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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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死了所失去的滋味

    那堵墙里面,锈着山一样的铸铁件,也不知有用没用,风吹日晒让钢铁都皴起了皮,太阳一晒,一点也不耀眼。墙上的血迹还新鲜着,如果不是知道死了一个人,看起来并不惊悚。秦朝阳咽了口唾沫,心怦怦直跳。哪怕开过枪,手里也没人命啊,真尸首这也是头一回见。已经苫上的那块布下面,据说人形已经被压坏了。刘立群没上前,看着杨百旺,递上去一根烟:弄得啥锤子事么。

    之前好几天,于同福的活儿都是给墙这边的构件栓上钢丝绳,摆手或者吆喝,指挥吊车提起来,放在卡车上拉走。他的搭档贾伟亮已经不干了,毫无征兆的再也不来了。那一阵子他无所事事,只能在班组看别人打牌,直到贾伟华开始开着兄弟开过的吊车,于同福便又是个起重工了。

    从车间主任到无所事事的闲人,贾伟华是慢慢想明白的,人就怕被耗着。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用何种方式,如今也都无所谓了。只要不闲着。没听说过厂里把车间主任变成普通工人的,他是第一个。要不是杨百旺把他要过来,现在只能继续当个闲人;要不是兄弟不干了,他没想着会开上吊车。

    不管干啥,闲总归不是个事儿。慢慢的,他跟罗琳很少说话了,有时总想吵一架,而她总默不作声,干该干的,上班下班一切如常。贾伟亮让他开吊车的时候说,先开着,当练手,不想干了出来自己买个吊车。实际上,那时候杨国柱不知从哪里搞来钱置办了吊车,说因为交情,一块儿干。正是有了兄弟的话,贾伟华至少有个抓挠,必须干。虽说有了执照,可外出现场一般不安排他去。得知趣,挣外快,多他一个别人会少分一些。也罢,随便。他用了很久从思想意识上把自己从主任与闲人的角色上择出来,成了吊车司机。

    这一堆构件也不知哪一年开始堆在墙的两侧,终于绣到了被杨百旺看出价值的时候。虽然不能再精加工后往设备上用,可清理了看着也可观。再说一车一车的废钢,本身能创造出的价值看谁留心了。最基本的吊装作业,他指定贾伟华和于同福干,谁也没觉得不妥。看着第一车构件出了车间大门,贾伟华和于同福远远歇在吊车旁,杨百旺想起了很久没见过的白义,叹了口气。

    大约再有一两天,墙这边就彻底清干净了。于同福看着这个铁柜子,跟土地里的灌木长在一起,侧面的风窗里也伸出开始变色的枝叶,颇有年纪的老迈。他绞好钢丝绳,吹了声哨,吊车钩降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被光线划了一下,觉得风再吹一下的话,要流眼泪。车还没有来,贾伟华在起重舱里慢慢绷紧了起重绳,习惯性看看于同福的橙色安全帽,见他手上油渍麻花的手套正举着。

    一点点吃上劲,吊车有了感觉。四个支点这时咯吱吱响起来,贾伟华看着那被灌木箍着的大柜子起来了,对于它忽然往墙那边忽悠那一下他很疑惑。明明角度很正,怎么吊臂还晃了一下。提了没多高,他有些不踏实,跳下去往墙那边去。这时,人们刚刚吃了早饭,喝好了茶之后,在温暖的屋子里开始闲聊或者打牌。院子里没人走动,树叶又落了不少,四下持续的机器声以各种频率涌上来。贾伟华看见已经手套、工作服和血肉成为一滩的于同福时,那柜子还左右缓缓忽悠着。

    他一弯腰,早上吃的都吐出来了,没那挤碎的安全帽鲜艳。这时一只黄鼠狼从柜子里仓皇出逃,贾伟华像是跟它一样不知要去哪里。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不知道想干什么,强迫自己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不倒下。

    你说这算啥事么?就是个事故,跑锤子呢。刘立群看着那个被悬置的柜子,才离地半米多,纹丝不动。他替这老杨的女婿不值,也觉得那个目前找不到的吊车司机真傻。确实不能让罗建军来,他妹夫这一弄,来了怎么也下不来台。要是人这会儿老老实实在当前,一块儿先回局里,怎么说也不能是那“谋杀”吧。垣丘地界上,死人劳烦到公安局的案子,大概率是意外造成的。也有谁几刀把人撂平了的,那也得是多少年才有一桩。工厂里这样的,只要人在现场,取证,按流程走就是了。

