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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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认主的狗

    听着老冯的电视剧隐隐约约,接着会是他间或舒展的打瞌睡。呼噜声起来的时候,申兰英仍然坐在床上,心急火燎等着明天的时候,哪还能有安宁。不过她觉得自己也是哪里不对劲,有股心火收不住,身体也就跟着燥闷。只要找到了白雪就行,马上这些就都好了,反正它在老左家也就这一夜了,不着急。不能急。

    遇到扫地的清洁工,她马上想到可能是那女人,想着要避开,可路静人稀的,也躲不到哪儿去。这会儿申兰英想到了扔掉的红薯,再怎么也不能那么糟蹋吃的东西啊。自己那是怎么了。就是那人,已经停下里摘下口罩看着她了。

    姨,锻炼去啊?她像是什么事都没有,还是不笑不说话。

    锻炼,你看我没给你带钱。

    啥?那女人愣住了。

    红薯钱么。

    说啥呢,自家的,看你。说着那女人带上口罩,扫帚一下一下把落叶拢在道旁。都说是锻炼了,那就走走吧。她还是往广场去,复制着昨天的流程,只是天气不大好,云从东边上来了。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女人一瞬对她是有些厌恶的。

    咋样左师?你娃咋说的?申兰英看着开门的左新民,又看看旁边被一根钢丝绳锁在地上的摩托。

    哦,你看你着急的啊,你来,我给你叫去,娃还睡着呢。左新民的院子里,落叶也被聚拢成一堆,和露着古木色调的廊檐衬托着,很见古气。申兰英夜里来,什么也没看到,此刻站在这里,也不想多看。老左从西边房里出来,跟着个一脸没睡醒的小伙子,老大不情愿的挠着头。

    你给你姨说,说你那狗,这是你冯校长他屋里地,好好地啊。老左说完捡起地上的扫帚,继续认真的扫地,不管他们了。

    哦,姨,你来得早哦,我给你搬椅子去。怎么说也是城中毕业的,怕是老冯当年的余威残存,发合不自觉的还有些慌了。

    不咧不咧,狗呢?

    狗?哦,昨天下午我去耍去了,没带回来,姨,你问这是?

    小左啊,你跟姨说,这狗到底咋来地?

    咋来?呵呵,姨,你看你说的,问这是弄啥?

    好好说,你姨狗不见了,寻呢,着急,好好说。左新民一瞪眼,发合有些不耐烦,梗着脖子。看得出他老大不高兴。狗丢了找狗去,到别人家里这么问,有些捉贼拿赃的意思,好像这狗是她的似的,真邪门了。年轻人的火儿大,要不是此时他爷镇着,这一句完全可能翻脸。

    姨,这狗是前一段儿伙计给的,他家不让养,我就带回来了,要说他从哪儿来的就不清楚了,没问。

    那狗啥颜色?有多大?

    白的,也不小了,不是狗娃儿,听话着呢,不咋乱叫。

    就说么!申兰英的眼睛都睁大了,心花怒放的拍着发合,又不好意思的收敛了两手来回搓着,弄得爷孙俩面面相觑。发合嗔怪的看看爷爷,左新民用眼神告诉他乖乖的别惹事儿。。

    那狗可肯定是你伙计……拾的,刚好到你这儿了么,是谁的就是谁的,我也不说啥了,把狗赶紧引回来哦,我都养了十几年了,不放心……申兰英絮叨着感觉自己满是诚恳,有些哀求的希望狗赶紧出现。她已经无暇顾及旁人的脸色,只期待自己心里想当然的结果。

    左新民过来看了一眼孙子,发合往后一退,涨红的脸垂下来,咬着后槽牙忍住了难听话。而左新民再怎么给申兰英——更是冯登垣——留着余地,体谅她丢了狗的着急,听这么说也有些不高兴。她根本没见过这条狗,只听了几声就能说狗是自己的?就算是活人谁敢说隔着墙能认个真着。自己的孙子没啥本事,还不至于偷鸡摸狗,从小到大,也没见他有不端正的伙计。话说到这儿,把娃委屈了可不行。

    是这哦,你看,你说听见狗叫了就说是你的,是不是?

