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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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事后的人们

    屋子里那种嗡嗡声,过了这么些年,都被各个身体固定长久驻留时吸进去了,到钟点会自动被肌体唤醒,不管外面的机器是不是在正常运转。有时临时换班,人们会在稳定节律里下意识被自己吓唬一下,觉得身体里有机器突然启动,产生瞬间的错愕。而这些日久了,也会消失。身体被未知的惯性左右,自己怎么没有完全控制“他”。

    声音有不同的频段,人会在无法回避时不由自主的想象。

    时间久了,自身被锤炼得毫无知觉,身体里被置入的虚拟机器和外面的机器都消失了,身体得道了一般,物我两忘。值班室里所感知到的低频,不会让人继续烦躁了,如同离开车间没有了机器,那种继续运转的感受嵌在身体里。这种无止休阻止人去进一步考量,于此的烦恼,很多人已经没有知觉,心事在执行规律的常人那里,还是眼前的能分神。

    何小萍看着对面的小左,睡觉露出了肚皮,嘴角有口水要流下来。他如外面正在运转的设备一样稳定,似乎是一同启动,并会一起停下来。她想起他刚上班的溢于言表的痛苦,此刻已判若两人。这才多久啊。

    已经没人关心过去的哪一天这一切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停顿。运气不好,就像留下个寡妇的董建春那样了。变化才是不变的,总有人说不上是命定的离去,还是早早超脱。机器声一点也没变,没有四季。

    隔着空气,何小萍感受到左发合作为一个青年男性的气息,甚至是生肉的腥膻,不把他与死去的董建春都联系为男人。他们之间,只差一口气。活着是不再喘息的睡觉,何小萍不由得猜测小左这会儿做梦的内容,身体某处隆起所应有的臆想,继续给脸上的粉刺注入能量而无处释放。到这个年纪的男娃都一样,能吃,贪睡,爱玩儿,眼睛不老实,他以为他自己看着何师傅的一本正经是隐秘的。何小萍自己常能觉得被人看,等一个人的时候想想,又觉得自己有毛病。没有如常生活的身体,器官是没死的功能性设备。

    不是年纪带来的提示,社会残忍的约定俗成身份让自己觉得必须衰败或可怜。小左,看她是不是算是个抬举?他是个符号,可以被想象成贪婪,又无耻。她知道,他不知道,哪怕他是无辜的。闭上眼睛,低频中,何小萍觉得自己就是机器,无聊的身不由己。那不是痛苦,她认为自己失去的不能以痛苦麻醉自己。

    越来越多的去回忆曾经的很多夜晚,想念董建春的鼾声。过去是嗔怪,怪自己听到并厌烦,现在是遗失后的失落。他们生活里的那种正常,有各自无法排遣的寂寞,他们的两种沉寂,和儿子在地上翻滚时无知中的茫然,大概可以一直各安其是。她不缺乏日常,只是等自己成了寡妇才觉得,那戛然而止的相安无事里,自己至少曾经正常。

    那个死去的人心里装着什么已经不要紧了。看了许多遍《小灵通漫游未来》的人,现在不知是不是已经在未来,还是跟科幻里能够的——回到过去。董建春心里有个遥远的地方,有个名字的笔画就写在那书连续的堆叠纸边上。王艳,何小萍听说过,他哥是王泰,老左师傅是这两个北京人的后妈。何小萍失望的是他心里没有装着她离去,她有些想王艳,想亲口告诉她,她丈夫看了一辈子写着她名字的那本书。书好好的,人不但碎了,还承受弥散着呛人的气味化为灰烬,人们为那些拿命换来的钱的传言聊闲,说到尸体在夏天的味道。

    来回念及的白昼和夜晚里,她会嫉恨董建春。一辈子。他无辜,他最可怜,因为就他倒霉,留下自己成了寡妇,带着他们的儿子,人们嘴里的是非就在日常等着她。这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该有怎样的知觉,到底有没有鬼。

    小左最近看她的时候似乎不耐烦,是什么决定着一个人对一个人每天的态度,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他人显现出的模棱两可。敏感时会周身不爽,不一定是例假。已经乱了。这小伙子第一天上班开始,那双有些火气的眼睛就“热情”地看着她,一口一个“何师”,心里想得还不就是这个年纪的煎熬。年轻,她过去的耻笑成为理解,更进一步,她想知道男人到底为什么想这些,他们怎么判断女人的态度,难道客气的递给他个包子、让他用自己的香皂洗手,都会成为误会?何小萍逼仄里阴郁的思维,包藏着恶作剧一样的排遣,试图以此把时间过得快一些,赶紧。

    她失神的着落在小左肚皮上时,白玉就假装没看她,眯缝着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尽可能安全的距离外观察这个寡妇。

