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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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上有鬼

    这,吴师,你咋开到这儿了。虽说看不清,听声王耀辉肯定脸色变了。看见垣丘公安局的大门一瞬间车已经开进去了,他没想到这老司机来这一手,而罗建军是感觉到了也没吭气儿。马上进大门之前,他看见一个老汉从里面出来,一下就认出来,那是于有德——刚死了儿子的老汉。他的落寞好像固定在身体上。对他而言,不管怎么说也是结束,而自己周身的麻烦却越来越复杂。

    老吴停下车,拉开门就下去,甩手关上门也能听到他哼了一声:想咋么。

    按往常这会儿,刘立群该是下班走了,上哪儿打麻将或者泡杯茶看电视。他家在槐颖,也不是每周回去。好些个事儿,是他不在的时候发生,这是说不清的一般规律。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老吴在看着他——今天晚上这事儿已经缠上了,一点一点捋吧。

    个人有个什么筹划,还真别把任何细节看轻。王耀辉眼拙,把老吴只当一般司机。那可是个人物,上了岁数没提拔上去,干脆主动去司机班。但作为穿警服的人,最起码的规矩他懂。这个王耀辉的举动不正常,好好的出案子,按规矩办才保险,才安全。是公家的事就公对公,看着一副着急忙慌为了案子,可还掖着藏着,当时他就想:等着么,咱到局里再说。

    刘队长,你们谝,我今儿这一来回真有些乏了。

    吴叔先吃饭,灶这会儿还热着呢。

    从哪儿开始呢,刘立群看着他们三个。秦朝阳坐的笔直,看着桌面,领导不问他没什么要说的;罗建军忐忑不安的左顾右盼,希望王耀辉能开口;而兴寿县的警察坐在垣丘的会议室里,这会儿已经是故作镇定。

    老王,你看咱昨天刚喝了酒,这咋?有啥事么,真不能问你就明说,不方便咱单独说?

    嗨嗨,都坐到这儿了,还能咋么,你那老吴,可以。他仍然垂着头:要不叫这小伙儿给避一避?小秦,没有别的意思哦,不好意思。

    哦,对,小秦,你先不要回,吃饭去,给。说着,刘立群拿出自己的饭卡推给秦朝阳。

    垣丘公安局的食堂里,几张桌子,这会儿只老吴一个人,他看着秦朝阳进来,对着取饭的窗口喊了一声:再下一碗!

    老少二人对坐,秦朝阳看着老吴那碗面,真有些饿了。这臊子面可是重油盐的裤带面,老吴已经半头蒜下去了,一脑门儿汗。秦朝阳也摸了头蒜开始剥,听到里面摔面的声音,口舌生津,肚子里咕噜出了声儿。

    稳稳地啊,小伙儿不错。老吴看了他一眼,咬了口蒜:出这力,着急没逑用,建军总是差些程度。

    吴叔,我到现在还懵着呢。秦朝阳往取饭窗口看了一眼,鼓风机一响,催开着水,面这就下锅了。

    干这活儿就是要细,不然胆大只是冒傻气,你看老王像傻?老吴吃完面,捧起另一只碗喝汤。里面一招呼,秦朝阳过去刷卡,取面,里面一嘟囔:这是老刘卡么?

    是,师傅,我新来的,秦朝阳,还没卡。

    哦哦,老秦他娃,知道。不知道师傅是哪位,而垣丘做面的人不认识秦玉才的怕是没有。这面的顽韧和荤腥里,让秦朝阳的筷子搅拌出浓香,老吴没有着急走。

    那一看是挺精干个人,不傻。

    所以啊,这里面有事,具体我说不上,他是想绕过局里干点啥,那更得把他拉回来,你俩连家伙都没带,真有问题可就迟了,刚上班的小伙子,可不敢胡扯,要么咋给你爸交代呢?还吃不吃你家的面?这院子里地事,要人命呢。

    吴叔周全,唉,罗师也倒霉,人都串一块儿了。

    胡逑错认了王耀辉,怪他;小贾把人家老于的娃挤了,还跑?一家子这几天啊。说着,老吴起身就要走。

    我还糊涂着呢,吴叔你慢些。秦朝阳忙不迭站起来,老吴摆摆手,出去了。

    他们吃饱了,楼上那二位还饿着,但一点吃饭的愿望也没有。眼前这事情必须有个交代,让刘立群给个决断。而刘立群听了他们说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老王,这怕就不合适了,你直说王知明是你兄弟,能咋?还不能商量一下?