    肯定是的,左师,我说话着急了,你嫑见怪哦,肯定是。申兰英还是满眼期待的看着老左,跺着脚,恨不得在原地转圈。左新民看着他,转念一想,又转眼看着孙子:狗在那儿呢?

    咋?还给再牵回来啊?

    你跟谁说话呢?左新民声不高,也不看发合,拄着扫帚看着大门。

    爷,不是,唉,我马上。发合跑着进屋拿了件长衣,嘟囔着往外走。申兰英差点上去拦住他,可看看左新民有些挂相的不悦,她没敢,但话马上是另一个意思了:左师,你看,我不是那意思。

    老左没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尤其是个女的。他有长者之风,并没理会她,撂下扫帚进了屋,看似把她晾在院子里。申兰英这会儿觉得清醒些,有些挂不住了。不过事已至此,爱咋样咋样,反正他们得把狗牵回来。正屋门帘一挑,左新民提了个凳子出来,放在当院:坐吧,娃一会儿就回。

    院子是四面坡,流水檐的瓦都有纹饰,和农村那种院套不同,很大,方正的青砖墁地,不是夯土砸实。下雨的时候,院子中心最低处那个镂雕石板下面,不是水窖便是漫水道。这是早年间真正殷实的人家,难得是这么些年了一砖一瓦仍旧如当初一般,不过挂了些老样儿,跟老左的派头倒是很贴合。垣丘人多数听说过,左家上几辈是生意人,乡下也有地,解放后都没了,真不知道这些年了还能留这么好个院子。穷文富武,左新民这辈子只干一件事——打拳。县上有时也派人来看这院子,老左一般的回答是等自己死了,捐成文物。申兰英左顾右盼的时候,老左端来一杯热水:喝上一口,不急哦。

    左师,麻烦你了。

    看着这个应该是晚自己一辈的女人,老左想起了她老汉——现在是老冯,冯副校长——年轻时的样子,那是多好个年轻人,一下子老成这样。自己更是一大把年纪了,那就更不该动气。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没几年活头儿了,自己的内丹是没到火候。他摇摇头,把落叶扫到筐里,提着往门外去。树上的叶子被风一荡,有一片落在申兰英的杯子里。

    哪怕大门开着,这个院子也能排斥外面的声响。巷子里本没有多少人来去,天上的云之间,光线时不时穿云而下,申兰英的思虑依旧混乱而执拗。时不时的她觉得话说的有些急了,把有理变得被动,人家还好言相待,让自己不好意思。转念一想,狗是那小伙带回来的,要不是自己听到,这白雪就在这院子里成天圈着出不去了,说不定会死。想想她们这些年走过的路,申兰英替自己和狗倒吸一口冷气——天天呆在这么个闹鬼的院子里,只剩下干叫唤了,多可怜。自家的院子破败,那也是自己家。瞬间,她觉得这房子被一块大云彩遮盖,手里的水如同一口井般冷了。

    白雪!她看着左发合牵着条狗进来的时候,端着杯子疾步上前,水泼了一地。发合看着她一脸的不高兴甚至是耻笑,被狗窜开时绳使劲拽了一下,好悬没薅住。那狗不是扑向申兰英,而是往门外窜去,夹着尾巴往发合身后钻。这肯定不对劲,狗不是她的吗?不认识她?发合下意识的把狗带在身后:姨,不急不急哦,这狗是不是你的?

