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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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子弟

    这么一折腾,把吃面的人扰得不善,秦玉才一看也是,赶紧回屋打电话。只要他们走了,管他谁对错。等公安局来了把俩人弄车上,秦玉才忙得刚回过神来,这一早挣的钱,差不多是边上这堆垃圾。警察也不管,这事儿闹得人想看黄历。

    到了公安局,罗建军坚持先不去医院,要把这人先拾掇了。不过他的利令智昏让自己扎扎实实的现眼了——身份证拍出来,这人不是杨国柱:看清楚啊,罗警官,谁认识杨国柱是人是鬼,我不是垣丘人。

    那……咋不明说?你以为这是啥地方,还有理了你!唐文虎一拍桌子首先要压住阵脚,忍住了没点指那个人。这人的名字叫王耀辉。他定定看着他,浮现一脸傲慢,径自坐下点着了烟,又狠狠扔在地上:我他妈也是办案子!跟你有锤子说的!

    这之后不止是罗建军一个人的尴尬,是他带动的上上下下的喪眼。

    那天中午,当罗建军回家躺着的时候,在一家叫“汇贤楼”的饭馆里,王耀辉成了垣丘县公安局领导们的座上宾。这个兴寿县公安局普通民警被高着几个级别的副局长敬酒,想起自己皮毛未湿的进退,不禁拿出了些自己学来的风度,连站位似乎都高了许多:邹局长,你放心,这事算过去了,我回去也就不汇报了,按纪律,我在这儿把线索理清楚再跟你们联系,这回……这算不行了,不过建军同志本意是好地,只是方法简单粗暴,需要你们加强政治思想工作,真正把群众装在心里……

    对对对……一大群人只得随声附和着,言不由衷,跟罗建军关系好不好也得这样做,要让槐颖市局的纠风办知道了,领导得好好去给人家“汇报”一下了。眼前事眼前平,对谁都好。但是任谁也不得不笑话罗建军,杨国柱是经济纠纷,怎么也算民事上的案子,一个刑警动手准备拿人,吃饱了撑的。对,肯定是昨晚喝好了没睡好,要么就是董玉珍来例假了,把这货早上的气给憋圆了。

    床上的罗建军无比沮丧,看着正在擦地的妻子。她拧着腰肢,一步步的左右自如,腰身比例动成他的欲火,却一点也发不出力来。从床上起来出去被搀着又放在床上,还是得褪褪火气,遇事不能着急。昨天那人谁爱打谁打去,自己就不应该伸手。他看着自己打过别人的手,觉得腰上一直酸麻着。

    珍儿,你上你班去,大夫说没事,只是闪了,估计明儿就能好。

    哦,擦完地还真得回厂,说好的事人家还等着我呢,还疼不?

    躺着不疼。

    一天着急啥呢么,搞清楚再说么,动手的事叫小伙子去,你都这岁数了。

    我啥岁数?看你说啊弄不动了?好好好,过来?

    你快行了吧,烂腰。

    门关上以后,罗建军看着对面墙上一米多高的婚纱照,觉得有些褪色了。自工作以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下午这么无所事事的躺着。挣扎着起身,想去倒点水喝,可暖瓶是空的。拉开冰箱,过季了就不再愿意喝的啤酒还有几罐,看着都冷,权当水喝吧。

    一气儿一罐,寒气渐渐上了脑门儿,浑身又冷又酥。罗建军躺着,不由得不睡着。他甚至觉得最好自己没出过门,而是想了一出戏。如果再起来后,还是不要接着这么演吧。

    那天下午还是正常卖完了备下的面条,拾掇完,秦玉才这会儿才觉出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枯坐了会儿,觉得太阳还高,带上门上街去。那应该是老冯他老婆,看狗便知道。除了在面馆,他们不会打招呼,这样在街上遇到,擦肩而过就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冯和她再没一块儿吃过面了。记得他们跟三个娃一起吃面,多少年前,满是羡慕,像现在城里人羡慕这老太太的闲哉一样。

