧,我不知道你是还没去,还是回来了。

    都一样,这不是好好地么,爸,我说你呢。

    建春,这平常没见你有多余话,心热着呢哦,是有啥事么?

    没有,我知道你摔了一跤,那么多人把你送来,以为大事。

    他们坐在病床上,青冷的光线下有些枯燥,外面纯粹的黑暗正被黎明一点点吸吮。世界上的声音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在某个边缘的时态里继续各怀心事。董建春干干净净,辨认不出身份的那种整洁,穿得无法确认这是老何日常见到的那个女婿。而面貌上还是那种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的样子,喜怒哀乐模糊,无所挂碍。老何的身体毫不虚弱,此刻体认事物是另外一个认识,并且有种疾缓自如的收放,随心所欲般他并不意外。

    谁都不想得罪,把谁都得罪了,还是没本事,连个起重工也弄不好,叫年轻人指指戳戳的,这人这一辈子不能想,可能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一想,没意思的。

    对着呢,得罪就得罪了,想为谁也不一定是为了谁,为自己就是为自己,安心呢,就是苦自己,跟旁人不明白是一样的。

    人在的时候也不知道咋,一天跟一天那没意思的,这人一不在了,旁人的事可都乱上那么一阵子,啥也没变,还说啥一个人跟一个人不一样呢,唉,活着跟死了还是不一样么。

    一样的,活着的时候不受罪,是人想出来的罪,才觉得苦,有人一生下就死了,那也是活了一场,生跟死的罪都不知道是罪,那就等于活着跟没活没区别,我一天天上学呢、下地呢、看磨子呢,该走那天也没谁跟我说,没觉得缺了啥,手还是手,脚还是脚,别人寻的时候都在,多多少少的凑起来,我还是我,跟缺了啥没关系,不多不少的人,那时候以前的事轻了重了觉得是一样的,我想不起来咋计较。

    那还是死了好,迟早的。

    看对谁,该死的时候不死就剩下受罪了,活人都害怕,想啥办法都是白费劲呢,到头来空空儿地,无论花多大的代价,这还不是一样,我跟昨天下午刚生下就死了那娃,都是人,有啥区别。

    迟迟早早么,那时咱处的还好着呢,你对你哥你爸你妈都好着呢,就是我咋想也得先顾我能顾的,不是谁都能使上劲,我不是混账吧。

    咋想都对,这人么,最后都一样,那时候牵念的是那时的,我都不知道那时为啥想,这跟我这会儿不明白这雨变成云,云又成雨,循环了,我又是另外一个谁,不由得不往那没有好坏的时候去。

    建春,还有黑明没有。

    有,没区别了。

    日光灯有种持续的声音,那个波的谐振很奇妙,当你听见的时候,就越听越大。老何与自己的女婿不一样,做不到都什么都无动于衷,他被那声音扰动着,看着边上熟睡的病人,趴在床帮上的家人痛苦的姿势挣扎在疲惫的被裹挟。

    他决定离开这个房间,走一走,脚步重重的移动不出声响,鞋笃定的选择了去向,老何跟着自己。

    不是每场大雨都会带来塌方,上空裂隙里的瑞彩迟疑着没有变化,是不是预示即将进入秋天的时候垣丘也将接纳雨季。他不曾真正观赏过上空的云霞,总恪守规律直到被时间驱逐,不记得上次抬头的理由。老何觉得路上一个熟人也没有,正因陌生他才注意,没有互相虚设的颔首点头或者强努出的笑容。大家带着心事存在于拂晓到黎明之间,时间停止到无意识的漫游中。