    咋不是,白雪。申兰英看也不看左发合,不断绕着试图捉住那条狗,杯子还擎在手里来不及放下。左秀娥一直站在侄儿后面,看着眼前的场面,满脸不高兴。从小谁欺负了发合,第一个没完的就是她这个当姑的。昨晚发合去看她,狗叫得不行,就把它拴在外面。发合走的时候看它睡得四仰八叉,懒得牵,跟她说不带了,自己走了。跟申兰英说的时候,他也着实有些搓火。结果一早跑去带狗,带着一脸的怒气,左秀娥说啥也要跟着,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娃跟他爷不可能弄成这样。眼前这情况,狗哪儿像老冯家的,还敢跑门上来纠缠?要不因为是老冯他老婆,左秀娥得先撵她出去。

    嫂子,咋回事么?左秀娥看看提着筐进门的父亲,尽量客气的说。

    我把我狗逮走,你看才几天,还给生了,白雪,走,白雪……申兰英根本不看他们,就想着怎么捉住狗。发合干脆解了绳,那狗根本没往门外去,一溜烟绕开申兰英的追捕,顶开左发合的房门钻了进去。她,忙不迭想往那儿去,左秀娥用手搀住她,实际是不客气的拦住她。

    嫂子,这到底是不是你狗么?

    是么,咋不是呢?就是我白雪么。申兰英不解的看着左秀娥,觉得她的问话太离谱了。发合看看姑姑,满是惊异,像是忍着笑。左秀娥很吃惊,瞪了侄儿一眼,不再搀着申兰英。他们忽然一起明白哪里有点儿不对劲,要看看接着会怎么样。左新民此时更是奇怪,她的狗能不认她?该不是有点失心疯。他瞪了孙子一眼,怕事情发展得不好收拾。

    没人拦着她,申兰英径自推开左发合的屋门,“白雪、白雪”的轻声漫语不停召唤着,那条狗在里面吱吱叫着,恐惧得歇斯底里。外面的三个主人都没有进去,只听见那只搪瓷杯子落地的声音。左新民对女儿说:老冯家这有些不大对劲啊,不敢有啥乱子了,嫑胡来。

    我也觉得,这嫂子平常看着干干净净,咋今儿怪了还,爸,在咱家可不敢有啥闪失,说不清。

    好好说,不就是个狗么。

    不就是个狗么,我看她有神经病,这狗根本就不是她的。发合看着自己的房子,悻悻的双手插在兜里,碾着脚下又落下来的叶子。

    人要紧还是狗要紧,啥轻啥重,嫑胡说。左秀娥轻轻搡了侄儿一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这当间,申兰英先出了房门,披头散发的扯着绳子,狗生生被拖出来,惊惧得声音凄厉。她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直接拖着就要往外走,当另外三个主人不存在一般。如果申兰英如平日一样,当然得掰扯一下。从别人家这么强硬的牵走一条狗,说是自己的,谁能信。

    她今天的不对劲任谁看也显而易见,这便有些棘手。老左认为当务之急得先找她家人来,现在这等于已经是出乱子了,得赶紧。他让孙子赶紧去城中,找老冯或者冯春荣都可以:叫赶紧来。

    左秀娥硬拦着申兰英:嫂子,嫂子,你先不急,不急么,急啥呢么。

    咋,我回去给洗一下,看脏地。申兰英根本就不看她,就是觉得“白雪”格外犟,越拖越不走。左新民叹了口气,上前来:我给你说,咱话还没说完,咋能走呢?

    话声调不高,可语气严厉,申兰英扭脸看着左新民:左师,你意思,难不成我还讹你么?

    你看你说的,啥讹不讹地,说不上,就是……他一边说一边想着:就是发合这个狗也是旁人那儿来的,咋也得见证一下,要说清,你说对不?