    不是刘队,没有那么复杂。王耀辉的眼睛看着桌子,躲避着刘立群的目光。

    行行,这事情到这院子里就是公事了,多亏老吴,要不把你拉回来,出了事你担不起我给你说,还有你,建军,事情不能这么办。

    都这样了,你说咋办。罗建军直视着刘立群,那种焦躁里的迫切,有些混不吝。

    咋办?按程序办,你俩今儿呆这儿,把手机交出来。刘立群冷冷的看着他们,按捺着自己的情绪。这二人是警察,自家的兄弟捉对在把他们架在火上烤,而他们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和形势。自己要不知道——要不是老吴明白——就被他们架上去了。刘立群拿着他俩的手机出去的时候,秦朝阳在门外站着。

    小秦,今天辛苦了,回吧。他径自往办公室走,秦朝阳跟了上去。

    队长,有啥任务,我不乏。

    回吧,有安排。

    秦朝阳刚出公安局大门,碰上白天开会时见过的一个警察正打了个照面,点点头就过去了。他知道,这怕是该有行动了。不去正好,从自己没到家开始,跟罗建军的纠缠就已经开始了。他的麻烦,是自己的烦恼,这时候避开,至少也是不看他的笑话。

    不出所料,父亲还在等着他,和那碗酒相面。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几年时间虽然回来过,但这一不走了,秦朝阳才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每天吃完面去上学的少年。他能感到父亲手艺的精湛,理解着事物细微的进退。父亲把肉菜端上来的时候,哪怕吃饱了,他还是拿起了馒头。他觉得不是做给父亲看的,是本能地领受那种关切,最贴切的当下,是香甜的咀嚼吞咽,把酒给他再满上。

    你这一回来这酒还喝得多了,三民说这一锅可能是苞谷品种的事儿,劲圆地很,你喝不?

    不了,怕有事叫我,你喝你的,解乏,还是早上晚起来一会儿吧,少和上一袋面不妨事。

    哎,由不了我了,这么多人呢,谁来了没面了都觉得对不起人家。

    确实是,有些人我从小就见吃面,头发都白了。

    还有死了地,唉,不说了,还能弄几年,有个事干人还有精神,今儿啥事?能说不?

    父子俩饶有兴致地探讨着有关罗建军与王耀辉之间的事情,不是幸灾乐祸那种窃喜,而充满同情,并且对事情的发展充满期待。秦玉才觉得没去是对的,罗建军是个红脸儿汉子,有时候一座劲真就有点儿不好相处。才刚上班,还是要有些思量:老吴说地对,不能着急,那小罗实际上人没啥坏处,是有心火了。

    爸,你烦他不?说实话。

    没感觉,你这一行啊,暴脾气地多。

    我有些烦他,把咱门口糟蹋一河滩,连句话都没有。

    你俩还没真正打交道呢,只要把自己立住,该咋是咋,有些人那品性不代表心怀。

    父亲说的没个准音儿,秦朝阳听的不明所以,不过一想到罗建军的样貌,便有些想躲开的感觉。

    垣丘的夜晚没有喧闹,尤其在北方寒冷的萧索中,冷能把人拘在屋里,街上的灯下只纤尘浮动。上山的路有些坑洼,离广化寺还很远,刘立群让车停下来。几个人在黑暗中看着他,以确认自己的位置与行动方向。

    不要有顾虑,罗儿咱的人,可他亲戚不是,咱是干这的,一会儿要动手不要客气,手软了你自己挨上自己活该,到工地上悄悄进去,最好没事。刘立群刚说到这儿,就看见对面很远处闪着灯光,有车从山上下来。

    据说是一个跑到海外的垣丘人,成了华侨发财了,信佛以后发愿,捐钱重修广化寺。从去年到现在,工程干一段停一段,贾伟亮和杨国柱的吊车间或在那儿作业,再平常不过。王耀辉要说的准确,那他兄弟的人是奔着把吊车弄走,算是质押,不还钱落下台车。这事儿道理上可能对,但在公安局这儿就不对了。要闹起来,强龙和地头蛇,为钱能出人命。

    没有月亮的黑夜,那游移的灯光从萤火般大小,一起一落的马达声传过来了。看看地势,刘立群让把警车横过来,几个人下车:是不是的先拦下来,这会儿从那儿下来,我看差不多。

    果然,那是一台吊车,而且看牌照应该是贾伟亮的,刘立群心里一紧——车上没有贾伟亮,三个人听口音就不是垣丘的。不过倒也老实,叫下车就下车,问带家伙没有,都说没带。

    身份证拿出来!蹲下!车灯前,几个人没费劲把三个人反背拷上。手电仔细往脸上照,看起来也是很不起眼的人,其中一个已满头白发。驾驶室里有一把崭新的大号螺丝刀,两把榔头还包着油纸。三个人说那是修车的,今天老板来让把车先开走,没想干啥。

    这车主人呢?老实说哦,想好。刘立群有些疑惑,怎么会这么利索,随便能把这么大个吊车开走?抵债?风有点大,那三个人蹲在地上不吭声,几个警察站在旁边,一样觉出有了今冬刺骨的冷。吊车的引擎还转着,路被占满,没人来往打扰此刻停顿般的僵持。

    车主不认识,只认车牌。那个白头发老汉蹲在地上仰起头。

    我就不信,车那么利索给你撂到工地上等你开走?