    她不讨厌何小萍,是可怜她,像父亲说的那样,尽可能的去帮帮她——寡妇没有容易的。不过何师傅以前话就不多,现在更是有些苶,时常走神,跟小左那愣神儿还不一样。何小萍身上掩饰不了的丧气让人觉得凄凉,她自己根本觉察不出,有点寒意在她的眼神里时常流露。人一这样,会坏别人的心情。白玉这个岁数,难有热肠去接近她。而她不解的是小左为什么常那么明目张胆的把眼神放自己身上,自己可能也没被这么——怎么说,猥琐?——看过,用不着躲躲闪闪的。左发合,过去学校里没动静儿的一个人,怎么就悄悄和自己一个班儿了。白玉特别想拿起一根针,打火机先烧一烧消消毒,认真的把左发合的粉刺一个个挑了,挤出来,那样他舒不舒服先不管,至少她想起来会很愉快。恶心,过瘾。

    他们三个人差不多总一个班,最显著的变化是何师傅的丈夫死了,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不禁想象更多的变化还在过程中。那人是卖菜的,青菜萝卜的好认,人的面目从来模糊。被动建立的关系里,小左想象力实际上是疲惫的,何小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上的衰弱或者身体的垮塌,气质光彩和那种吸引力——甚至气息——变得很微弱。一个忧心忡忡的人打不起精神,况且小左仅仅是与这个身体的没有选择的相处所产生的胜利感受。他也很乏味。

    年轻人内里最初对异性的明确饥渴,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任何一个女人发现这明目张胆的觊觎,实际上又误会了——她们以为自己作为不可替代的个体被惦记,而或许只是个被偶然遇到的符号,随波逐流式的根本没有执念。他们脑海里的女人就是一具躯体,小左的幻象中偶尔长了一张何小萍的脸,曾经想象她和已去的丈夫——董师傅——在床上的闪展腾挪。常常闭目还原那场景,把所有想象出的信息都重新安放在何小萍身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比她自己真正经历的一定还要张扬。那不是何师傅,是生物学广义概念上的女人,肯定不是白玉这样。他目前很清楚这副更年轻的骨架皮囊里的成长,想起她幼年傻乎乎的样子,还把经血遗撒在凳子上。目前在他眼里,白玉还不是个真正的女人。必须承认,她越来越好看。

    念头无法寂灭,何师傅的神情,能让小左想到对那具尸体极尽夸张的描述,转而产生对死亡的畏惧。见过的活人成为物质意义上的碎片,骇然足以震慑邪念。坏了心情的小左,那时能把何师傅与任何一个人,甚至男人等同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出口,低频中,等待是唯一的作为。

    还有一个小时,这个巨大车间里的机器,就会有另外三个人来。他们六个人之间不会说有用的话,签个字,就各走各的,八小时后交接班的又是另外三个人……何小萍看着小左起身,拿起油壶和扳手出门,向其中一台机器走过去,才回过神么来,看了一眼白玉,她们俩也拿着记录单挨个机器巡查——听听声,看看温度,记下来。何小萍现在总会下意识的往房顶看看,接着后悔看这一眼。白玉会不由自主跟着看那一眼,然后后悔。当她看的时候心事不言自明,觉得甚至闻见了他死后传说的那种味道。她一觉得那些,吃喝像是没有必要了,连看着别人吃什么都有些妊娠反应似,冒酸水儿。有一阵儿,白玉不让她出来巡查,味道果然消失了。这么久了以为没事儿,可还是被那些感觉种上了根儿。可笑的是她根本就没见过董建春的尸身,只不过是想象出这些感觉还有味道。那是传言里细枝末叶,与何小萍身体里对曾经的记忆缠绕在一起。

    两个人从相识到交媾,十月怀胎,有些事需要一辈子忘记,不会是远处田野上野狗们一样吧。不过为什么它们会没有呢?何小萍会这样失神。

    同每次一样,白玉跟她在路口分开,两个方向的马路都很亮堂。从客观上讲,桔色的路灯下面,半夜的人流让路上显出异样而寻常的热闹。各个摊位上的酒肉米面,等着这拨人来吃过再睡觉,每个过往的人都是已经安坐的人的熟人。

    灯光刺眼,谁也躲避不了谁。罗琳看到何小萍的时候,那碗馄饨刚端上来,因为看了她一眼,第一口就被烫了,勺子落在碗里,又被溅了几星儿在胳膊上。何小萍没看见罗琳,已经习惯性的谁也看不见,不给那些想安慰自己的人机会。这么长时间,他们看一眼,她就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连他们说话前微微拧起眉梢都让她反感,继而反衬出作为一个寡妇的尴尬,她甚至有点恨死去的父亲——当年看上董建春哪里了?把自己撂到半路,被每一个人认识的人安慰。罗琳看着她慢慢经过,一口也没再吃,就那么看着她。她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不想安慰何小萍的人,可惜她不知道。

