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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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辩证中领受失落

    现在意识里满世界的荒芜只剩下自己撒泼打滚一样抑制不住的臆想,似乎谁都离他远远的,不是别人讨厌他就是他觉得自己没了人形。都一样。好几次,他试着喝了酒来到老杨家的楼下。那样壮胆不是没决心,是喝得还不够多,所以他刚到就觉得还是回去,继续喝,不得已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他没喝酒,什么也没拎,抡开了就敲门。贾伟亮觉得自己是被别的什么力量推搡着被动而去,杨文艺像知道他要来一样脸上没有预期的忧郁。不知是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那茶杯还是那一套里的一只,不知道自己用过、还是她只给自己用这只。灯光没变,昏黄成无力而呆板。那本摩托车杂志意外的还在桌上,他确定一定被于同福翻过,所以这怂才买了台囊膪的摩托。怪不得他看见了很想踹上一脚——他买黑的,于同福就买个红的。

    杨文艺让他喝水,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贾伟亮也看着,觉得于同福每次来可能也是这样。他想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于同福如何慢慢有了杨文艺的气息,亲切便能成为厌恶。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是于同福,跟他一样不说话,哪怕是哑巴,跟眼前这个女子这么静默着。而这些终将过去,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沮丧并一直拥塞着自己而后的时光。

    成年的贾伟亮,被人生里必经的重大所折磨,怯懦成自己曾经最鄙视的样子。他沉溺在自己的孱弱里时,如杯子里的水不再冒气。杨文艺也冷冰冰的,如同过去的反面。他明白,过去和现在,最好只是自己的想象。

    骑车了?

    在楼下呢。

    咱出去吧。杨文艺拿起外套,顺便拿起那杯茶,倒进窗台上的花盆里。那盆绿萝已经快死了,这杯冷茶更像是在祭奠它。

    路上尘土弥漫,寒冷反弹得快要暖和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隔着头盔依旧明确。杨文艺还是没有搂着贾伟亮,那种近,隔着厚厚的衣服是更大的距离。他们还能去哪里,也都知道只能去那里。干硬的路旁,月光下的荒草泛着白光。四下空旷,静谧中,此时能够站在星空下的人该是满心郁结。黑暗中的塬上无边无际,只他们的呼吸被风融为一体,无人理会。贾伟亮一时说不出什么,想到那天自己在这里看着盆地,因为身边的人,更满怀自以为是的哀戚。杨文艺看着他模糊不清的面目,瑟瑟发抖。站得不能再近了,声音颤抖:再没来过,都多长时间了。

    不是自己的意愿,却上前抱住了她,毫不犹豫。一团绵软的羽绒,那里面包裹的人,隔着这柔和,无力的回应出不知所措。这是他和女人的第一次拥抱,走神的迷乱和惶惑中,触觉和意识交错,是全然失效的理智。她继续发抖,抑制不住的仿佛在对抗着可能存在的地动山摇。所以他抱得更紧了,闭上眼睛,天空开始亮得刺眼。他们骤然剧烈的心跳中,每一下都成了大地的震颤,足以让人晕眩。所以时间也会消失,词汇在自言自语中隐没。杨文艺的嘴仰上去刚好把贾伟亮要说的都嚼了进去,那气息是粉尘洗发膏葱蒜与唾液的复杂绵密,前所未有,混沌以致澎湃。她揪着贾伟亮的头发离开地面,往深不可测的夜空而上。他没有预料这个夜晚的此情此景,发生的迅疾完全不是预期中的节律。注定结束时,那层纸反而被捅破了,两个人连彼此的角落都不想再错过。贾伟亮不想松开手,坚决肆意的把手伸进杨文艺的羽绒服里,理智被身体的本能封锁了。想象中完整的杨文艺有各种可能的触觉,之前还是他一无所知的她,所知觉的是意想不到的那一种。柔软和坚硬成为一回事,杨文艺攒足了劲绷紧全身,死死的抱着他,指甲隔着衣服想嵌入厚厚的衣服,把属于以往的不解和困顿都埋在他依旧未及的身体。直到松开时他们一声没吭,急促呼吸中并没有过去听闻中淫秽的呻吟。或者他们根本不会感觉彼此还有内脏,身体的紧要交给对方定夺。