    三个人不作声,刘立群也不问了。哪怕会开吊车,目前这地势也掉不了头,要么往山下继续开,要么得倒回去。看着紧挨着山根儿的大厂灯光闪烁,烟尘被吹得有些颤抖,刘立群让把刚才那人的铐子摘了,又把横在路上的警车头摆向山下,决定开下去再说。刚准备要走,那个开吊车的人手机响了,而他慌乱地拿出来按掉。

    哎哎,拿过来,听见没有!他拿过手机点开,看到刚才的来电话的号码,写着于同福的名字,问周围:于同福是老于的儿子不?

    是么,就是贾伟华挤死的那人。

    闻此言刘立群马上一巴掌扇向那人:这谁的手机!不老实!

    那人垂着头,站在灯光前发抖,旁边又一个人上去就是一巴掌:蹲下!

    这会儿必须赶紧动起来,说不定贾伟亮已经遭殃,问不出来也得上工地看看。刘立群让几个人先押着三人回局里,然后找个能开吊车的司机来,自己一个人往山上快步走去。他不记得自己去过广化寺,只那时为了找白玉去过后面那遗址的大平台勘察现场。巨大石块在唐朝一定是平整的,一千多年了,蚀得坑坑洼洼。他不知道老左之后,还有没有人在夜里去那儿习武,或是谋财害命。

    黑暗中,两旁的灌木忽闪摇曳,刘立群有些害怕,若是贾伟亮被害了,那是不是就倒卧在附近。他加快脚步,关掉手电,觉得自己也应该是在暗处了。到工地跟前的时候,已经浑身大汗了,他大喊了一声:贾伟亮!

    被挂了电话,杨文艺望着手机,感到无所着落。这是于同福的遗物,他曾天天带着,而几乎没有给她打过电话。生活到了这地步,他们的日子习惯成冷漠的顺势,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而各安天命。于同福已经萎顿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于春花根本不让她看,坚决说:你赶紧回去收拾吧,不要站在这儿,不然我不客气了。

    她不知道,电话被挂掉的时候,贾伟亮在梦里。摇摇晃晃的车上,动弹不了,魇住了的那种无能为力,自己的身体和思维对抗着而束手无策。无法出离的愤懑把胸口涨满,而另外一个落寞的自己游走在无着的大地或者半空。丝毫没有迫切,仿佛只是走,没有其他的事了。比如挣钱,比如做爱,比如一直以来从冬夏到春秋的窘迫,而表面看起来志得意满,等等。贾伟亮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反而是这个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时候。谁能预料得到啊。这些年的漫长,终于像钢丝绳一样,一丝一丝的本来以为一根一根的无力,却毫无知觉之间齐刷刷断裂。他记得那种难以释怀的荒唐感,继而沮丧。兄弟二人鬼使神差的无力反抗,顺势了结了一条性命,直到他可能也得离开时才觉得他是无辜的——是不是自己害死了他,贾伟亮有些拿不准。虽然诅咒过,但他从来也没盼着谁死,而谁能够认同他是诚恳的呢。于同福的一生,几乎所有演出的篇幅都是给他的,最后沉没下去的灵魂,封赏出个义无反顾,宽厚的没有嘲笑所有于此有关的活人。他来不及,怕也永远不会。

    他走什么?是在寻找过去的时光吗?此时此刻,想到谁,谁就会出现。于同福的所有日子一起出现,穿着大衣或者T恤,抽烟或者吃饭,更多是沉默寡言,可以理解成不屑与稳当。他想跟他说点什么,那些他们互相知晓而无法言明的事情,与既往达成谅解,而以后再无芥蒂?他说不出口,他也不想谈论。那么多场景里,他在寻找他们曾经的年华,因为没有老就死去,贾伟亮的沉痛是意识到无常本身无可躲避。他躺在有杨文艺的草地上,身体炽热,大地冰凉。

    那就这样吧,在梦里走,哪怕再也走不出去了,梦以外的世界里不会改变什么。贾伟亮躯体里的周天饱满,可以自觉的一直远去,知道所有都崩塌为现在,他似乎再看到的第一种颜色是勉力挣脱出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