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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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接着找

    外人来的话,垣丘显得一点儿也不大,坐落在两河之间的县城早没有城垣,遗迹罕见。冯春荣第一次在自己生长的地方走了这么多路,也才搞清楚城里有那么多自己不找狗的话永远不会去的角落。黑夜里路灯零落的那些深巷,门楼一如古早那样,一家连着一家的参差,离家直线距离连二里地也没有。她跟在母亲身后,在意外陌生里走着,熟悉的只这夜色,一年的这个时候总归一样吧。

    你回吧。申兰英说完这句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了,留下冯春荣一个人被路灯照着,就像在幸福广场边准备起舞的中老年们。她往学校去,有点儿走不动了。下意识里着意听到几声狗叫,但不知道是不是白雪。她记不起那狗的声音,除了灰色的毛,想不起它确切的样貌了。躺在床上熄灯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腿先睡了,一动不动的休息着,而头脑里过多的图景还在被编辑交互,乱得更甚于路上。不知这是不是也算睡眠。冯春荣觉得自己一晚上还在垣丘游荡,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走。狗,文庙,幸福广场,臂弯摩挲的男女,地图上四个袖珍的城门,水库汪洋一般……她不愿醒来,要一直梦下去,把平日里见不到的人见到,说没说出口的话。

    昨天干啥去了?你课没耽误,调了。

    我妈,昨天狗不见了,跟她寻去了。

    知道,知道,再去跟我说一声哦。

    对,添麻烦了哦。

    嫑给你爸说了,下回给我说。

    哦。

    寻着了么?

    没有。

    那你妈可着急了,啥时见申姨啥时见那狗。

    冯春荣想回去看看白雪找到没有,又有些犹豫。找到了还好,要是没找着自己是不是该帮着继续找,跟着她一天天的。张主任要不是忌惮老冯,不会那么客气。她的课从周一到周五,上下午都有,不能说顾不得。她想问问父亲,但也是想想。问他,显得那么别扭。父母之间没任何缘由的如今,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倒像是两个世界。冯春荣觉得可能父亲一退休就会搬出院子,现在顾不上,要么是虚掩着别人的说道。每当想到他们,她会立即改成,他,她,两个人。不过老冯过来找她,办公室里的老师一颔首招呼后,陆续出去了。

    说是你跟你妈寻狗去了?

    哦,她着急。

    没寻着?

    不见了。

    老冯转身走了,那架势让人觉得他是寻白雪去了。冯春荣当然知道,也就是谁碎嘴传话,他怎么可能去找一条狗。

    而偏巧再次看到白雪的就是冯登垣。他早上一出门,看见白雪灰突突的卧在门边上,毛儿已经擀毡,眼神儿还是那么散漫,感觉有些疲惫。他看了一眼,径直走了。近几年看见这条狗和申兰英越来越少,他们明明生活在一个院子,可他的感觉比邻居要远。老冯成天在上班,现在忧惧的是马上退休了,接下去的相处该是怎样的局面。

    前几年他想过,跟老婆谝一谝,谈工作一样,问问这是怎么了。他们这辈子到现在也没大吵大闹过,送走老人和养育儿女的接续中,每天家里的事儿是申兰英操办,从醒来到睡下,琐碎早就不用商量,话越来越少。两口子之间那事,不是她不需要了就是自己嫌泼烦,很有些生殖以外的多余。确实是悄无声息的这么过下来了,老冯想,他们可能不怎么想知道为什么了。有些担心,一旦没有了办公室,他该会是个什么节律,她怎么吃饭,又会是另外的光景。不过老冯心里边有些失望,也有些不解,可能人们的生活差不多,得靠某种惯性掩饰懈怠吧。所以他真是在好好工作,谁都得承认,不光食堂管得好,是凡他做的事谁也没话说。

