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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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执拗

    这时节过午之后,背阴的地方有些凉意。她打了个寒战,仰头看看日头。狗既然已经不叫了,那就先回吧。走的时候,她看看门楼,想起刚才那老汉是说练武的左新民。算起来,老左是她的长辈,不过没什么交情。她往家走的时候,一个满口普通话的声音过来:阿姨,我捎您一段儿吧?

    哦,不咧,不远。

    那行,我先走了。那小伙儿一副眼镜、满口白牙,利索的跨上自行车往远去了。申兰英看着欢蹦乱跳的小伙子,想着自己的白雪也常一溜烟跑了。不对,保不齐它在老左院里。回去的路上,她被听闻的记忆绕住了。

    那天晚上申兰英睡得不踏实,梦见一路跟着白雪到这儿到那儿,广化寺,向阳水库,塬上的麦地……有些糊涂了,明明都收秋了,麦子才刚抽穗。自家院子却在老左门楼里,白雪悠哉悠哉的吃着馍喝着水,满地蹭毛、晒太阳,显得那么舒坦。她一腔子酸涩,只为它好好的,这么跑不见了。夜半起身,看着白雪天天晚上卧着的那块垫子,想起它做梦时的害怕、高兴,或者类似幸灾乐祸。现在,这些跑到别人家那儿去,过去一风吹了。申兰英的委屈在绕紧自己的脖子,她用手想卸下那种感觉,而手更紧的想卡住颈项。她满心的嫉恨附着,让这夜晚再也没有了安宁。困在斗室里的愤懑不会溢出,再穿过两道门,到达老冯正在酣畅的呼吸声浪旁,已然成为不得不忍耐的漫漫长夜。申兰英想象白雪的梦呓,耳畔是她此刻——更可能是此生——无法忍受的鼾声,越来越大,像是阻止着黎明到来的一浪一浪。很久没有被拉上的窗帘下面,被投射在地面的月光里,栏杆的影子有了金属的冰凉。她下定决心,天亮去老左家。

    左师,在呢?

    哦,你是小冯他爱人吧?咋可来了?

    对着呢,左师,我想看一下你院里那狗。

    没在,我孙子——发合——引出去耍去了。

    你看这巧地。

    嗯?呵呵,你这是?

    没啥没啥,我走了。

    申兰英根本没有走远。巷子出去是个丁字路口,她在那个影壁下面能一直看到巷子拐弯的尽头。风又凉了些,水也有些冰了,太阳下去得更快。她心无旁骛,无心顾及四下里的一众招呼的存在,认定白雪可能马上会欢快的出现在路上,时间便漂流成她的无视。不知过了多久,人越来越少的时候,白雪还是没出现。之所以该走了,是路上的被她无视了一天的人们确实消失了,只橙色的路灯铺洒在她身上,四周成为确切的黑暗。她不想在这个被展览一样的位置被寒风吹,那时,舞蹈的人们早从幸福广场撤离,暂时回到那等待明天舞蹈继续的各处,明天将继续重复的不止如此。没人关心申兰英去了哪里,他们沉浸在舞步里自觉的优雅,有人离去——或许意料之中的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习惯着不会告别。

    卖凉皮的女人真有些惦记申兰英。天一凉,没人爱吃凉皮了。她生意不好,觉得申姨偶尔会照顾她生意。红薯没长好,没法立即换成烤炉,干啥也得干,反正不能闲着。

    那夜,申兰英一直枯坐在床帮上,盯着白雪的垫子,昨天出现的月光今天没有继续在地上铺洒,而老冯鼾声起落的节律和每天一样。睡不着是种无法排遣的安静,里面包藏着躲避不了的声响,比白日里的喧闹更能胀满身体。她恍惚于垣丘不再窝在盆地里,慢慢浮上来,每个沉睡或者如她一样清醒的人在上升,到塬上那么高。没有了根基,连自己脚下这块地方都不安稳了,随时会裂开,颠倒出另外的模样。这睡不着的灾难,可以把一个人揉搓得昏聩以致有些失心的癫狂,至少在执着方面会有更强烈的愿望,行为便难以预料。她身不由己得无法等待,顺着身体的决定开自己房门,闻得老冯的鼾声忽而消失。