    铁门敞开的大路上是铁灰色的硬壳,不以雨水的冲刷而崭新,如同浇筑一样层层迭起。如果不介意,所有落下的水泥均匀生长,那层壳迟早会成为一座工厂模样的山峰,盆地里会高出来,压着没有城垣的垣丘。显然,此时这层壳已经比记忆中厚了好多。老何觉得天天看的时候感觉不到那种生长。他一直走,走到办公楼里面,空荡荡的大厅,门卫看见他就鄙夷的撂下窗帘,弄得老何不好意思。大家都在为他的不要脸而脸红,而眼红的是那些钱,明明出纳会计都知道那是多少钱,人们还是得往多了猜,置真实的数字于不顾。又到了那个会议室,肯定是等着他才如此的安静,特意的寒碜。那种谐波在日光灯不亮的时候也强烈,怕是机器一直运转,钢窗阻隔时所对抗出的结果。墙上的领袖像又旧了许多,有这个楼的时候他们就从更旧的被炸掉的一个会议室搬来,代替更多尽在不言中,让人们自己看着办。还有茶杯,多少人喝过以后漂白粉摩擦了就可以给下一个人,光泽慢慢消退,茶的口味为每年遥远的出产所决定。老何想坐下来时,才想到自己并不疲劳。已经这么远了,缓慢而迅速的就到了这里。

    按女婿说的,快慢不就是一回事么。

    他已经不在自己所在的这个活生生的世界,清晨之前的迟疑里,自己漫游在曾经中,接近陌生并玩味熟悉。他没有资格坐下,虽然那些包浆以至快要散架的椅子上坐过那么多人,他从来都是站着,匆忙来去。那些人曾经在这里开会,烟雾聚了又散,于抱怨或者揶揄里拖延并无视事物的进程,任疾缓本身的光火被悬置,就像一条命和一天的产量这样更复杂的事情,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思索,只好求助于点燃的每一根烟,带走冗长的晕眩,责怪人死去和想象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风平浪静没有意义时,事情全是别人的。钱该是他老何的时候,和放在帐上就不同。人死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企业的效益需要每个人的担当与风险,不能舍大家而顾小家,要多想想厂里的困难。厂是有生命的,不然不会一直生长着,在需要它活着的时候就醒在口舌之间,狭隘或者高傲,肮脏的吐纳出的唾沫星子溅到每张脸上,给你们钱以贪婪的名义去克扣,当博弈成功的时候愤懑还能反噬成很多人对某人的嫉恨,因此这个人就不同了。

    他的生命毫无意义,对别人而言只是语焉不详的词汇,可以被拆解成任何模样。

    看不出这车间用了多久,是因为坐在值班室的人与他年轻时第一次看见一模一样,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场景稳定了快四十年。也许他是那个人的孩子或者他仇人的种,被震动的睡眠都是一样安稳。只一台磨机安静着,替补着其它不断聒噪的同伙,董建春站在自己离开的那个位置,一寸不差,正往顶上望。老何不忍心过去,怕一抬脚,这一切又开始回到无聊的所谓规律中。静和动是一样的,他意识到这思虑的多余。那一瞬间之后,阳光穿过了云隙,各色雨水的凝结下,大约是白班的人要来了。直到雷电如约而至,人们兴奋的错愕中,为继续生长的硬壳浇水,等着某个坠落的块面没有尘烟的陷落下去,董建春一直在下面,等着成为碎片。

    走与不走是一样的,老何不知道去哪里,看着空中本来垂直的吊钩斜倚了一下,棺材剧烈的摆动起来,秋千一样摆动,他不得不低头躲避那闪烁。

    越睡越疲劳的怠惰里,老何觉得自己走了太遥远的路,还想继续走,顺着东河进入离水就能到黄河,顺着父亲的来路回去,去他没有任何亲戚的故乡,那个只有名字的地方,水田里有稻米和水牛。当有人晃动他的时候,老何已经快到了,那地方仍然暧昧不明的晨昏中,没有四季。想到这里,他的难过无法表达,执拗的挽留着此刻闭上眼睛的漫游。

    爸,爸,魇住了?何小萍摇着父亲的时候,把他眼角的泪水用手拭去。她不记得他哭过,太陌生了。有些同学出嫁时,娘家的爸比妈哭得还不在乎,何小萍觉得那也应该羡慕。老何惊觉着睁开眼睛,缓过来的很慢,意识到屋子里的人与自己间隔了很长时间,无法再踟躇于昨夜。至于发生过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不愿意想,也挽留不住已去的黎明。此刻光线充沛,可他看着有些褪色的彩云:今儿可能还有雨。