    他记得那时朝阳他妈也看见了,怕是切葱花又迷了眼,叹了口气。

    天天开门的生意最劳人,除了中午收摊到次日凌晨起身,其余时间无法懈怠。那种被动,根本想不起来是被动的,所有动作已经不需要思考而成为肌肉记忆,甚至熟人吃多少辣椒,手也记得。秦玉才忙活的时候用一半脑子,另一半在歇息,下意识的思量,观察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们。每当收摊以后,身体真正歇息的时候,脑子一空,好多事儿扔在哪里也不知道,多数再也不会拾落。那些打捞的无意义,差不多是因为一个线头牵出更多线头,老冯的老婆叫兰英,三个娃里女娃是最小还是老二?老冯给朝阳他妈随礼的时候给了多少钱……这些都跟眼前这些碗筷之间毫不相干,而泛滥着。

    秦师,这回摔彻底了啊,呵呵呵,要不拿一百凑个整,不用先存着。

    五十个能行,够了,咱这碗筷生意还能不能摔打?没把刀抡起来算可以了。

    要说小罗也是莽撞啊,把钱给你了么?

    没,光知道是公安局的,我估计正撂展了在床上,腰确实闪了。

    那他能给你赔,不是钱的事,多少人给人家弄了一身,好意思?

    那没事,谁不认识谁么,怪他。

    要说垣丘也几万人了,可一有点儿什么事,显得人人去过现场,知根知底儿的津津乐道。罗建军肯定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尽管他自己深藏功名的趴窝续梦,县城的语言交流里,他都被很多人想看一眼长什么样。讪笑里包含的复杂,更多的是嘲讽。这些是罗建军能想象的,要是别人,自己的反应无非也这样。不过端起碗来,他却有些咽不下去。

    没有啥么,你平常是太紧了,少想,对自己不好。

    董玉珍劝的时候,罗建军想的是腰好了以后的尴尬。基于自己经验,领导一定会让他去一趟兴寿,和县局里的人沟通一下,还要多留些余地,要么万一以后有什么事儿到兴寿,那态度绝对会不一样。这好说。局里那些人,眼睛里是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就这件事而言,对他们来说是个笑话,甚至可能的机会。罗建军是个勤快人,年纪啊学历又靠前,所以往上走应该是时间问题。这事儿不大,没什么后果,但说起来,有时一句话能是结论,石子儿就变成山。他因此有些郁闷,觉得明天这班儿会上得艰难。

    碗这么些年了还在烧,一个都五毛钱了,老早的和现在的是一个花儿。不过还是新的显得精神,跟年轻人一样。秦玉才逐个洗着碗,控干了水,码好,想起那个警察一拨拉,轻轻捶捶自己的背。大门紧闭之后,院子里住过的先人在牌位里默不作声,他仍然没习惯一个人的时候,院墙外的动静与里面毫无关联。认真听,除了自己的心跳,没什么是活泛的。此时的一切,都与别人无关,秦玉才会想到自己可能在某一刻也完了,是正在和面还是如现在一样站在四下黑暗环绕的院子中失神。

    他端起碗喝第一口的时候,院门被拍响了。秦玉才并不诧异——对于别人并不算晚,再怎么说,不管多钱他也得上门把碗赔了。他披衣点灯,缓缓应门:来咧。

    爸,我朝阳。

    听到这句秦玉才差点打了个趔趄,想到那警察今早的狼狈。他笑了,赶紧奔过去开灯,拉开门闩。雪亮的光线下,秦朝阳一身军装,背着行李提着包裹,嘴里哈气。外面的黑暗中,一辆自行车过去时落下一句话:朝阳回来咧?