    路上已经有扫马路的人,戴着口罩,一步步的扬起尘土,在每个色调的路灯下升腾着,垣丘又回到现实中的地面。申兰英走不快,她笃信自己的判断,那就是白雪——世上没有什么是巧合的。

    丁字路口停着两架垃圾车,两个戴口罩的人交汇于此,正在攀谈。申兰英很奇怪,这么早他们在这儿闲扯,是怎么了,也不扫地。越来越接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也在问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干什么去?

    申姨,咋是你啊。一个人兴奋的轻声叫道,惊了申兰英一下。

    你?

    哎,是我。那人摘了口罩,她才认出是卖凉皮的女人。

    你咋?

    早起一会儿,能挣些钱么,你咋?改早上走路了?

    哦哦,你先忙哦。申兰英有些慌张的走过了丁字路口,一直往前,似乎忘了出门时自己的目的。走着走着天慢慢亮了,路上的人有各自的去向。面馆的火催旺了,赶路的人停下来,嘱咐多搁蒜苗辣子,能吃出满头大汗。申兰英忘记要去哪里,大约是被旁人告知的自己是在“锻炼”。她也准备告诉问候自己的人:走路呢。

    清晨的垣丘渐渐喧闹,上学的大小孩子,还有一起出门的父母差不多塞满了街道,反倒是幸福广场上的太极拳、扇子舞等孤零零的,丝绸质地的练功服齐刷刷的耀眼,曲调偾张的调调儿被四周的车水马龙淹没着。申兰英还是暂时驻足在这里,看着那些真正锻炼的人。头很疼,便坐下来,想起白雪,她觉得自己哭了,抹了一把眼泪,擤出鼻涕,没有哭出声,只觉很孤单。

    白雪明明没有丢,有什么可哭的。

    申兰英看着那群丝绸练功服,太阳弱弱的从无中显现,人们身上渐渐被覆上一层金色。

    远处,老冯看着申兰英坐在广场边,掏出一根烟,想点又没点,揣回盒儿里。想着还没吃面,不能抽。他按照自己轨道调整好了方向,走到文庙对面的店里,要了碗面。不用交代也会多放辣子。每个人都在跟他打招呼,点头致意或者问候早餐,老冯挂着习惯性的微笑,看对方一眼算是招呼了。这家的面他吃了这么些年,从小冯老师吃成冯副校长,接着还会是退休老汉冯登垣。适才他想起更多起先的早餐,一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咸菜肉辣子……只有形式,滋味含混。那时的申兰英从来不会赶早坐在比如某个广场卖呆,虽说一直没什么话,但会一直忙碌着。老冯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在这儿吃过面,大家也不说话。再后来,带着冯涛、春荣、建设来,不记得五个人是不是一块儿来过。可能也来过,估计已经谢顶的老秦记得。他正机械的忙而不乱,捞面收钱,问问他的愿望便没了。那个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呢?每天的阴晴变着变着就把什么都变走了,模糊甚至消失,代之以天天新的事情发生,需要用力气或者用脑子,打起精神吃得狼吞虎咽,打招呼声气十足。现在……看着红艳艳的汤面,他实在吃不出今天滋味应有的过瘾。

    爸,咋今儿不上灶?冯春荣端着碗面坐在父亲对面。

    看着人不多就坐下了,你咋出来吃?

    这几天起得早,换一换。

    哦。这么一分神,老冯倒专注的吃起来。辣劲儿他熟悉,汗珠儿马上就沁出来了。

    爸,我妈还寻狗呢。

    寻呢,觉得没丢吧。

    要不我给她再逮(买的意思)一只?这一天天的。

    先等一阵子吧。老冯吃完起身,往学校里去。冯春荣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稍歇的老秦过来:春荣,你妈那狗寻着没有?