    等董建春的后事了结以后,贾伟华早就拾掇好办公室,等着人把文件给他送过来,走个程序。开始他觉得无非是降一级,最不济重新当工段长。也就这么回事,谁让厂房那时候塌了,死人的事,应该。什么都不要想了,该是他的躲不了,早早想开了。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被撤职,却没告诉他去哪里继续上班,连当工人的岗位都没给安排。贾伟华开始不觉得,等一等,接着就想不明白了,回忆一下会明白——怪自己,行为说明问题,厂长知道他一直向着老何他家,厂里谁都知道何小萍曾经跟他好过,可能还会有人觉得他会接着惦记何小萍。下作是人性狡黠的愉悦,多少人想起孤单的何小萍,怕是会有些起意必须遮掩。更在意的人是罗琳,作为妻子的理解不是无度的,作为女人的猜忌和直觉总会把有些难以释怀的事情重新看待。比如哪哪儿都不如自己的何小萍,说不定和贾伟华就更合得来。没有机会的时候相安无事,那现在谁说得准。她认为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丈夫,尤其担心一个目前无所事事前车间主任。

    新主任往那儿一坐,客气着。没处去,贾伟华便不用上班,在家里待着。看电视,抽烟,毫无意义的想零散的事情,看着也是苶了。觉得他屈枉的人和认为他活该的人各占一半,死去的老何肯定是觉得有些亏欠了贾伟华的人。厂房塌在他手里,而惰怠修葺的不是一个人,是厂里。贾伟华确实去汇报了、不断的要钱,而塌不塌的他决定不了,但得担着责任。这一出事,何家拿了钱,都说有一百万,贾伟华回家待业了。有不少人从对老何的嫉妒转化成为贾伟华不平,这样才有理由开始新的议论嘛,然后可以愤怒并兴奋的一哄而散。至于他们实际上怎么样,人们不管,过嘴瘾就行。反正说人也说不死,横祸是谁谁躲不过。像小董或者董师。

    当老何明白自己的处境,被瞬间的震惊拿住时,随即觉得自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逆事就接踵而来,定数一般。检查结果他直接撕了,家里谁也不知道。死就死吧,女婿正当好年纪,不也先死了么。过去他看不上贾伟华,根儿上是看不上老贾这人。要论起来也没具体的事,就是看不上。都说贾伟华快被开除了,不能一而再的让活着的人窝心了。还能怎么样,说说吧,让活人暂且宽心。老何想了想,让何小萍去叫贾伟华。

    屋子里的整洁,贾伟华沮丧以疲惫的方式显而易见,两厢聚起的消沉之外,是何小萍无法掩饰的惭愧。她是第一次到他家来,还是这样的时候,一而再的亏欠,被老何提醒后,何小萍认为自己来的欠考虑。贾伟华勉强笑了笑,给她让座,倒了杯水:有事儿?

    我爸让你去一下……哦,不知道你有时间没有?何小萍的眼睛看着屋里的陈设,躲着贾伟华的目光。他没心思去判断,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答应。不难判断老何是怎么想的,贾伟华并不觉得自己多做了些什么。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原因是什么大家都清楚且装糊涂,那就让钱给活着的人一些安慰吧,反正也不是谁私人的。人的横事,厂就得担着。可有什么意思呢。贾伟华自己的冤枉是说不清楚了,老何能记得他已经很意外了。这老汉,说实在的根儿上还不囊,老了老了,不知哪里来的劲头把事闹大,豁出去的场面跟他一辈子的窝囊挨不上。

    老何坐在桌前,和几个凉菜一瓶酒等着贾伟华,两人的眼神一交错,互相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老何的歉意,贾伟华的尴尬,已经说不出口了。何小萍的母亲进来,招呼他们先吃:小贾,也没有啥,这肘子是你叔今早上买的,吃。

    哦,叔,姨,别客气……

    伟华,来,实际我不能喝酒,今天跟你喝一下。老何知道,喝不喝的,已经无所谓了:你能有这公道,正直,叔佩服你,搁别人我怕先看自己主任当不当呢。

    叔,这有啥说的,人都……多钱能买个人?贾伟华的手有些颤,这些天他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觉得有些灰心,再想到董建春会更烦。不管怎么样有些事情无法避免,那个倒霉的人像是落在别人记忆里的灰点儿,越来越模糊。现在,董建春的名字,就是自己的灰点儿。

    那天,老何像是另外一个人。另一个他自己也陌生的人。呵斥着家人,不断劝吃喝,弄得贾伟华在一惊一乍间越喝越清醒。他记忆里的老何哪有这爽利,许是闹了那么一场老汉彻底想开了,余生不再卑怯。何小萍坐在旁边陪着,茫然的招呼着场面,把父亲的态度理解为对贾伟华的歉意。董实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了又起来,咿咿呀呀的说着,一会儿又睡了。何小萍不打算再回去住,她被记忆困扰着,那本《小灵通漫游未来》是无处诉说的烦恼之源,在那间屋子里等着她更腌心。看贾伟华吃饭,看他开始发福的身材,想到那时他的结实、少言、内向,现在的他,大概是更好的一个人了。罗琳有福气,和贾伟华过日子,怎么论都比她何小萍强。

    饭吃到了下午,贾伟华看老何有些困倦,就告辞了准备走。老何没留他,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拿上,把你耽搁了。

    呵呵,叔,你这是骂我。贾伟华抽出一沓钱,就看了看,撂在桌上,努力笑着对何小萍说:以后有啥事了,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