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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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教语文的白老师

    出了何小萍家,再磨蹭,十五分钟也就到了。短短的路程,他想起那时的何小萍,以及和她过去的那一段,这样方式的衔接,不能不再走慢一些。不过自己真能帮人家什么呢,现在饭碗都混丢了。满是尘土的路上,下白班的人正往家去,上四点的人相反。贾伟华像是机器一样来回点头,晕乎乎的往家去。此时觉得厂里很远,虽然不去没多久,那个差点儿电死他的地方现在抛弃了他,还真有失落感——万一真被开除了,得想想干点啥。离退休几十年呢。

    贾伟华梦见自己在梦里醒不来,手麻得动不了,努力的挣扎着,这时手忽然被甩开,才猛然惊醒,罗琳坐在身边看着他。一身的汗,酒也就散了,贾伟华接过毛巾擦了擦,端起杯子喝了一通水才缓过神:老何真行啊,没听说他能喝酒啊。

    哦,你跑他家喝酒去了,何小萍也在吧?怎么样了?罗琳一边择着菜一边捋着垂下来的头发,这个点儿还不到接孩子的时间,不过她也不应该一进门就开始干活儿。不像她平日。有孩子了以后,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气血十足的岁数,会尽量找间隙动作起来。今天没有,贾伟华知道是因为犯了罗琳的忌讳,提何小萍的名字就不对。他赶忙过去把菜拿过去撂在桌上,拽着罗琳先拉上窗帘。每次都那么急迫,罗琳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个劲头不管不顾的,作势抵挡一两下就被按住,贾伟华的手隔着衣服摸上去,她马上一片坦荡的任他摆弄。汗如雨下之时,她强悍的按住贾伟华,狠狠的动作让他的呼吸中喷薄出残余的酒气。他们从路上客气的点头,到被介绍,相处,直到结婚,亲近的技能自是无师自通。生孩子以后的那种异常饥渴,让罗琳觉得自己有毛病,像是时刻准备着孩子消失在视线里,然后锁上门,把电视机声音开大……

    今天也一样,胜利会师前的一番角逐,二人心满意足的疲乏了。不过今天快乐消退的快一些。罗琳坐起来,汗流到了凉席上,沁进去:没事儿跟他们喝什么啊,你还嫌折本儿少啊,人家把你当个啥?

    就是因为我说了实话,厂房的问题,老何觉得多拿了钱害我把主任丢了,请吃个饭也是让他自己安心呢,没啥。

    何小萍在不?

    在啊。

    唉你真行,你好,你为她家把主任丢了,我觉得你真行。罗琳的眉毛立起来,拿扇子拍着贾伟华的肚子。

    小心眼儿,老何今儿给我几千块钱我都没要,你一想就明白了。

    死人钱不能要,确实晦气。罗琳往后一靠,半躺着看着贾伟华。她扇着自己汗津津的胸:你那时候日过她没有?

    人们生活在一起,如果不离开,通过同一家火葬场,也会陆续埋得不远。哪家的事儿过去了就不再关心,作为闲话根据事儿的质量由人编排。之后很多次,有很多人有意无意的用眼神焦虑的望着罗琳,在她看来似乎是在预警,又像盼着有事在她身上发生。这种感觉不用说,贾伟华自认为无懈可击的作为,在旁人眼里是不正常的。“舍己为人”,看舍了谁为谁了,连贾伟亮都说:哥,你脑子啊。

    只老贾不这么看。人老了,怕有什么亏欠了被追债,他觉得老何没错,老大也没错,都该这么干:放心,谁敢开你我跟老何一样,老何为啥?为的是孤儿寡母的以后,要不他那脸皮这辈子也没那么厚,没事儿,别听那些话,咱这儿的人只要事儿不在自己身上,就觉得嘴里淡得慌。