    看着一言不发的杨百旺,再看看旁边每张面孔上的灰白,刘立群让散了,回身搀起杨百旺,往办公室里去。这时,勘察的车来了,秦朝阳跟着往近处凑凑,看着有人呕吐的那一滩,有种味道甜甜得起了腥气,逼他退了几步。

    按说从小他一样羡慕大厂里的人,日常说普通话,看他们吃面时大部分会多加一份炸豆腐,比垣丘城里人显得更富。自行车也多,衣服款式常换,不好是灰尘大。城里有办法的人会把娃往厂里送,秦朝阳当兵时也幻想着自己是不是转业以后进厂,能干个什么呢?同学说是天天在值班室听着机器声打瞌睡,要到六十岁退休,太漫长了。那该多没意思啊。不过父亲从小卖面到老,这么些年一样漫长。大概有没有意思不那么要紧吧。不时有人诧异的看着他,秦朝阳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警服。

    小伙儿,你是哪儿的,干什么呢?一个老师傅背着手问他。

    我公安局的,看现场来了。

    哦,这事儿还来警察啊?不至于吧。说着,老师傅扭身走了。

    有人告诉罗琳的时候,她车床忘了关,瘫坐在凳子上。钢柱被车得寒光耀目,她明显觉出内里一簇火苗往上一烧,嘴唇上憋出了泡。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这是谁,下意识的摘下帽子:给我哥打电话。

    很长时间后罗建军才来,看着妹妹的丧气,他开不了口。车间里的人在看着他们,罗建军的意识里仿佛昨天的街上摆满了各种机床一样。这是怎样的昼夜,能把事情串联成鞭炮一样祸不单行。这会儿他恨不得腰干脆断了躺下,不用起来。

    人们不知道怎么安慰罗琳,窸窸窣窣的互相交换着信息,活儿是没心思干了。罗建军兄妹坐在车床前,一时之间没什么可做。罗琳在胸口揉着自己的帽子,眼看着脚下油腻湿润的地上那些铁屑泛着蓝光,心乱如麻。罗建军坐在那里摸着自己的口袋,想着自己的手机这会儿在哪里阻断着自己和这个骤然艰险的世界。他望过去,山墙上那幅巨大的画足有五六米高,一个带着藤编安全帽、穿着红色跨栏背心的红脸儿汉子右手向上,嘴里含着个哨子,吹得脖子上的筋都绷起来了。几十年过去以后的色彩见褪,每寸都蒙上了灰尘。罗建军沮丧地想,真正的起重工死妹夫那轻轻一下。他还意识到,那个起重工是杨主任的女婿。

    不慌,要么回,看一下人在家不。

    这是咋了。

    不慌哦。

    想到贾伟华,人没什么不好的,偏偏那么背运。他就是不是自己的妹夫,也是个不错的人,比他那兄弟强多了。刚想到这儿,他想接着往下想的人倒过来了。杨百旺和秦朝阳过来,那不干活儿的人们有些骚动。

    叔,你看这,唉。

    不说了,这是你单位地人,跟琳琳说。杨百旺说罢转身走了。罗建军觉得从他的脸上读出了多重意思,暗地里想的不能摆上来说,但他这女婿的命运比贾伟华更背。谁都是一辈子,可能活着的人更难,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的贾伟华,比起于同福,谁更焦虑呢。

    罗师,队长叫我问,你看这?秦朝阳看看罗琳,满脸丧气罗建军正和她一块看着铁屑,被动等着事物继续进展的煎熬不言自明。

    哦,你说你的,我先闪。他想站起来,可却又一下站不起来了。秦朝阳想扶他,却被坚决甩开成尴尬。第一天的第一阵不快来自对昨天事物的联想,自己父亲孤单一人忙碌,被眼前自己这个焦躁的前辈搅了一地糟烂,毫无还手之力的继续打开散酒,在黑暗里饮下冰凉。正是交错出的火星里,秦朝阳曾经扣过扳机的食指上有些愤怒跳了几下。他看看显然失神着的罗建军的妹妹,努力调整出应有的客气,却没有把握。