    有时他晚上起夜,稍微灵醒那么一会儿,看窗外月亮的初一十五,有时会点根烟,袅袅里想得是过去的人。死人是此刻成为念想回来的,没有距离,也不是鬼,是活人记得的活人,包括自己。他是冯峪河第一个初中生,第一个师范生,第一个公办老师,只有他冯登垣这样的人才,才有资格娶方圆十里最荣光的修水库的女英雄申秀英的妹妹。公社领导到他家说媒的时候,他爸激动——也许是惊吓——的快跪下了。那不是作假,是从心里溢出的光荣刺激着人。当年他也是,一想到申秀英觉得自己血脉偾张……几十年了,日子倒过成这样儿,顺其自然的如此,那些故去的人稳定在离去时的样貌,他也老了,按时吃药踏实上班,管好灶,实际越是具体的事越不占心思。

    往往想着他便迷瞪了。再次睡着的时候,那些过去离开的人越聚越多,人喊马嘶的热闹。

    申兰英看见白雪,愣了一下,抬手作势要打:叫你跑。

    白雪的躲闪更像应付她作态的惩罚,一激灵儿掸了掸身上的土,马上腾起一掬黄色的尘土。申兰英咳嗽了几声,又把门开开,白雪慢悠悠晃了进去。那天上午她没出门,等下午差不多太阳西斜了,门开了。白雪冲出去的格外利索,摇着尾巴一路催着申兰英。她一边喝止着一边点指,白雪又颠颠儿的回来几步,接着往前跑一段。卖凉皮的女人看见白雪,一拍大腿:你可把我姨给急死了。

    那天很多人都看见洗得干干净净的白雪,人们格外留意这只走失而归的狗,一身灰毛已经有些斑驳,打理得还算整齐。有人还给个火腿肠什么的,过去逗弄几下,白雪欢蹦乱跳的似乎见了熟人。舞曲一响,大家的身体立刻动员起来,回到此刻应有的状态中。申兰英并没有刻意拴住白雪,也没交代谁照看,开始跳舞,如同每一天的此刻。那天晚上没什么特别的,于冯春荣而言,是父亲说白雪没丢,自己跑回去了。丢不丢的她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狗离了人活不了,难道人离了一条狗还能怎样?

    眼看着舞场散了,凉皮也才剩下几张了,女人拾掇着就准备回去了。申兰英走过来:还有没?给调一袋儿。

    有,马上。

    说话她便把整张凉皮切好放在盆里,抽出一条蘸了辣油再放进去,几种料汁浇上一拌,闻着很开胃。申兰英坐在那儿吃:你把凳子收了回吧,我坐墩子上。

    那行,姨,我也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不行把狗拴上。

    没事,跑不了,饿了就回来了。

    就是,你狗通人性呢。

    白雪在幸福路的灯光下,成了一条橙色的狗,一会儿一回头的看申兰英,催着她跟上。过了幸福路,左转,到新华街,路灯变成银白色的。申兰英慢慢跟在白雪后面,随着路上的零星的归人往家里去。之后垣丘会只有夜市一处人声起伏的场所,绝大多数人会睡去,狗也不再吠叫,月亮从盆地上面慢慢往西去了。

    走着走着,灯光渐渐疏落。申兰英间或能看到白雪会在灯下等她一下,又蹦跳着往前撒欢儿去了。一直是这样。狗丢不了,还能不认自己家,吃啥喝啥,谁会管它。而走着走着,申兰英觉得自己倒像是没处去的人,整日价的游荡,家是个睡一觉的地方。她说不上的没了力气,想到每天早上会有要逃走的感觉。那所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怎么也捂不熟,越来越洇湿,像是要崩塌。要不就是自己得什么病,心里顶,天天得不停的走,可从来没走回过冯峪河半坡上自己的娘家。不是因为远,是一走就觉得往乱石堆里去,再就是几块墓碑,不如有时梦见他们更鲜亮。

    到家门口的时候也没见白雪,那又是疯张到哪儿去了,不回来有瘾了,外头野起来得劲。申兰英开了院门,想了想,没关上,留了道缝。她把留的饭放冰箱里,又到院门口看了看,还是没动静。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走了很远的那种疲劳。梦里她还奇怪,成日里也是这么走怎么不累,今天肯定是狗跑得快,勾着自己走得快。白雪的毛儿亮得闪光,一趟趟的在自己面前跑来跑去。她还问自己:不是满身都快秃了么?