    贾伟亮坐在车座上,捧着杨文艺的手,太阳穴一蹦一蹦的怕昏过去。杨文艺哀戚并镇定,他们彼此的世界此时接壤成为一体。

    你手劲这么大。

    我以为应该是软的,那么硬。

    可以这么切近,能看见对方在笑,除了看着不知道还该做些什么。贾伟亮的大衣裹着杨文艺的羽绒服,一点也不冷了,甚至开始出汗。一旦堤坝有失,针眼儿也能制造出洪流,他们想顺着彼此的身体远行,再也不回来。时间依旧,他们不知要走,只彼此在荒凉中朝向对方的脸踟蹰不去。而云一定会离开月亮,时间是人们的,不会为谁的眷恋而真正消失。

    回去的路上,摩托的一线灯光向东,潜艇一样没入盆地里灯光的轻波,旷野里没有了他们的温度,风掠过地里等待春天的种子。

    离家还有好一段,杨文艺下了摩托:我爸肯定出来找了,我走回去,慢点骑。说着就往前走了,回身向他招招手,轻快的往前的身影里,在贾伟亮看来是与众不同的柔软,一种完全崭新的挺拔。直到她转过了那个路口,他还双脚撑着摩托,引擎怠速稳定而流畅。贾伟亮骑到家里,把摩托推进屋子,拿起棉纱想擦,又撂下:真是台好车。

    他没有他自己想遮掩的那么高兴,打开一瓶贾伟华剩下的酒,喝了一杯就咽不下去了,花生米一颗也没吃,想耐心数清楚到底碗里有多少颗。贾伟华经过兄弟的时候白了一眼,觉得这货神里神经,懒得问,自己的事儿像是炎症一样让身体倦怠。

    无论怎么辗转就是睡不着,贾伟亮舍不得把手的记忆找出来回味。缓到合眼,他开始担心老杨怎么拷问,杨文艺如何圆谎。想着想着,他不情愿的迷糊了,不知道自己睡着还是梦见醒着,已经拂晓了。他已经过去的昨天,舍不得过去,他不允许自己昏睡,怕梦里情景虚假得惊吓自己。那种感觉如果可以被称为幸福,能摁灭这些的是现实。天亮以后的人活生生的,自己谁也左右不了。

    想到于同福还是不说话的与自己相遇,贾伟亮蒙上了被子。

    于同福什么也没变,死里逃生的无辜之后,不知道自己成了贾伟亮看着最烦的那个人。他们无声无息的存在于彼此的身侧,每周会有五天必须看见对方,他们躲都躲不掉。近处,他看着他喝茶,看着他看别人打牌,有时轻轻笑着,似乎心机重重。那走远一些,回到吊车上坐着,或者拾掇拾掇解闷儿。于同福常会过来,把钢丝绳从车上的工具箱里拿出来,一再检查,像是要上吊的人怕自己意外的死不了。贾伟亮看见他对自己应该是诡异的笑了一下,那种做作,成为被放大的生理厌恶,能变成切实的仇恨。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了,地上的青草会铺满路边,贾伟亮期待着自己的摩托车又一次上塬去,他们可以坐在上面依偎着,大地如床般安适。夜气里都是植物的汁水在蒸发,与他们的气味混合着,彼此将闻到刺鼻的异香。

    他豁不出去,不能不忌惮现实里老杨的态度,不敢去找杨文艺,他明白自己不是于同福。只要稍微留意,会听到人们已经随便揶揄着“主任女婿”的话,能看到于同福显然不拒斥的那种掩饰出的自得——一闪而过,又归于平常。贾伟亮想象着定了人家的杨文艺将出入检点,每一个路人也许是闲言可能的制造者,他自己面对的是世界上的每个人,想象可能被发现是个肇事者的……不是龌龊,不无辜。老杨应该能随时把他叫办公室里,不是给个信封,是几句话让他滚远一些。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心思,父亲一定是耻笑他的。老一辈们不对付,老杨的孩子该许给自己的哥们儿家,他想找杨文艺算自己照墙上撞的莽撞。来自东北的老工人顶看不起比他们混得好的塬丘人,尤其老杨这种有心计的——那是投机取巧的肉中刺。

