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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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苦楚不由人

    老杨觉得既然俩娃这么频密的见面,看起来好得不行,不如把事赶紧办了。就一个孩子,要办就办得大一些,花钱不怕,自己挣钱是为退休以后,为杨文艺。他哪里知道,让自己的女儿急中生智的人在眼皮底下,天天给他使障眼法。

    杨文艺开始骑着于同福家给买的摩托,去于家刚坐会儿便走,没有回家或者去上班,而是经过县城上塬去。对她来说那里是更值得向往的另一个世界,一草一树的美好勾着人。有时带上几块点心,或是期待还能热乎乎的猪蹄,带瓶啤酒,就可以野餐。她的摩托车座下面最要紧的东西是半块旧床单。见了贾伟亮瞬间已是一身草了。慢慢的贾伟亮也不觉得她的摩托扎眼——管它谁买的都是钱买的,谁骑不是骑。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到这破玩意儿上,时间总归不够。

    顾着当下,并没有挣扎一下的心计,还有能狠下心的强梁,躲避着对以后的设想。贾伟亮爱惜杨文艺,她显得没有那种预计的能力,所以他只忍着如鲠在喉,不能多余出些设想,一直忍。他们内心和行为是柔软的,在一起的时候顾不得身外的现实层层堆叠为无计奈何。但只分开,他们马上明白那一天的迫近,怎么也拦不住,避无可避且无计可施。

    于同福家在垣丘城边,临着五魁巷一个独门独院,十几年前盖了两层小楼。只这么几口人,于春花觉得应该让兄弟的新房在一楼,他们上二楼,加个隔热层夏天就没问题。房子不住人要掉墙皮,慢慢会开始漏雨,也该拾掇一下。老于觉办喜事装修新房是一方面,以此为由也该把家收拾收拾,干脆彻底些,给二楼加个彩钢板的歇山顶,防雨又隔热,看起来自家的楼还能高一层。对他的亲家老杨而言,这是太简单的事。

    贾伟亮开着吊车被派去了。这台崭新的“十六吨”,很有几个眼馋的想上,不过老杨点名让贾伟亮开,仍然和于同福搭档。本来他想着是不是于同福已经主任女婿了,最好换车了不再跟他一块儿,眼不见心不烦,没想这还膏药似的粘上了。其实他还以各种理由委婉“进言”似的拒绝过几次,老杨根本不接茬。

    这还是第一次到于同福家来,好烟好茶好饭,老于的实在不是佯装,那重视在行为上妥帖而至诚的表达着。这算个再小不过的活儿,几具钢架,吊着固定好了以后,彩钢瓦再慢慢敷设,那时不需要吊车配合。半天时间,他早早吊完把车开回车间,又擦了一遍。这算老杨自家的活儿,钱指望不上,给都不能要。于同福一直在一边没走,戳那儿站着。他以为自己不吭声故作没看见,他一会儿就走了。车拾掇的没什么可弄的了,于同福开腔了:家里等着呢。

    等啥?

    辛苦了,咱吃饭。

    不吃。贾伟亮看也不看,尽可能像与车间任何人说话那样语气正常。他一面是对于同福的嫉恨,一面是惭愧,左右之间自己躲避不了交道,才是最不堪的。面都少见才好,还吃饭?于同福没走,戳在那里低着头。这架势明白不过——不去是不行,老杨老于说什么他就得执行什么。你说这怂玩意儿,唉。贾伟亮怎么能吃这饭呢,他再也不想去那院子,有他们新房的院子里烧着焚心的火。这时候老杨转过来,围着吊车绕了一圈:新车是利索,你还爱惜,弄保险些,小于你咋?