    第二天一早,申兰英的作息像往常一样了,该吃吃该喝喝,往常一样在县城里逡巡。人们没有看到她的狗,也不以为意。该回就回来了,自家的狗这性子,让疯张去。不过知道她的狗回来的人要占一半的话,还有一半人不知道白雪昨天回来了昨晚又疯张去了。所以路上还是有人问:申姨,你狗寻着没有?

    申兰英后悔那天那么着急,招惹出这么多话来,不回答不行,怎么简单也得几句话才说得清。最可气的是有的人说在河边废品站看见了;塬上公路边的那条也像;还有说不行找派出所去,有几个怂杀狗吃肉呢……明明白雪昨晚上跟她一块回的,怎么有这么多胡言乱语。还是她自己招惹的,人们因为她的询问而上心,也怪不得人们。更不能责怪明显的胡说八道。可气有个人也不认识,说好像白雪被车碾死了,还昨晚上?怎么可能呢,晚上哪儿来的车。就是有的话,她怎么没看见。大家是好心,她也只客气客气赶紧走。今天主要的内容是跟不同的人谈论同一条狗。有多少跟她打招呼的人,就有白雪的多少条传言。

    等着跳舞的慢慢聚到幸福广场时,卖凉皮的女人又递过来马扎:姨,给你调一张?

    不了。

    你狗呢?

    疯张去了。

    啥时候不见的?

    昨晚上回来了,可野去了。

    哦……这啊。说完,那女人看着申兰英,仿佛陌生一般。申兰英看着广场,她们再没有说什么。白雪这会儿没影儿,申兰英没在意,可能所有人都担心它会走失。

    这之后的几天,申兰英自己游荡,自己跳舞,自己回家。也才几天,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被羡慕的申姨被羡慕的一个要素是那条听话的狗,灰突突的,又叫“白雪”。不知是因为大家的态度更多的给申兰英理由,还是她自己是那么有把握,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里,白雪都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某天早上申兰英醒来时还是没有看见自己的狗。

    她想了想,白雪到底是不见了几天。屋子里那股属于动物的气息已经淡了许多,申兰英感觉上的紧张忽然就有些难以自持。她想立刻回到街上,再问那些已经问过一遍的人:见我狗了没有?

    犹豫之间,时间倏忽而过。不吃不喝的,太阳已经过午,她猛然醒悟自己平日应该在路上,有没有狗的陪伴都应该把走过的路继续走。第一次,她想到了究竟为什么要走,在一个县城里走过无数遍的路,而且毫无记忆的重复着,处于表面上无意义的持续中。白雪应该是惯性的象征物,让这个行为处于稳定的循环。一旦失去这个符号,申兰英内心存在而毫无知觉的疑问立刻破土,几乎是狰狞的包裹了她的思虑。那么这时白雪所标示出的已经不仅是一条狗,还会是至少一半的理由,把过去的时光填塞,还将支撑着以后。

    她那么坐着,衣衫不整,脑子里想勉强着回到路上,肢体却疲劳得不愿启动。一点也不饿,一点也不渴,是不想动弹。那也得起来,总不能一直就这么着等到月上东山吧。申兰英意识到自己有点慌张,是因为感觉到哪里不一样,这情形是不是意味着白雪不会自己回来。城里还有什么地方自己没走过,那再走一遍,说不定它就在哪儿困住了,不找就完蛋了。

    申兰英没有马上跑出去,像上次那样惊慌失措。她热了饭,慢慢吃了,拾掇停当,才缓缓出门。人们看到申姨出现在街上,左顾右盼,走走停停的,不慌不忙也像是找什么。大家也明白了,那狗又跑了。还记得不久前她到处找人问见没见她的狗,现在,她不问,还不好招呼什么。