    谁也拗不过他,只好办手续回家。老何说自己没事,就是空心喝酒烧晕了,CT啊啥的都不报销,没有一点毬用:你看我可咋了?肩膀稍微有一点疼,给弄些红花油、膏药,行。

    说啥你咋都不听么,红花油家里有,大夫说了,主要是觉得你腔子……

    哎哎哎,快行了,没事,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了,回。

    稀里糊涂的,何小军看父亲不提昨晚的事,自己还蒙在鼓里,那碗饭基本没动。媳妇㨃了㨃他,示意赶紧吃,别再生事。老何根本不理会,虽然只吃了半碗饭,倒是大嚼大咽。何小萍喂孩子吃饭,董实摇着头:面,吃面。

    呵呵,倒是垣丘人哦。朱红英笑着掐了他的脸蛋:吃了米饭比吃面白,来来来,西红柿炒鸡蛋一拌,香死咧。

    菜地里,董家四口人正在干活。老董和老伴已经卖完了菜往回走,无心惦记走街串巷能弄几个钱;董新垣两口子发现棚里的花不对劲,才想起是不是要查查书,董爱菊说:不行还是改成菜吧,这一盆一盆的也卖不上价了,伤口是不是有些蜇。

    没事,我觉得还是往鱼塘多使些劲,至少过年能多卖钱。

    唉,有几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嫑想咧。

    垂射下来的日光已经蒸腾的没了多大力气,他们进了棚边的小房,并不杂乱的各色物品上,一层浮灰。肥料、农药、农具、鱼饲料,还有董建春的床铺,汗把竹凉席浸成了熟铜色,反光微弱。他们进这间屋子只是拿起放下,从不驻足留意。稍微一迟疑,董爱菊说:建春就是爱弄地里的活哦,没享过福。

    能指望父亲说什么呢,何小军只想给自己找个安心。他清楚昨晚让董家老大挂了彩,但父亲那时根本不知道。是自己先说还是等父亲说,他还没想好,总之这事情没过去。老何在躺椅上并没有闭上眼睛,看着对面的钟表发呆。何小萍把孩子哄睡着,拉上里屋的门出来,坐在他俩中间的小凳上:爸,这会儿有啥感觉么?

    没事。

    不管咋说,这事弄得不美,不是我没良心说这话,就是不美。

    那爸躺雨地里,就无所谓?

    小军,我咋能不知道么,你就不是厉害人。

    你能厉害成啥?老何看了儿子一眼。

    姐弟俩都不吭声了,外面的知了声显得特别大,何小萍轻轻起来推开里屋门看看孩子,又关上:咱小军出息了,把新垣打得缝针了。

    哦。

    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碰的。何小军看着父亲,有些慌。他知道老何最近为这事的焦虑都暗含着不声张,也知道因为那些钱被人们从羡慕到嫉恨轮了一遍。现在两家在医院打起来,别人正等着这样热闹的戏码,他从小都没什么攻击性,偏在这时候给这事添了重口佐料。父亲还死活要出院,那姐夫他哥缝针可就更显得泼了。何小军打定主意,绝对不顶嘴,只要父亲不生气就行。

    爸,我也是着急,碰巧了那一下,谁知道么,那时你还没醒,董家去了几十号人,真把我吓坏了,你知道我不是能伤别人的人。何小军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何小萍拍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想啥呢。老何坐直了,拿出烟盒,抽出两支,递给何小军一支。他平静的像是习惯了这样与儿子一起抽烟,而这明明是第一次。小学时何小军偷烟,老师把老何叫到学校去,回来何小军被关在屋子里,老何让他使劲抽,一直抽到吐,以为这就能戒了。直到现在,何小军见了父亲也会下意识的把烟掐灭,今天这情况很意外。

    你又不是不抽。何小军忙接着,给父亲先点上。

    你是替我着急呢,还能怪你,那我不是疯了么。老何看着何小萍:有啥错的么?好着呢,又不是故意的。

    爸,你也是的,上岁数不敢喝得那么猛。

    老了么,小军,弄啥不着急倒是对。

    嗯,就是。何小军想把烟点上,觉得很不习惯,就把那根烟在手里捏来捏去。

    你啥时候有时间了,把我带上,买点东西到你姐夫——唉,都说不上了——他哥那边去,话还是要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