    活儿完了,叫小贾回吃饭。

    对着呢,去吧小贾,一番心意,不去不好,少喝点。说着老杨背着手走了。这要是不去老杨肯定皱眉头,觉得是不是有意见,嫌不挣钱?那只能去,他说啥贾伟亮必须听啥,这是“公理”。他们骑着各自的摩托,折回于家。整整齐齐九个凉菜已经摆上,剑南春多少钱贾伟亮知道,那盒“冠军”是软包装的,刚打开,很贴切的只抽出其中一根,露着过滤嘴等着敬给他。

    贾师,平常没机会,你俩老一块干活儿,你得多帮同福。老于竟然是站起来跟贾伟亮碰杯,两只手颤巍巍的还撒了几滴。贾伟亮心里那个煎熬,被吃喝的别扭弄得无所适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个父亲那辈儿的老汉这么敬着自己。就是难受,这酒也得喝,站起来一饮而尽。作陪的宋老师和于春花把也把酒端起来了,那可是自己的老师和师母,拒绝不了。他明显感觉到于春花有些场面上的凑合。上次见面还在于同福的病房里,两个表情之间还转不过这生硬。这便开始,推杯换盏,酒把嗓子一开,宋振锋给敬烟,像是从来没教训过他的那样客气。放下打火机,把一个信封递过来:伟亮,家里的事,嫑挑拣,外头师傅都说利索。

    宋老师,看你说的,我……一个车间,不敢不敢。贾伟亮站起来,手忙脚乱的打翻了酒杯,把那盒“冠军”洇湿了。

    客气啥,眼看我兄弟快办事了,有啥你还得多忙。宋振锋又举起了酒杯,接着跟自己过去没少训斥的这个学生喝。他觉得自己是老了,因为这俩小伙儿一转眼快成家立业。不过今天小贾看着这么紧张,没那么热,出这么多汗,估计是酒量不行。想起上学时那会儿他们的精力,容许各种扯淡上身,能弄得血呼刺啦的,顶头儿了像王泰胆大包天偷汽车……

    贾伟亮感到是该下雨了,燥闷异常,不知外面是什么样,他想出去,离开这儿去哪里都行。这家办喜事的那天,是不多的一些昼夜后,无可逆转。他眼前的所有越发的古怪,说不上来的恶心顶着嗓子眼,酒把菜往嘴里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什么时候脱身的,只觉得自己一直在笑,昏昏沉沉的踉跄,像是把那家人晾在那里,隐约听老于说:小贾看着有事呢。

    粉尘在路上稳定的浮着,此刻在贾伟亮看来层叠为幕帐,每一步都被这混沌羁绊。他要摆脱这些,靠自觉得缓慢而无力的摩托,一直开,让身体带着自己去该去的地方,会远远的在上面看着浮尘笼罩的盆地。太阳毒辣的炙烤着庄稼油绿的原野,心焦的人看旺盛为萧索。他焦躁无力,踟蹰来去,无解的郁闷不肯暂歇。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或者此举的意义何在,只有股火烧得直冲顶门,却没有可燃烧的东西存在。他没喝多,甚至还有些饿,被太阳晒蔫吧以后瘫坐在地上,天上的云一动不动似的。

    难道这样了吗?被迫与他们一起等待所谓的大喜之日。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了——老杨老于小于,杨文艺,他们是一家人,自己想时刻看到的那个姑娘事实上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老早,嫁了人以后女的还得改姓,“于杨文艺”,贾伟亮笑了一声。太阳偏西以后,风起来吹得四周苞米哗哗响,他一直看着灯一盏一盏的点亮,瞬间便数不过来了,那时天上的星星也随之醒目。贾伟亮默默的发动摩托,顺着公路往下。他觉得没力气,身上装着什么卸不掉的分量,压得自己无比疲劳。

    足够漫长的时间,被缠绵束缚的人只会觉得是刹那。他们舍不得去计算,以至于被寻常的演进震惊得难以自持,人会走型。老白眼看贾伟亮不再喜欢擦吊车,老杨让他出去干活儿他却无缘无故把钥匙扔在办公桌上,转身走了。上岁数的人不怕年轻人犯浑,老杨没动怒,让老白去问问,有啥直说,在单位耍态度耽误事儿。老白还没说完,贾伟亮低着头扭身发动摩托走了。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每个人都有兴趣进入这悬念,各自为这一贯疯张的人想出来于他合理的理由,而并不耽误事物的演进,人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杨文艺跟母亲说过,她和于同福之间没话,没那种能过日子的感觉。那话任谁听来的微弱,也联系不到反抗。作为过来人,母亲心安理得,合情合理:过日子是一天天过,跟谁过实际倒不要紧,要紧是踏踏实实,我跟你爸结婚前就见过一面,你看也这些年了,人都有短处等于都没有,日子你不过不清楚,也不是说小于有啥好坏,人心么,谁清楚,这是缘分。