    人们上下班互相谝一谝,就像《少女之心》,第一段写下来,各种意淫借势跟进,一本“黄书”就经典一样的流传了。一件坏事儿在人们嘴里可以变得更坏,言语上疏解了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郁结,撒狠儿。所谓坏事的坏,不会从事实出发——事物本身根本不要紧——终结于信息传达,那就失去了“谝”的真谛,要聊出些兴致,谁在乎经历事物的人的感受。发生过的事情一般会因为时间销声匿迹显得无聊,而何小萍拿了很大一笔补偿,贾伟华起了大家认为的决定性作用。主任都撤了,能不是?让人们兴致盎然的想象着他们的过去以及进一步可能。罗琳觉得,很多人的眼神看自己有些异样,甚至同情。她不清楚这是自己的误解,还是事实就是那样,反正何小萍这名字只要一想起来便是无缘无故的恼火。她清楚这是自己的臆想,可忍不住就要那样想,想象可能并不存在的危机,而且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担忧。

    别人只是叵测的暗示,目的不明动机可疑,自己家人没那么忌讳。罗琳的父母跟他哥过,嫂子董玉珍跟董建春是同族,从槐颖的工学院毕业了分配到厂里,嫁给了罗建军,老小都能伺候利落,很贤惠,自己还能当好化验室的副主任。她对罗琳一家也知冷知热,听到的那些没边儿的话也让她有些皱眉头。自己的小姑子是个实在人,贾伟华要说人也不错,厚道,本分,就是这何小萍成了寡妇,那些话谝起来篇幅越来越长,甚至有些下作都编排进去。她还是认真想过的,所以说出来时,自认为是为了罗琳好。

    我是听不了那些话,咱这儿人这嘴就是这,最看不上了,嫑理。

    我知道,我俩都说过了,伟华也不傻,能图小萍啥么,我才不想呢。

    嗯,那我不避你哦,琳琳,话谁都张嘴就说,事看咋办,你当我胡说哦。

    赶紧赶紧,姐,你最有主意了。

    小萍可怜,老何还是能行,要了那么多钱,刚好这事里有伟华的公道,外人自然往前想,搬是非,连你哥不是厂里人还嘟囔了几句,不过这好办么,何小萍算个富人了,嫁了人不就完了么,你说呢。

    唉,咱管她呢,爱咋咋去,咱还操人家这心。

    不是,你听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给她介绍对象,她还就真好好想一下。

    为啥?

    你是贾伟华他媳妇,谁都知道伟华帮了她家大忙,谁说可能都不管用,你说,她不敢拒。

    呵呵,姐,你说的简单,往谁身上介绍个这么个扫把星啊。

    我能这么说就知道谁行。

    谁?

    认识老白师不?

    那还能不认识,是我们车间修车的那个?

    就是,他有个侄子,在县里城中教学呢,还没对象。

    人一个大小伙子能看上她个寡妇?开玩笑呢。

    你看你,介绍跟成不成你先嫑管,介绍是个态度,老白是伟亮他师父,更好说,小萍是因为欠着伟华的人情,这是不是也没问题?你好好想,是这么回事不?

    哦……罗琳跟董玉珍有缘分,有什么都能说到一块儿,她知道嫂子是个稳当人,不会倒闲话。罗建军作为骨干警察,顾不上家里,主事儿的是董玉珍,里外都是能人。这事还不能跟贾伟华说,得自己先想想,要大家不至于尴尬才行。万里有个一,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把该做的做了总归周全些。

    这样,罗琳记挂有一段时间了。自己家里好好的,不能出乱子。她觉得至少跟老白打听打听,要撮合,就得大概有眉目——有个起点——才行。贾伟亮就别指望了,他那点乱事自己都搞不清楚,跟杨文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避开他家人可以猥琐一些的话头儿。自家人除了窝火管不了。他对她这个嫂子很尊重,从来不聊闲话,问他不如直接问老白。罗琳是车工,跟老白不在一个工段,聊这事儿,得专门去找老白。