    从那天开始,不知不觉的,申兰英令人羡慕的形象开始变化。白雪一直没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再是那个带着狗逛荡的老太太,失魂落魄成拾荒一样的茫然。卖凉皮的女人发现她比以前迟缓了,更多时只坐在场边看,直到后来看一整场也不跳一曲,散了也不急着走。有时她收摊了,申姨还是不走。被羡慕的人,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活出落魄的感觉。

    被羡慕时的申兰英和现在是同一个人,只没有一条灰突突的狗跟她一起走在幸福路上了。和白雪就伴儿成日游荡是一个漫长的阶段;那寻找白雪——或者说寻找白雪成为一个理由——就是现在的一个阶段。之间的过渡就是几阵风越来越晾,凉皮闻起来显然不香了。冯春荣远远看见母亲就会避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一句“还没寻见”,接着跟她一起走,像是继续寻找白雪一样,在垣丘的路上一直走到天黑……老冯也一样,觉出什么,想想,也不表露出来。带回来的饭常就原样没动,放在冰箱里。但她吃什么,该问不该问?这才发现,他已经有些不知道如何跟她开口。想想满城的人,只跟一个院子的申兰英几乎没话。

    到了这个岁数,娃们都有着落,再干不了几年,一退休……就这样吧,有些想不清楚的,不想了。

    垣丘人有更多新鲜的内容需要更替容纳,对固化的所有——与世界上更多地方的群落的人们一样——缺乏热情。一个爱逛的正常人,不足以让人有什么更感兴趣的。大家确信申兰英并不是有什么问题,只不过狗丢了有些不甘心。人么,谁还没个记挂,况且狗还是个活物。

    确实,白雪要是回来,吃馍喝水,睡觉做梦,好好的日子。它通人性,是不会说话。申兰英的脑海里无数遍的回忆起白雪那天回来的各个细节,对白雪是不是回来跟她“告别”渐渐有些含混。它走到哪里能比这里更好。而要说有什么意外,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回家,又不见了……所以要继续找,以缓慢的脚步一步步在路上勘验,用心侧耳倾听,并且不事声张。上次着急的时候到处问,可有个什么用?还不是自己回来的。

    谁知道垣丘城有多少条狗,那时更没有什么防疫这一说,要知道哪儿有狗,靠听。宅院的门没有敞开的,它们在里面以吠叫获得存在感,对外面人的哪怕接近都给以回应。声太大的时候主人一般会跟着喊:狗日的叫啥?!申兰英觉得应该听一遍,而一条一条街巷的梳理,需要时间。况且还得注意白雪可能在哪个地方圈禁,更得细致。有时她试图更近接近宅院时,要是主人刚好出门,便会显得尴尬。申兰英不大可能脸儿生。不过没人因不快而挂相儿。冯校长的老婆谁敢给脸色看,娃还上不上学了。

    你?哦!姨。那人连她姓什么都没想起来。

    哦,没事没事。

    姨,你进来坐一会儿,来些。

    不咧,我走呀。

    你这是?

    我寻我狗呢。

    哦,那你寻。

    一般对话是这样,个别情况往往会把一些因素聚集在一起,让事情的转机成为确切的行动。时间是无形的动力,不能不敬畏。申兰英一步步走向的是个别情况成为转机,所有人一样,接下来一秒的变化事实上无法预计,而会持续期待。

    你这是?

    哦,没事,转呢。

    呵呵,来些,喝水。

    不咧,听着狗叫。

    对着呢,我孙子弄了狗,泼烦。说着,左新民带上门,锁上要走。

    我狗给寻不见了。

    知道么,你寻了多长时间了,寻着没有?

    没有。

    怕是跑远了,不行你再养一条,狗命就短,十来年,陪不住人。左新民说这话的时候,没看申兰英的脸色。她垂着脸,这几句话往心里落下来,伤人。左新民不再招呼,折身扬长而去。申兰英听着里面的狗叫,坐在门户上,狗不叫了她就拍几下门,让它接着叫,她要听到自己能判断出是不是白雪。后来狗应该是泼烦了,拍门也不叫。路上有人过去,说:老左应该没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