    罗师,我是县局的,叫秦朝阳,刚刘队长说,叫先问一下你,赶紧寻人,绝对不敢跑,那才麻烦。

    我回去,看一下。罗琳费力的站起来,转身慢慢往大门去。秦朝阳不管罗建军应不应,只是形式化的对着他点了点头,跟上去。罗琳又缓缓站住,拧身回去,把车床的电闸拉下来,对罗建军说:回去先嫑说。

    家里没人,灵醒过来的罗琳有些慌了,真正开始理解这件事的麻烦程度。她在屋子里困兽一般,拿起电话一个接一个打,秦朝阳能感觉得到隔着电缆那面的每一轮惊讶不断折磨着罗琳。他只能等着。屋子里简单,稍微凌乱。他这会儿看哪儿都会是这样——武警营房里的简洁有接近计算的精确。那套音响很显眼,上面墙上还挂了个相框,黑白照片里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外国老汉。

    没人,我兄弟电话打不通,这可咋办。罗琳此时的灰头土脸,几个电话打得头发更乱了,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只眼前这个警察小伙儿回应着她的涣散。

    你先不着急,要不是这,我先回局里汇报一下,你冷静,再想想他可能去哪儿,见了好好说,目前看这属于事故,他要是跑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此时的安静带来不了冷静,屋里并不热,罗琳却一直在出汗。她觉得饿,去冰箱里拿出一个馒头开始嚼,下意思的打开音响,海菲兹的演奏继续响起,而一股劲儿泛上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噎死。

    贾伟华不见了,认识他的人都说再没见过他,继而应该是这些人里很有一部分是的确担心,开始如同一滴水溅起的无数水珠,垣丘虚拟的浪涌成一个个词汇的飞沫。贾伟华,是那些人钩沉的起点,最后还是落实在嗟叹里,或者以“二毬”这样极端的惋惜念叨。好像人们忘记了于同福,那个成为尸体的人,说起来的郁结很难成为深入的话题。一般会切换到他媳妇和贾伟华的弟弟之间几乎尽人皆知的——已经不是暧昧——关系,那些细节可以尽量展开淫秽的宽展。有关死亡细节可能只是贾伟华梦里无法回避的闪现,更多的人,哪怕哭泣哪怕凭吊,仅仅是忽视与忘怀的开始。陌生人那里,死人难以带来愉悦的先天缺陷,人们还是愿意谈谈活人,再不堪的食色性也,或者歇斯底里成迷狂,都比死亡亲切。

    对于找不到贾伟华这件事,刘立群的恼火来自他和罗建军的关系。可以确信,这人不可能故意杀自己同事,尤其以这种奇异却荒唐的方式动手。不过那么大岁数了,却还这么个见识,不知道他日常是个啥样的人。这让他想到罗建军,平常卖力是卖力,多少有些装模作样。人在事中迷,他要是平常不拿出那种故意昂扬而正经的劲儿,可能可以早点儿当上副队长。送礼有用,不过是搪塞了自己这个队长一张嘴,可活人是给别的所有人活着的,这不是个正道儿。刘立群隐隐有些感觉,今天这个“三等功”武警——老秦他儿子,以后会比罗建军吃香。

    你咋不吃呢?这么晚了等啥么。

    我想着你第一天,光报个到么,咋这么长时间。秦玉才把一个托盘里的四样菜要摆出来,秦朝阳接过去,先放在母亲的照片前,作了个揖。张秋俊看着儿子,像昨天一样愁眉苦脸。镜框崭新油亮,显然是今天好好擦拭过的。

    这是学校东边那家地蒸碗,今下午给拿过来,光吃面时候见来,还想不起来人家姓啥,你跟他娃是同学?。

    哦,你记错了,那是建春他哥,建春不在了,他比我大。

    对对,可不是啥呢,多年了。秦玉才拿出塑料桶,拧开,那股已经软了的酒味儿在肉香中组成此刻的安适。他们各自拿起馒头,夹上辣子和肥肉大口吃起来。金黄色的小米稀饭,配起来的感觉比部队灶上好。两个人吃饭,比整个连的武警餐时的肃然活泛。

    你喝不?

    不喝,我吃就行了。秦朝阳拿起第二个馍开始夹肉。

    说是死人咧?