    我怕跟他过不好。

    唉,好娃呢,好坏看自己愿意不愿意,换谁,你以为能不一样?

    她也曾骑着摩托上塬,甚至捡起过贾伟亮留下的烟头,但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再见到他。他在路上和车间,在垣丘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有出现。她坐在那里像个傻子张望着,期待说不定一会儿他就感觉到她在这里。路上他们没有擦肩而过,于同福更频繁的出现在眼前,仍然是没有话的那种殷勤。她惧怕提起贾伟亮,越是想些理由,就越怕掩饰不了什么。他们有过什么,她时常想着就糊涂了。惶惑的每一天,喜气洋洋的恐惧迫近着。

    这期间有关她的婚事按照应有的节奏推进。新房装修好了后,里面的东西每个需要征求她的意见,她一直说随便;结婚证贴上了她和于同福的合影,接着那张花了大价钱去镇川最贵的店拍的婚纱照也挂上了,谁看了都说气派。老于老婆看着看着还掉眼泪了,说可惜娃他爷他奶没来得及看。

    潮水上来的时候,如果无法腾挪,那会被淹没。贾伟亮一直都在,被自己努力拒斥而无法逃避的事物销蚀着冲动。他看着老杨的时候,已经把这个老汉看成贪心并虚伪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剥削自己和别人,中饱私囊而满怀心机,万一有一天出什么事儿他会毫不犹豫、不惜一切代价自保,捞了那么多好处,脸都不要了,装模作样。他在意识里把杨文艺和老杨分开,他们之间毫无关系,老杨为了自己的人情陪送自己的女儿,说什么也是自私,无耻而狠心。看见于同福的时候,他能把自己看得心火旺盛,嘴上起泡,以自己的意愿理解那少言寡语里的喜上眉梢。那时,几米之外的这个同事,是世界上最该消失的人。甚至死,马上。

    闲着是难受的,他一夜一夜的失眠,唯一能安神的事是把自己累倒。他开始什么活儿都干,最好远离垣丘。每粒灰尘上刻画着自己的郁闷,每个昼夜清醒和昏睡没了界限,一个人的世界被现实揉搓时,还要躲避别人感觉到的变化。杨文艺不是还在很正常的准备结婚嘛,那些表露出的愿望是多余的,没有可乘之机。

    小贾,叔跟你说,你啥都好,就是毛躁,这年纪也正常,干活儿要老是这,就要出事,最近你歇一歇,有啥事了我叫你。老杨软中带硬,因为他毫无征兆的撂挑子,这不把他晾一阵儿以后没法管了。贾伟亮明白,老杨是车间主任,能说一不二。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态度被故意晾着,也没申辩,说想休假,老杨马上答应了。这小伙子的情绪是有问题,至于为什么他没兴趣追究。贾家这弟兄俩两种性格,可都不讨人喜欢,老二尤其操蛋。老杨问过女婿贾伟亮这人咋样,于同福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啥么。

    贾伟亮开始睡,一直到半夜醒来。贾伟华让把灯关了,他只好坐在黑暗里,看着摩托车身上暗弱的反光。似乎就一会儿,天亮了。白天的时候外面多少声音他听见了,每一种都试图占领这间屋子。隔着门窗,那聒噪把睡梦赶跑了,避无可避。什么是寝食不安,过去在学校里完全不理解的词汇,这会儿已设身处地。家里没人理会他,只有摩托支在面前,能看到杨文艺戴着专属的头盔坐在上面,风把衣服鼓起来了。