    最近她格外留意贾伟华,一个彻底闲了的人——接近没有任何嗜好的闷葫芦——能表现出来的就是别人感受上的无聊,他坐在电视机前,像是很专注,又很失神,烟越抽越多,并且没有什么苗头将改变这状况。比他着急的是老贾,已经去了好几次厂里,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回来骂骂咧咧的见谁都没好脸儿。罗琳觉得人不能闲,谁知道闲了心里会想什么,这会儿何小萍也冰锅冷灶的,该说不该说的觍着脸也得去,不要等有状况了就晚了。

    那一阵子,罗琳老等着哪天有机会能跟老白多说几句,最好看似无意。平常就是点头招呼,她想着要直接找老白说,话头儿不好找。

    老白现在不怎么干活了,只带带新进厂的年轻人。不过现在的小伙儿还不如当初的贾伟亮,都是啥都不爱学,最有兴趣跟着师傅们打牌,一个个还说不得。他更多时候在工段里坐着,听收音机,喝水,打盹儿。贾伟亮和小郑有什么活儿偶尔找他,日子过着就很寡。他自己琢磨着干点什么,忙惯了的人干活有瘾。他敛起之前到处都是的边角料,能看出这些可以焊个柜子,那些能做扇防盗门。公家不在意的,有心了都是好东西。车钳铆电焊,老白全不外行,哪个设备闲着,他说一声别人会放心让他开。老白把一根根钢棍焊接起来,需要都车一刀,才明晃晃的像是新的。他不知道自己看着车床时,罗琳正端着杯子坐在那里,想的就是跟他搭话。

    白叔,车几丝?

    哦,你忙着我找其他床子。

    你来,你水平那比我高的啊。罗琳利索的卸下车床上的件儿,抄起一根钢棍就装上了:你要嫌泼烦,我给你弄,这简单。

    不耽误?

    没事,看你说的。罗琳先拿起卡尺量了一下,装上合适的车刀。这活儿简单,就是把钢棍外面的锈蚀车掉,让它们粗细都一样,不用说都明白。她把机器调到最慢,不用管也不耽误跟老白说些什么。厂房很大,只有几台机器发出金属切削的声音,头顶上的天车一动不动,大家分散在各处饶有兴致的打牌,或者聊一些占工夫的事情,比如何小萍或者贾伟亮。毕竟是私活,老白坐在长凳上,四下踅摸着看谁注意这边。

    白叔,你是有个侄儿来咱这儿当老师么?

    我兄弟走了,就这么个儿子。

    那咋跑咱这儿了?听我爸说你们老家也是个地级市。

    那是,中国最大的机械厂,现在不行了,人都到处跑,他爸妈不在,留下话说到塬丘搁我这儿,孩子是个好娃,不用我操心。

    听说人样子可以啊,找对象了么?

    哦,嗨,这巧的,怎么你也有合适的?

    巧?是有了吧。

    前几天,你甭跟谁说啊,那个老何,前一阵儿家这乱啊……把我叫他家吃饭,多少年都没几句话,我不知道是个啥事儿,结果他倒干脆,说能不能把小萍介绍给白悦,你说这事儿闹的。

    哦,这,实际小萍……估计大几岁,人样子好啊,还本分。

    你公公家跟我,我们这波人跟老何没交情,小萍是……守寡,我觉得有点儿……可也不能说重了,人这缘分说不清是不是,哎,你要介绍谁啊?

    我也就是句闲话,小萍看着也行,就你说的,看缘分。

    是,不是自己的儿,我说行或者不行还真不合适,小萍这刚刚的,老何这么急把我弄得还挺紧张,不过我感觉他是着急让孩子有个着落。

    一根接着一根,他们聊的时候,钢棍出落成明晃晃的一簇,罗琳的心却有些散了。谁料到老何现在成了个什么样的人了,真是啥话都敢撂,竟然上赶着找老白。太想不到了,谁成想呢。要转念,这可不就是缘分么。老白看着罗琳车出来的钢棍,拿起废料拼凑的门框:琳琳,你看我这焊得还可以吧?