    没有。

    我咋听说叫车轧了呢。

    不知道么,我妈觉得还活着呢。

    那你嫑给你妈说,叫寻,说了她还焚气。

    回到家里,申兰英一点也不饿,躺在床上揉着太阳穴,蒙灯转向的迷糊。她觉得又从丁字路口往老左家院子走,比往日慢了许多,过了一家又一家,家家门户都一样,但她不糊涂,知道还没有到。白雪还没叫呢。走得很累,自己都有些奇怪了,可分明没有走错。急什么,可就走不到。

    迷迷糊糊的那巷子和院落都消失了,自己躺在床上,和衣而眠。被子蒙着头的时候,跟真正的夜晚一样。这时候,申兰英不知道了哪一个才是梦,不知道白雪到底应不应该在自己意识里的院子里,给别人和自己类似的陪伴。

    太阳已经西斜,她犹豫是不是要出去。跳舞或者找白雪,两件事都很迫切,她是起点的话,被对两个目标的掂量搞得木在当下。想到这儿,她又躺下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也没能进入刚才的梦境。越是着急,越是没了去向。

    迷迷糊糊中,睁眼已经夜里了,听外面说话:起来吃点吧?

    是老冯,申兰英坐起来:搁桌上,我一会自己弄。

    没啥事吧?

    没事。

    老冯关上自己的门,打开电视,好像是一部连续剧,哭哭啼啼的糊里糊涂,声音不大,而听着聒噪。申兰英到厨房打开桌上的塑料袋,饭盒里是米饭和排骨,还有土豆丝。她拿起筷子夹起排骨看了看,想到平常这时白雪应该在边上“吱吱”的像老鼠,着急那点骨头的着落。忽然肉不香了,一点食欲也没有,甚至有点反胃。申兰英撂下筷子,踢拉着拖鞋,径直出了厨房,又出了院门。

    一路上她再也没有踟蹰,轨迹无比坚定,直奔老左家的院子。路过广场的时候,看着平日自己舞蹈的地方,还有那些差不多固定的同好,申兰英觉得无聊而陌生,自己曾经舞蹈的情景像是梦境一般,实际从没有发生过。要么是过去太久,不再是真的。记不起那些人的面孔,也不再为正在传来的曲调激动。远远看着那卖凉皮的女人,她似乎直觉出什么,所以匆忙闪开,怕与她照面。

    嫑拍咧,来咧,这谁这是。左新民是从巷子口过来的,申兰英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是从院子里喊。老左看着她,等着她说话,灯下面俩人的表情清晰,申兰英有些泄气。她清楚,老左不明白这一而再是什么意思。

    咋了么,有事?老左很关切的望着她,一边掏钥匙开门。

    左师,我来看狗。

    看狗?哦,呵呵,那进,来来。打开灯以后,院子里还是黑乎乎的,老房子里有些森然的阴气,和她家那院子里的洇湿不一样。这是县城里最老的院子了,房怎么也有一百多年了。四周的房子太高,显得院场不甚大。老左四下看了看,又到一间屋子跟前转了一圈,过来跟申兰英说:娃带出去耍去了,没在屋。

    哦,那行,那我就走了。

    急啥么,不坐了?老左并没有往屋里让,也就是客气一下。

    啥时我再来看。

    行,你看你还没见着,我咋平常见你老是引着个狗。

    就是么,我狗不见了。

    哦,没寻着?

    寻呢么。

    你是觉得这狗跟你那狗有啥联系还是?

