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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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饮酒

    广化寺的工地上并没人值守,沙子石头,没卡车和劳力偷不走。正常情况下,吊车要停到寺正西的另一架塬上。杨国柱在那边置办了个场院,到这儿得下坡绕过县城再上坡。最近因为钱的事贾伟亮也常找不到杨国柱,打电话说起来也总是不着四六语支支吾吾。这台吊车六十多万,贾伟亮没出几万块钱,算“技术入股”。可他知道绝对没少借钱,杨国柱是下了血本,要拿一台车再挣下一台来。这样的大手笔让贾伟亮觉得值得离开厂子。他一天也不愿意在车间里,偷偷摸摸挣钱实在没意思,也怕了。

    要是说清楚了他也好有个准备,杨国柱从没提过可能的风险。肯定是觉得有把握,或者算不上是风险。大意之间,惹上了真正道儿上的人,王知明借给他钱的时候就准备要他这台车,所以杨国柱躲不过去。真叫人堵在兴寿街头了,万没想到还能叼空儿跑了,打电话给贾伟亮的时候,广化寺工地上搭的临时房没有手机信号。那么值钱的玩意儿,贾伟亮不看着不行,还得把自己刚刚有了人命的哥一块带上来,整宿规劝。两个人说的是两路话,老大的虚弱来自恐惧,兄弟的迷茫是片刻的灰心,看着自己的哥哥,抑制不住想于同福最后一瞬间的样子,想回忆起那年在离宫镇的事故中,当时自己觉得一脚蹬空的那种害怕。是他们兄弟葬送了他的一生,他们是他的漩涡。

    贾伟华要去吃面,说进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他们从拂晓走到浮尘的黎明,坐在秦玉才面前的桌子上,贾伟华还是怂了。其实进了公安局实话实说,做了笔录,然后肯定要见到杨文艺,不过人家没去。于有德坐在那里,像是早就镇定了下来,或者已经没有了愤怒和慌张。

    谁都无从说起,人死了,这些补充的手续无聊又冗长。贾伟亮心绪迷乱,前所未有的低落着,且不动声色;贾伟华不知于有德怎么想的,只一味的道歉,说多少钱他都认。不断重复里,做笔录的警察听得头晕,有些烦,跟着也唉声叹气。于有德失神的中断里,看着贾伟亮,又低下头,似乎要把时间一直坐下去。他没有喝水没有吃饭,觉得自己要回去时,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

    按目前情况,警察说没事,人家也不追究,但贾伟华今天先不能走,估计明天局里领导批一下才能出去。贾伟亮出去的时候回头看看贾伟华,他正看着他出门,说了句:同福真是个可怜人。

    袋子里除了一瓶酒,贾伟亮觉得自己咽不下去什么。山路向上,月亮刚挂出来就被浓云遮蔽,有夜猫子的叫声,心乱如麻时恐惧感难以知觉。他的饥渴在这酒里,所以脚下越走越松软,心情也起伏成时好时坏。他想到杨文艺,想到他们随之而来的以后,却难过得咽不下那口酒,吐在地上,他觉得是喷在自己脸上。

    要不是那酒,他不会让人家把这车开走吧。虽说不是自己欠钱,可杨国柱还是胆怯的把地点说的这么细。贾伟亮舍不得,抱着车前杠不松手,只好被按下去捆起来,再把嘴堵上。三个外乡人还是心虚,怕把这人撂在帐篷里,没把车开出垣丘便被发现。没信号,没法联系,干脆撂在吊装作业舱里,打算出了垣丘再扔下他。

    沉睡的那些时间里,想了多少再要忆及,总是不知那是确切还是模糊的,不过梦断了以后,看着现实里的自己和旁人,那种落寞无法排遣。

    贾师,咋样了?

    哦,你?

    面馆,忘了?秦朝阳面色凝重,望着贾伟亮灰突突的脸,不断想着可能的生死。只是那三个人说不会下手,但真要弄死这人,谁敢说下不下得了手。都绑了,螺丝刀和榔头要命也方便。

    小秦,我说不了……不说。说着,贾伟亮闭上眼睛,听着身外的嘈杂,看着秦朝阳的沉默,他有些眷恋没有知觉的那段时间。

    今天早上更冷,所以面就更好吃。热乎乎的一碗下去立刻就暖和了,秦玉才觉得可能不到晌午面可能就卖完了。少和半袋面,确实轻松不少,他合计着干脆以后只卖上午。远远过来的这两个人走得拖沓,一个比一个没精神,秦玉才知道,他们的状况不好,吃了这碗面能暖和一些。