    哦,叔你慢些。秦朝阳看着那人消失在黑暗中,一时想不起那是谁。

    进屋以后,秦玉才不知道说些什么。张秋俊去世的时候,部队上说是转达,而没见娃回来。不回来人得埋,这事算过去了。这会儿娃回来了,连个香也没预备,他妈在照片上能看见家里冷冷清清。秦朝阳跪下磕了三个头,忍得咬紧了牙,站起来坐在椅子上,看着照片上的母亲——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样貌了。秦玉才没说什么,出去时大门一响。

    这家的猪头肉烧饼,秦朝阳从小就吃,拱嘴上的眼儿里,他不觉得因为流过鼻涕而不香。久违的脂膏软糯,垣丘立刻真实起来。他拿来一个碗,把烧饼放在里面,献在母亲的照片前,接着拿起来咬了一口,又放回去:妈,吃哦。

    秦玉才看着至少两年没见的儿子,觉不出那种精瘦和之前的变化。要说有,是面冷了,可能是因为稳了吧。秦朝阳上学时的调皮,现在一点也看不见了。部队就是好,能把人拢成人样子。

    事就是这了,你三伯打电话……

    爸,我知道,走不了么,没办法。

    这现在回来不回来地,要么你上完坟赶紧回吧。

    秦朝阳看着屋里的陈设,猪头肉的香气里,他从小闻着的自家调料的味道依旧浓郁,附着在这里所有表面与角落,还有父亲的身上。他没有说话,拿起一个烧饼,只几口就咽了下去,端起那个碗喝了一口酒。

    慢些,当兵吃饭猛张地。秦玉才这才想起,把装着其余几色卤菜的塑料袋一个一个解开。秦朝阳端着碗,摩挲着黑釉子,又看看母亲的照片,叹了一口气。秦玉才出去一会儿,拿进来一个瓷茶杯,拎起塑料桶倒上酒。

    记得你不喝酒么,咋看着能喝了还?

    这还是你那个碗,真稀罕,从我爷到现在,还好好地啊。

    我这一天是闲了喝一口,搁平常你妈……这会儿都睡着咧,收音机里戏还没完呢。

    秦朝阳把那个碗放在父亲跟前,满上,把那个茶杯擎在手里,毕恭毕敬的两手敬上:爸。

    那天晚上,还是年轻人的量可观,秦玉才始终抿着那碗酒,看儿子吃喝香甜,屋子里都暖和了。不用他问,秦朝阳把该说的都说了,常摸着胸前该是有徽章的地方,拍着或者摩挲。

    天天开门下面,秦玉才以为天天都一样,而秦朝阳快慢的到了转业的时候。当时把电话打到部队,中队长马上就让给离着上千里的分队发报,让秦朝阳立刻返回。分队只有一台车坠着盗猎的人马,那么大的高原,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要么折返放弃,要么就全队撤离。秦朝阳一句磕绊都没有,说要是回去,到家头七都过了。算起来,是在母亲头七那天的半夜,他们看到的那个帐篷里拿枪的人,不知道有六条枪已经合围了他们。

    打了么?多少人么?

    就是些打猎地么,还能真打?又不傻,一喊,马上就出来了。

    哦。秦玉才长出了一口气,端起碗喝了一口,头上有些冒汗。

    爸,我三等功,没回来武装部就传话叫直接到咱县局报到。秦朝阳那种得意,正是父亲愿意看到的,而有些事的凑巧,让秦玉才觉得真有些可笑。他笑出了声儿,很久没有这样忍不住要笑了,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腿:把他先人地。

    咋了么爸?真不走了。秦朝阳有些不明所以。秦玉才想了想,把今早跟公安局人的际会讲了。他不知怎么那么绘声绘色,听得秦朝阳笑出了声。

    唉这叫罗啥,那么扯淡啊?啥本事么,可能是紧张,能是个啥怪怂么把他耍了。

    给你说啥呢,人连动都没动可把他腰闪了,我也是看着没意思,买碗去才知道姓啥,估计没大问题,刚你敲门我以为是他,多少得来说个啥么。

    那一河滩杂碎,他不来说个啥就完了?