    我狗都养了十来年了,不可能跑,是寻到你这儿,听着叫声像。申兰英说这话的时候,老左觉得她像是已经有些置气,那是种要吵架的不依不饶。

    不急,不急哦,我还真不清楚他从哪儿弄来的,是这,今儿天也不早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不一定几点呢,回来我问他,给你个准话你看得行?左新民看着她,很想去给她搬把椅子,可这天气了,坐院子里显然不合适。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到家里来找狗,说是自己丢的,这话听着不入耳。也就是左新民这样不欺负谁、跟人不计较的老汉,搁随便一家,这会儿已经把她轰出去了。申兰英觉不得,她信自己的感觉。又一次没见到那条狗,这事情更像是蒙蔽自己的伎俩,更加确定白雪确实在这院里。那属于白雪的气味,真真切切。

    左师,回来给好好说哦,万一是谁逮了卖给他的,哪怕我把钱给他呢,我只要我白雪。

    娃肯定不能偷狗,自己娃我知道,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保证给你问清楚,慢走。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急,申兰英也能听出明确的情绪。人家是在送客。是不是练功的人修养好,老左克制的轻轻闭了门。她在人家门户台阶上坐下来,听到里面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声音像是被院子吸了一样。路灯照着老左的院子,申兰英觉得自己处于舞台一样,四下里黑压压的有人经过她她也看不见。在这儿等不妥,那就去路口。不过问题是自己根本不认识那个什么发合,该怎么等。只要带着狗的小伙子往这边走,肯定就是。

    想到这儿,申兰英往路口走去,一辆摩托车缓缓从身边掠过。没看清脸,但肯定是个年轻人。她回头看着那人,恰好停在老左家门口。他把车的前轮锁在地上的什么东西上,上台阶开了院门。并没有狗。申兰英觉得有些为难,等和不等都不合适。这是不是他孙子?为啥没带狗?要不是他孙子怎么能开院门?对,左新民家的秀娥嫁了个北京人,那人的娃还跟建设一个班……模糊记忆一层层递进的复杂,申兰英胃里一阵翻腾,泛上来的酸水有些压不住。大约今晚只能这样了,老左是个可信的人,但到自己孙子身上,谁知道护不护短。她不由自主的游走着,接近了舞到高潮的广场,没心思停下来。

    姨,姨,几天不见你了。卖烤红薯的女人看见她喊了一句,抄起个什么走了过来:给,姨,吃,今儿第一天。

    不吃。

    吃些,怕啥呢,自家种的,今年甜,你尝。

    申兰英紧忙摸兜,好像也没带钱。那女人笑着说:姨,不要钱,这么小,咋好意思呢,咋不跳去呢?

    我寻狗呢。申兰英剥了皮,那温热的香气确实诱人。

    你那白雪?

    可能叫人逮走了。

    那女人看着申兰英,见她一身的缭乱,穿着拖鞋还没穿袜子,有些心疼她:姨,你嫑寻了,再养上一条怕啥呢。

    没丢,能寻着,明儿就寻着了。申兰英吃的倒是很香甜,真是饿了,同时忽而为自己感觉到的明天高兴,心里一松,便觉出周身有点儿冷。

    清洁队那开车的说,看见叫车轧了,都撂了,嫑……

    胡说啥呢。

    姨,就……

    嫑胡说!申兰英脸一沉,把吃了一半的烤红薯扔在地上,扭身就走。那女人看着她的背影,似乎觉得特别难受,有些可怜这个大家都羡慕的人。她捡起半个红薯,拿到自己烤炉边,扔进垃圾筐:辛辛苦苦,不吃胡撂啥么。

    那女人算什么东西啊,一会儿卖凉皮一会儿卖红薯,还扫地。干啥都不保险,还爱传个闲话。白雪叫车轧了,她看都没看见就说,明明在老左他孙子那儿。自己的狗自己知道。申兰英一路上反反复复念叨着,走路狠狠地快。她听了那女人的话之所以生气,是觉得人们捕风捉影的无聊,把别人的事儿当玩笑开,一点也不念及真正着急的自己。不过她打定主意,那红薯虽小,钱一定要还上,而且再也不会买她的任何东西,不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