    他们没有说话,各自一碗慢慢吃着。在秦玉才眼里,时间每天都一样,来的人每天也都是这些,这俩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的样子,有时勉强有时刻意。远远又过来一个穿警服的人,是秦朝阳的领导,秦玉才也只是笑了笑,就算巴结了。

    秦师,娃好着呢,稳稳儿地。刘立群端着碗来到那二位旁边,看了看他们无精打采的样子,一边吃一边说:我看你俩再好好想一下,穿着官衣,也怕有些事也能力有限。

    刘队,我也是着急,怕闹出乱子来,要不是你,这真麻烦了。王耀辉眼里都是哀求,完全没了前天那种派头。

    本身是大麻烦,把贾伟亮绑的扔到车上了,你觉得这开玩笑啊?

    唉,没办法,有的事我没办法。

    老王,最最幸运是没出人命,还没人受伤,吊车也好好的,多想些办法,保你自己啊,你兄弟,我看悬。

    那可不是么,我怕我也,唉。

    说实话你还要感谢我们老吴呢,要不是他把你拉局里去,现场你咋办?刘立群眼睛看看秦玉才:老汉一个人这生意,娃才上班多少个小时,去的那三个还都有家伙,说是开车,骗鬼呢。

    确实是……

    行了建军,你妻弟这弟兄俩也是,啥事咱都知道,嫑怪谁。刘立群冷冷的看了罗建军一眼,那种不屑很是扎人。这话不难懂,他心里有些别扭,所以表达出的还是平日自己的状态,或者说,是刘立群客气时他的坦率。

    老刘你这么说我就接不住了,那不都贾家的事么,我可管不了。罗建军认为自己已经很客气了,就把头别向一边。

    呵呵,好,建军,咱不说了。刘立群看都没看他,吃完面没有招呼两人,向秦玉才点头致意后径自走了。

    他俩不知道为什么吃完了还不走,没有意识到走神了以后的茫然。这会儿坐在哪里,等着被训斥和处理,还不能反抗。没有辩驳的理由时,虚弱会让人变得更自在,于落寞中有些倦怠。

    这么早拾掇了,麻烦是不断给人回话,说今儿面和少了,说我朝阳叫我轻松些,说明儿早些来么……本来最后一碗面是留给自己吃的,看见一辆熟悉的三轮开过来,上挑角旗,写着“离宫三民”。

    老宋,要不你把这碗面吃了,我有馍。

    那肯定了么,多少天才吃一碗,我不吃谁吃。宋三民坐下来,看着这碗面眼里放光:把那点豆腐丝都给我。

    你个怂,我还夹馍呢。

    不断有人过来被告知没有面了,话说得断断续续。太阳虽大,而街上的风更硬。两个老汉的饭食,在这样的天气里不能像往常那样连贯而热烈了。吃面当间儿,还有人过来打酒,宋三民看了一眼,继续吃:一会儿我寻你去。

    朝阳复员了,进刑警队了。

    好,部队上迟早要回来呢,黑了还能谝上几句。

    就是,你还没往东城去么?

    没有呢,咋?

    老于的儿殁了。

    啥!?

    才眼前地事,见了嫑问,要么先不过去了。

    唉,老于的老大还是个女子。

    给你说啥呢,唉。

    专程到门上准备宽慰一下老主顾,于有德却不在家,开门的是杨文艺,让宋三民有些意外。按说丈夫死了,家里该起个灵棚,她怎么连孝都不戴。可能城里人的风气就是这样,差不多年年都在变。

    女子,嫑多想啊。人就是这么回事。宋三民把一桶酒放在地上:五十。

    哦。杨文艺拿出一张一百元钞票递上去,老汉连忙掏着腰包,五块十块的凑着找回去。这时路过的每个人会着意看看杨文艺,仿佛她身上有更多的内容可以阅读。他们的瞩目代表着某个信号,杨文艺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除了于春花那句狠话以外,于家的每个成员没有跟她说什么。大家的失神,陷入到始料不及的逆事当中,把自己的人作为象征,陷入到好死和赖活着的追问里,反而耽误了伤心。时间造就了因果,于同福和贾家兄弟,不能细想,而能不迷信么。