    你看你说的,人家腰成了那样子,有啥么,几十块钱么,还不是拿人呢,要是个啥强人……不对啊,那人跟着公安局车走了,没铐,看着气长地。

    是啊?这怪了。

    父子俩猜这件事情,当行酒令一样的乐儿。夜深的时候,秦玉才觉得自己快起身和面了。他看看张秋俊的照片,喝了口酒,觉得这是个大日子,明儿歇一下——这面,多少人是吃不上了。不过那天清晨还是那个点儿,他的身体醒来了,起了鼾声的儿子在身边。该过的日子又能过了。还是那些面,还是几罐子调料,两灶火旺了。垣丘城的清晨,第一碗面,怕又是那个人吃。太阳渐渐出头,吃面的人里好几个招呼他:秦师,昨天你这儿可是热闹哦。

    唉,你还嫑说,那是敲锣打鼓呢,一动响器,我朝阳给回来咧。

    会议室里人齐整着,罗建军的腰果然好了。他不明白,一个小伙儿不就是复员么,还开这么多人的会,该不是有别的啥事。小伙子还是局里派车接来的,多大面子,垣丘局里还有这样的事?从大家点头时递过来的眼神,罗建军还是觉出了异样。一想到这儿,腰便有些不得劲。

    会议室里是局里领导和政治部、刑警队的人,齐刷刷的警服中,局长边上那个面色黧黑的精瘦小伙儿显得很扎眼。这会是给他开的。局长看了一圈,对那小伙点点头,大家声儿也哑下去了。公安局的会很多,协调与传达、讨论,很多事只有集中了声音才能往下推进,但很少说拖半天那么长。连领导也没有端个茶杯来的习惯。

    很有几个人似乎恍然大悟,隐约想起这是面馆老秦的儿子,该是忆及老两口时的面馆,没想到转眼坐在一张桌了。不用猜也知道,这小伙要在这儿开始上班。

    我给你们说啊,小秦,哦,朝阳是我儿子同学,看着长大的,背着两个三等功回来,本来是分到槐颖市局,可你看哦,咱这儿缺员好几年了,那天去市上开会,咋说都得把咱娃要回来么,朝阳,也没跟你商量哦。

    宋……局长,肯定要回来呢么,就我爸一个了。秦朝阳站起来时,立正带风。

    坐,坐,白事里都没来得及回来,了不起,真刀真枪逮人呢,海拔要五千多米呢,多有椽子个小伙儿,刘儿,人就交给你了,那咱就这,散会。

    副局长老宋先走了,刑警队刘立群过来拍拍秦朝阳的肩膀:不熟哦,你家面我可没少吃,先把衣服登记了,歇几天再说。

    没事,队长,手续说是直接转到局里了,该上班我立刻。秦朝阳还是一身没了徽章的武警常服,毕恭毕敬看着自己的领导。从战士到警察的衔接,只这么几句话。秦朝阳学习不行,老师们都很头疼,勉强说他聪明。还是冯主任吃面的时候说叫他当兵,父亲觉得老冯更有见识,他便成了武警。再回来是县局的人了,这路数还有啥可指摘的顺理成章。

    你怂啊,关机呢!宋局长转眼又进来了,冲着罗建军吼道。众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诧异——老王不是说没事么,怎么又把他告了?

    我,手机没电了。罗建军站起来有些呲牙,腰一阵剧痛,一点也不给他争气。

    赶紧到大厂去,说你家谁出事了,赶紧。说着局长就转身出去,而忽然停住,回身看着罗建军,又看看刘立群,一扬手:等一下,是这,你不要去了,老刘你带人去,弄清楚再说。

    万一真是刑事案,跟罗建军有关,那他肯定不能参与。而罗建军听到这话,汗都下来了,脑子里飞快转着,一阵焦躁,重新慢慢坐下,一时不知所措。

    建军,嫑着急哦,我先过去,问清情况再说。刘立群看着自己手下的人,纷纷往会议室门口走。他本想喝止,又马上明白过来了。跟罗建军家人有关,有个什么事儿轻了重了的,这以后可就不好接茬了。他没言声,看着站在那里的秦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