    见证啥?这狗就是白雪,这就是。

    我也没说不是,怕弄错了,是这,你稍微等一下,发合寻人去了,耽误你一会儿,来来,坐坐。左新民的样子很有说服力,申兰英也折腾得有些没劲儿了,拽着绳子往凳子那边去,“白雪、白雪”的,完全不介意狗把自己往死里勒一般挣扎。左秀娥赶紧过来:嫂子,你看把狗挣地,先松了松了,我把大门关了,跑不了。

    今儿还怪了,是不是饿了,有馍没有给吃上些。申兰英手里的绳子被左秀娥慢慢扯下来,终于松手,那狗又飞快窜去左发合屋里去了,地上遗撒着一滩斑驳的尿迹,散着骚臭。申兰英拢了拢头发,看着那屋子:这是有一阵儿没见,认生。

    左新民赶紧去灶房给她倒水,还拿了个馍:你喝水,不着急,我把这馍给喂了去……

    不不不,左师,来来,你给我,等一会儿它饥了就出来了。申兰英坚持着。

    院子里暂时安静了,闭了大门,外面的声音被高墙瓦舍阻隔着,从天上划过的时候,不会落在天井里。只有叶子顺着命运的授意,一片片落下来,悄无声息。左秀娥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申兰英,满心的疑惑,一阵同情。

    她也很羡慕老冯的老婆,能有那般的闲哉,想起自己的日子是无尽的熬煎。自从王源死了后,王艳上学走了,王泰鬼迷心窍说是偷着卖了厂里的车,也跑了。自己从左家嫁出去,现在又还原为左家的人。几十年划了个圈,惘然一场。人家申兰英不一样,看看她的三个孩子,看看老冯一辈子的威望,整日价路上走着谁不敬……人都是一辈子,活得劲头儿不一样。今天这会儿,可就把人搞糊涂了。好好的,为了条狗痴心成这样?能么?左秀娥一时想不明白,在边上看着申兰英发愣。老左在自己门外廊下坐定,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捧着个紫砂壶晒暖暖。

    爸,要么我熬饭?

    熬,馏馍,给这人也馏上。

    左新民把小桌子安放在院子当间的时候,还不见发合回来。左秀娥系着围裙捧着托盘从灶房出来——三碗稀饭,俩馍,还有一罐辣子一碟咸菜。她摆好,又搬来三个矮凳,小米稀饭的热气在阳光下蒸腾,粮食一样跟一样不同的香甜在空气中缭绕。狗一直没叫,申兰英只是看发合的屋子,没有了之前的急迫。

    嫂子,嫑嫌哦,来来。左秀娥递上去一双筷子,申兰英看着她,搓着手没有接,看起来局促不安:不咧,你吃,人咋还没回来。

    吃,怕啥呢,狗在屋里,难不成还跑了。左新民的声音总是有种上年纪的人的威严,含着难以拒绝的肯定,让申兰英觉得得吃。简单早餐里,没有言语,他们呼噜呼噜喝着稀饭,就算交流了。

    冯春荣先进的门,看见他们已经撂下碗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的样子是陌生的,她慌忙回身看看左发合。他们并不熟悉,在学校里不是同级。左发合见女生仍然像在学校里一样,不敢正眼相交。他回避着她的眼神,径直往灶房里去了。

    妈,寻……着了是吧?

    你咋来了,哎,这是见证?左师,叫我女子来干啥?申兰英有些不明白,看着左新民,手里还拿着空碗和筷子。

    你嫑急么,我跟你说,就是叫娃……跟你一道回去,不然不太美气,你说是不是?老左有些词穷,不过也还稳当。

    看你说地,左师,不说了。申兰英这就准备再次要进左发合的屋子,但是犹豫了一下,看了冯春荣一眼。左新民笑着点点头,冯春荣跟着母亲进屋。左发合擎着一碗稀饭坐在小桌前开始喝,看看自己的屋子,哼了一声。

    不准胡说哦,人要紧狗要紧?左秀娥轻轻贴耳朵叮咛着。她怕有什么差池,又是一场乱子。经过些逆事的人,看什么的那种低落已经成为习惯。她感觉八成不是好事儿,就是怕,又有啥用,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折腾人。小心翼翼祈祷着试图摆脱可能的危机,结果却由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