    大厂里,哎,对,就那罗建军他妹夫的事。

    哪个罗建军?

    昨天早上给咱弄了一地的,也是刑警队的了,巧的。

    哦,唉,真是地,这人事多地很么,说是砸死了个起重工。

    嗯,是,比我大不了多少,事故,可罗他妹夫人寻不见了。

    那怕啥么,该谁是谁么,跑怕不妥,估计是惊了。

    应该是,爸,你觉得这罗这人咋样?

    你想说啥?我记不住谁,人吃多少辣子我手里都清楚,他,还不到我能记住地年纪。

    也没啥,不知道哪儿,叫人心里有些怪。

    一个队里,你小么,还是把自己的事忙好,少看旁人。

    那一夜,秦朝阳回到自己已经拾掇好的屋子里,除了干净以外,好像回到了几年前。那些经历的生动,要是没有记忆的话,自己便是没有离开过这里。不过空气稀薄的感觉,让此时的夜显得这么复杂。他倒头睡下前,想了想自己要不要早起跟父亲一起和面。

    辣子多少?

    正常。

    嗨,小伙子,我真不知道你俩咋个正常。看着这两个灰头土脸的人,秦玉才只能安慰这是别人家的娃。除了打牌熬了一夜,这还能是干啥去了。口音一出就知道不是城里谁家的,大厂的东北人都这样儿,大大咧咧的。他各给㧟了一勺,油多辣子少。

    天就要大亮了,再一会儿吃面的要排队,这俩人却谁也没动筷子,跟眼前的碗相面。这样的场景不多见,秦玉才隐隐有些担心,想起昨天生成破烂的那一阵喧哗。风很锐利,他们没有荤腥的红汤上也开始凝出一层浮皮,他们仍旧没胃口似的。

    你吃一碗不?看着儿子出来,他手里马上开始动作。

    吃么,闻着都馋,我先帮你弄。

    不管不管,你不是干这地,给,端了先吃。秦玉才把面递过去,秦朝阳后面逐渐明亮起来的街道,呼出哈气的人们向老秦的灶火聚集。那两个人看看秦朝阳,听着他香甜的吸溜着,其中一个人被带动着拿起了筷子。

    吃吧,什么事儿咱吃了再说。这个人说话时,秦玉才看着儿子吃饭的生猛劲儿,不由得笑了。怎么能让警察到灶火上伸手呢,哪怕雇个人,他不能干这种喪眼的事儿。另一个人还是没动筷子,不知有多大心事,一大早坐着喝西北风。

    还是不吃?不吃咱走。

    再坐一会儿。

    冷,走吧,我实在是服了你了。

    我觉得我还是先避几天再说吧。

    唉。那个人把筷子一扔,砸在碗上后蹦到了地上。秦玉才心里一紧,面汤还烫了他手一下,差点没拿住。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可每天这些吃面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起得早就没有别的事儿么,就为到这个清晨最热闹的地方交锋吧。秦玉才只是听爷说过,快解放时候过兵,有端起碗就吃的河南兵,不敢问,走的时候只有一个站着摸衣兜:娘腿嘞,俺鸡巴没钱。

    就那也没像昨天那样,招魂一样,又招来了今天早上这哼哈二将。秦玉才很不高兴,更怕当警察才第二天的秦朝阳沾包儿。捉贼拿赃的公人古时在“六扇门”,从来不是安稳的职业。他有些分神,那种烦躁很陌生地浮现在氤氲的水汽里,弥散后被寒风作为一体囊括。

    听者有心,为了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秦朝阳慢慢吃着。军服不能再穿了,没有徽章的那种浮泛带来的是荒诞,他今天穿的是已经很落伍的夹克。叠起来,收起来,这是过去那几年的象征,洗都不洗到了如今。这会儿外人见他,光从衣着上看起来是个还混得没样子的瘦小伙儿,吃罢了这碗面,多半还得赶紧去某个地方看人脸色。吃完了面的那个人看着秦朝阳,像是自言自语:谁都是干活吃饭,还能没个马高镫短,不怪你,怪我,不该让你去干这个。

    跟你有啥关系,谁知道成了这。那人看着那碗面上的红汤不再冒热气,渐渐有些失去惹人垂涎的香气,红得灰突突,结痂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