    厂是东北人建的,现在是垣丘的一部分。年轻人不揣度历史,而没有什么不为经验所左右的狭隘。贾伟亮忌惮着在意识里反抗,又觉自己的无辜坚贞纯粹,只是难料前途。

    最近何小萍也换了副面孔。自跟贾伟华坚决而不明不白的散了,路上见了他连理也不理。是不是哥已经把她硬上了她才这么奇怪。这可是她主动嫌弃贾伟华啊,现在说是贾伟华那次被电打了摔下去以后,身体落了有短处的毛病,老何觉得不能让何小萍守活寡……人嘴锋利,明明好好的,老何这老不死的,看起来那么窝囊干事儿倒真绝。贾伟亮开吊车时看老何在下面指挥,甩开车门走了,说不舒服,怕一失手把人砸死。老白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老何倒连理他们都不理,让小郑上接着干:这一窝是不咋样,我就把话撂这儿,还不怕谁传去。

    老杨是理解的,只批评了几句:工作是工作,家里的事让家里处理,你年轻,有些事你不懂。

    贾伟亮愿意天天见到老杨,这时他就是杨文艺的象征物,他说什么都对,悦耳动听。他带着他家的气息在跟他说话:我说的你听见了么?

    哦哦,对对,叔你说的太对了,说啥都对。贾伟亮看着老杨满面堆笑,诚恳而谦卑,他说什么自己听什么,他让干什么就干,他是他最尊敬的长辈——比他爸还亲——给他了那么重要的那个人。然后又看到了于同福,比带着暴雨的云上来得快,脸上挂着的表情瞬即灰成漠然。少言寡语的人没人注意,不过大家觉得小于是最安分的,从来也不指摘他,因为他对谁都没威胁——同时还是老杨的女婿,更应该客气。况且人家虽然不说什么,分钱多少不计较,活儿干的一点儿不少。这样的人跟虽然技术很好而轻浮的贾伟亮比起来,谁更受待见自不待言。于同福让人看着越顺眼,贾伟亮便显得刺眼。大概除了白义,大家眼里的他俩就是这样,在老杨的眼里也是。贾伟亮的手艺再好,身上也缺几两惹人爱的肉儿。老油条们不能踏实用他。那些人揣着心思,出去干活儿心沉,贪。迟早得年轻人上,老杨起码得能镇得住,玩儿得转。别看老白现在不吭声,王泰出事之前为钱还摆过脸,那就好好修车去吧。现在老实了,才算压服成好用的一宝。

    这一阵子再出去干活儿,人家对贾伟亮是客气的好话,但把钱直接给于同福。吊车重要还是起重工重要,贾伟亮心里很不舒服,也不吭声。回去见了老杨,会拿到一个信封。这就是人家一家人的事情了,那钱瞬间跟纸一样没意思。不过他顾不上计较这个,杨文艺在中间,老杨怎么样都行。弱小的希冀,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

    过了这么久,他们也没见过面,贾伟亮去了几次,只是赔了些烟酒干坐了一会儿,便听出人家送客的意思。他知道有时杨文艺在,那也许于同福也在,自己等于往尴尬上撞。老杨偏偏次次在家,这回也在:这娃,给你说了不用不用,就是不听,来来来,坐坐坐。

    叔,应该的。贾伟亮真觉得应该,老杨也是假客气。这回杨文艺意外的出来问候了他,那亮闪闪的目光里有只他懂的表情,不过没什么理由坐在他对面,又回屋里了。老杨再说了什么贾伟亮一句也没听见,喝了口茶又该走了。还能怎么样呢,看着杨文艺出来点了点头,他脑子一片混乱,没有记住表情。贾伟亮萎靡的下楼,老杨却叫住了他,让等一下:骑摩托了么?