    此刻声息皆无,似乎真假难辨。

    斗室方寸里,贾伟亮流着汗,翻身睡倒,每种姿势都不安稳,天便又不明不白的凑合着黑了。

    这已经好几天了,母亲进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扭身朝里侧去。贾伟华看着兄弟,不动声色,自顾自睡了。他知道这种情况下问也白问,弄不好得吵一架,搁目前的状况他急眼了打自己的可能性都有。屋里是贾伟亮的世界,暂时和外面没关系,他没有对以后的具体的谋划,无可奈何的煎熬着。目前这种情况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偶尔一筹莫展的父母不会挂出脸色,他们知道老大的心里也不好受,认为老二是跟单位闹情绪不。俩没一个省心,叫自己受着去。

    老白来过,让老贾放心,过一阵儿能好。贾伟亮技术好,年轻人谁没情绪啊。虽说是自己的儿子,老贾觉得老杨摔打几下他没问题。反正自己管束不了,总得有人管管。所以杨文艺来的时候,他自然认为是老杨让来的。她骑着摩托停在门口先见了老贾,那声音贾伟亮一听就坐起来了,忍着没冲出去,然后他的门开了。老贾进来:小杨说你主任找你。

    哦。贾伟亮翻身起来的时候,杨文艺站在门口,探身打量着兄弟俩这间气味浓郁的屋子。厂里家家青灰色的水泥地面多年洒扫以后,是异样的光洁,一些酒瓶主要是在贾伟亮对面这张床底下;两张床之间的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电视的屏幕上已经有了污渍;顺着床的走向支在房间中心的那台摩托,像是弟兄俩的界限;门边上一堆颜色复杂的鞋——他俩的号码好像一样——穿乱了以后新的旧的堆在一起,肯定是谁蹬哪双是哪双。她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看着他坐那里难以故作镇静,很勉强的对她笑了一下:杨主任找我?

    把车骑上,走。说着杨文艺就出去了,她发动了自己的摩托等着他。老贾在一旁招呼着:小杨现在还倒班不?

    倒着呢,叔你身体可以么。

    好着呢,这岁数了,你爸怕也快退了。

    快了。

    少操些心,你爸弄啥都能行……

    从他们跟前经过的人,因为老贾和杨文艺对话的无意义,失去了猜想的兴趣。看着他们两台摩托一前一后走了,老贾猜想着老杨可能的态度。他们出了家属区,迎着夕阳下坡上坡,都知道去哪里,那里离李老杨老贾与任何人都远。贾伟亮骑在后面,坠在杨文艺的影子里,轮子似在路面上被她牵引着向前,向上。四下里有被烤焦的气味,玉米地隔出的路上没有人。那个地方还是那样,草更乱了。贾伟亮觉得骑到这里已经很累,便坐下去,青纱帐的阴影里等凉风,把虚汗散散。杨文艺坐下来,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下,默默伸出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看着被遮蔽的远处,面无表情。

    咋了,我爸说你有脾气,给他撂脸。

    没咋,烦,你俩那热闹,我能咋办。贾伟亮觉得自己的无助掩饰不了。

    能有啥办法,都到这一步了。杨文艺看着远处,有无限的茫然。

    就是,没办法,我没事,也不是跟谁置气,只看啥都不对劲。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断断续续说着毫无实质内容的话,艰难无比试图挣扎出低落。那并非告别,而是对某种重新开始的疑虑。属于常人的无能为力,会让毫不出奇的情节继续下去。也许此后的时间里,这感受是依稀的,不过此刻舍不得即将成为过去的彼此。杨文艺把头靠过去,问他为什么不抱她,贾伟亮抱着她,而两个人的躯体显然疲惫,黏腻而陌生,有会被别人摆布的无力。他没有那种能让他迷狂的欲望,没有把手伸进她的衣服的愿望,而是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不上来的凑合,勉强又做作。不久前的冲动在此时疲软成全然无力,甚至本能的欲望也毫无响应,都是颓唐。看来人的情绪是一切收放的根本,此刻的他们无辜的被现实镇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