    利害左右,自打杨文艺嫁过来那天开始,大家便开始在两难之间挣扎。时间久了,一方面她是在守寡,另一个角度看,她是个破鞋。没了事实上的夫妻关系,说两口子能吃喝拉撒,谁能排解杨文艺的沮丧。于同福的沉默寡言,不如理解成苦不堪言,当生活给人痛苦无尽的现实,人在冥冥之中的承受会酥软糟烂,而死亡不应该是绝望的永别,可能更是换了存在的形态。对于同福而言,死亡不是走空的深渊,那条路更值得奔赴。他的死,让周围所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而他不再理会变得更好或是怎样。

    真正的芒刺是贾伟华。为什么得是他,正因为是他,所以那种难过成为屈辱,淤积在老于的身体里无法排遣,更无力发泄。他一个老汉能怎么样,连哭两声自己都觉得多此一举,还办丧事?没脸办,没心办,没有理由去办。老于两口子和女儿女婿,把骨灰盒放进只有尺八长的墓穴,陵园的老汉就盖上了水泥板,说刻名字还得两天,那会儿再把碑立起来。

    咋写,你给写这儿。老汉递上来一个本子,于有德写下:于同福之墓。老汉有些诧异,想问,看看这几个人,欲言又止。从这里往南下去是垣丘县,东面的大厂的某堵墙上,于同福的血迹会被灰尘渐渐覆盖,直到模糊以致消失。四个人谁都不知道那堵墙上的痕迹是什么样的,而远远望着烟尘里的厂房,迈不动步子。

    先是风从北方来,接着是稀罕的雨被凝结成冰粒,冬天在此之后暂且固定人们的衣食住行里,无所不在。

    医院里暖气烧的很好,贾伟亮周围的五张床空着,吊针撤了以后,灯也关了。他坐起来,看着窗外,摸了摸已经没电的手机。从这间病床出发,他可能会去找吊车,或者工地上的人会先找他,但他想找到杨国柱,应该是在这之前警察就找到他了。这是他的车,这是他的钱,而差点被扔掉的是自己的身体。贾伟亮不断追忆,自己是不是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是他们真要杀了他还是手艺不行,要么是紧张了?他想不明白,觉得只有搞清楚才能安心。那种在梦里再也不想走出来的感觉让他迷恋,就像跟杨文艺的身体交合时,那种漫长的快乐之后的幻灭,有些生不如死的错乱。

    她在哪儿?这就会堂皇地成为他的人了,贾伟亮却有些失落,为既往的结束惋惜。他没有留意到寒冷,小卖部里的人穿着棉衣为他打开一瓶啤酒,说:这天气不如来二两白的,我这有离宫宋三民的酒。

    是啊,离宫镇。在他和于同福的两端,那里是起点的话,那么但愿这句话就是终点。贾伟亮出门倒掉啤酒,把瓶子递上去:一斤。

    哎,不用,这儿有壶壶儿呢,可惜的吧。

    这一批酒的考究,大概是粮食品种的缘故,秦玉才觉得要比上一批烈,而口感上柔和了许多。他从来不要什么来佐酒,只为玩味这临睡前口里冬夏无二的灼热。是今天的结束,也是明天的开始。多少次在梦里觉得累得不想再起来,而到时张秋俊咳嗽一两声或是打个长长的哈欠,手便机械的想和面了。这告别今夜的酒是个刻度,适时而来,连这碗都不会摔碎,丢不了,实在成抽象了。屋子里寒气逼人,他知道,喝完,躺下合上眼睛就暖和。

    暖和的招待所里,罗建军坐在床沿上,手里端着玻璃杯,看着迎面而坐的王耀辉。他们前途叵测,殊途同归,把今后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先让身体被酒灼热,两个人很轻易地红了脸,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时候,那种亲密显得不真实。

    你个怂啊,看这事弄得,越来越大,拾掇不住了。

    滚逑吧,你管我呢,把自家好好管好。

    唉,弄成怂了,这一天天忙啥呢么,顶个逑用。

    谁知道么,谁知道啥时候有啥乱子,防不住。

    来,喝,高了啥都不知道了。

    来,不想了。

    外面过往的风有了呼啸,寒流来的时候,垣丘城最大的声音来自盆地上空。喝酒的人们散落在各处,或是独对长夜,或以语言互相戕害,调戏或者自嘲,快乐和难过,各取所需。这一年的冬天和任何一年一样,有人离去时,别人念叨那么几句,便开始忘记。没有那么多人如同罗琳被灼热的铁屑烫出过鱼的形状,在乳房上,惹得自己摸的时候,那烧肉的焦糊味道,能让心里的疼依旧潆洄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