    骑了。

    把文艺捎到城里去。不一会儿,杨文艺脚步匆匆下楼,楼梯琴键般的发出听起来极为动人的声音。贾伟亮不知道她怎么这时要去城里,杨文艺迫不及待的戴上头盔:走。

    不是说城里么?

    我说上那谁家去!杨文艺叫道,省略了于同福的名字,又怕风吹散了声音。路把人和景物向后一一掠去,他们越跑越高,星光也更亮。身后的盆地里的灯光闪烁如粼粼波光,杨文艺回头,发现整个垣丘罩在一个巨大的灰壳下面,他们天天生活在如同水底的地方。所以她觉得总是憋闷,想必贾伟亮也是,所有人应该习以为常为不知不觉。他们甚至来不及支好摩托,戴着头盔抱在一起,磕得耳膜嗡嗡的。那种晕眩是助兴般的前奏,以及被束缚后要箍碎对方的猛烈。这时,他们的心陡然透明,每个心思能被对方读懂,每根被压倒的野草都接纳风声为呼啸。

    夜空中有一架飞机划过,带着流星般的闪烁,那种轰鸣呼应着杨文艺的呻吟,重合在盆地和他们之间风中的温润里。贾伟亮爱惜的捧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看着此刻只为自己绽放的笑容,像从未离去的继续着那些并未松弛过的拥抱,抚摸的更用力,杨文艺更疼,绷得更紧,更硬,也是更软。

    他们就一直那么抱着,偶尔睁眼看看一望无际的夜空,迷路的人一样寻找着北斗或是更恒定的星座,剔除此时显得多余的语言,嘴和嘴之间所传递的,是属于彼此的想念。月上中天只用了一瞬间,可能再一眨眼,太阳会从隔着盆地的东山上升起。他们不敢停歇,每一秒都恳切的珍惜着。滞塞在疾速而过的时间里,他们不断复习,来来回回,于重新界定的疆界以内逡巡。杨文艺享受着这些,伸进他的衣服,手的温润,给皮肤刻画出贾伟亮永远看不到的图案。这些好,他们彼此一定向往过很久了,内心是最深的目的地,这就抵达了。遥远和切近消失在这塬边的野草上,世上根本没有春夏秋冬。

    文艺,以后咋办?

    不管。她搂紧他,他也搂紧她,下坡的时候,杨文艺的手下意识的松开了。贾伟亮和她之间,有风穿过。远远的,杨文艺家的楼瞬息便在近前。他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处,车灯照向无辜碎裂的路面,这从小就熟悉的路上,陌生的空落落像是第一次被觉察。他回到家,看着摩托发愣,贾伟华看看他,一脸丧气的拿起酒杯使劲咽了一口。那时的贾伟亮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如果非要找个状态,应该是落寞。

    他看着那瓶啤酒,打了个寒颤。

    说不上有多喜欢何小萍,可一想起她说的话,贾伟华就觉得窝心。想弄清楚偏人家不给机会弄清楚。他没勇气直戳戳问到底自己怎么了,难道老何那人就信那些闲人们编排自己的话,或者嫌弃别的什么?大家都差不多,谁挑拣谁啊。何小萍那样儿,自己哪里配不上了。不过挑明了再闹一下可有个啥意思。电没把自己的命要了,留了些闲话罢了,好生凑合活着吧。世上的男人和女人各占一半,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们之间没有亲昵的时候,贾伟华本分,等着何小萍的暗示,而何小萍总有聊不完的闲,说这个说那个全是别人的事儿。贾伟华觉得谈恋爱大概应该是这样子——谈么。现在不谈了,少听了些闲话,少嗑了些瓜子,心里空了一大块,这种感觉无论好坏,不好受得难以排遣。

    他从配电柜边弹出老远,头上冒烟以后,活过来,觉得所有都没什么不好。毕竟还是活人。现在看着兄弟发愣,想起父亲说老二该找对象了。他们在等待自己的对象,母亲说父亲晚上想得会醒来,捶着床板说:他妈我还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