    那当然么,老师傅的手艺谁比得上。

    哪儿啊,你看你那兄弟,一天天的现在也不跟我照面了,跟伟华说,让他劝劝他弟弟,出去……可以,千万千万小心,别再弄得救他去,就为块破石头差点儿。

    可不是么,上回多亏了你,他现在稳多了,唉,不成个家,人就是看着没个正型。

    琳琳,你要觉得这事儿能考虑,那你试着给两边儿说说,老何那天说,要是没有小贾的话,小董那事儿就吃大亏了。

    给你说啥呢,伟华现在都闲了多长时间,不过他就是打过报告,厂房一直没好好弄,想着该是啥是啥,心里落个踏实,结果,他妈了个逼厂里敢开除,那咱就豁出去,连老何都,哼。

    唉,不可能,这些年了,光脚的就不怕穿鞋的,你放心,开除不了,你看那事儿能给说不?白悦起码先谈一个,真是一个还都没有,自己家孩子大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行,叔,只要你觉得没啥,这是好事。

    想了又想,事情是被别人想出来的,跟自己什么没想是一个样。罗琳觉得心里一松,同时觉得也许别人有这个命。她让老白回去等着,今天肯定会把这些钢棍车完。机器转着,她有些分神。不明白这老何的举动,难道是不待见小萍吗?何小军那两口子也不会那么见不得这个寡妇姐姐。看来谁家的事儿都不简单,人们爱谝,也是因为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占心思。

    白老师教语文,一张嘴就是另外一个口音,跟水泥厂那边很多老人像。齐齐哈尔的,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跑到这么远当个中学老师,所以认为那个地方更破,而谁都没去过。别人的奇怪小白知道,但不觉得有必要解释。老冯说:你们都是教师啊,不知道齐齐哈尔咋样?白悦可是“第一重型机器厂”的娃啊。

    齐齐哈尔是一个市,应该说曾经是中国很重要的城市。垣丘不过是个县,大家就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跑到这呛人的盆地里来了。小白平常上课,谁有个什么事儿,比如换课什么的,他肯定没有二话,很快人缘就很好,饭量也很好。这么个岁数没个对象,靠打球散散精力。有时他甚至会留下几个学生打,然后带着吃教师灶,他出饭票,弄得老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除了这个小白似乎没其他嗜好,离开学校最多是去大厂他叔家。他可能是在校园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人,连看门的老杨都让他替过班。没人见过他不高兴的样子,小白在人堆儿里的那股劲头,会让人下意识的愉快起来。冯春荣在学校里就爱看见小白,总想一起说几句,有时她还陪着小白打球,帮他捡回来,好也出上一身汗。

    有一次,他低头撩开自己头发跟冯春荣说:我们富区(富拉尔基区)男孩儿没个不带伤的,狠的,朝族人吧还打赌吃玻璃杯。

    那你打捶咋样?

    我,一般吧,我们那儿能动手不说话,这儿赶不上我们那儿,就是冬天没那么冷。冯春荣看着小白眼里暗了一下,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记住了他脑袋上的那道疤。下意识的,很想抚摸。

    那天罗琳的到来,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白悦觉得有些紧张了,连忙随便穿上个汗衫,紧忙去倒水:罗师傅,你看这,我刚打球儿去了,这房子夏天热得很。

    呵呵,嗯,身体美的很么,到底是东北小伙儿。罗琳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还觉得挺好玩儿。身姿还倒其次,比较起厂里上班的小伙儿,一个个恹恹的像是没了中气,白悦的身上有一种属于年轻的势,看着喜幸。屋子里拾掇的还算整齐,东西该在哪儿就在哪儿,除了一幅巨大的地图,墙皮的斑驳自然而然,地擦得很干净。这个年纪这样过日子,显然是人有心气儿,少烦恼。不过他不敢直视自己,在自己的屋子里手足无措。至于那么羞怯么,罗琳觉得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