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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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离去与等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吃过或者喝过什么,要么一直醒着,或者是这么不真实的长久沉睡着,从被一盏灯射着双眼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白玉,死了?那么一具剥离血肉的骨头架子,是她?发合越看她越好看的时候,她以这样的方式不见了,留下一直往西的月光,成为寒光闪闪。然后是一瞬间,成了碎片,没有血肉,还有疑惑和别人的彷徨……不能,不可能。他的心里明明还能感觉到她存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因为什么原因,她一定活的好好的。发合反复想着这些的时候,现在是在哪里,什么时间季节,旁人便溺溅起的星星点点,他没有辨识或思虑的能力,所以没有反应。

    方寸之地的孔洞之光,晨昏与流逝,消失成混沌。在发合的身体上,在某些沉溺于他人不解的执拗中。

    他的自我从未如此强大,且没有任何可验证的余地。发合身体的禁锢被自己忽略,精神的游荡大小周天呈现无远弗届。他想离开自己的臆想,躲到没有这些的真正的沉睡或者清醒里,而那样的——也许是——境地里,旁观着自己的境遇,那个自己幻化的他者,仍然等待,等待从未消失的生命这就回来。

    发合变得有些脏,身上有股看守所里特有的味道,但没有涣散或者卑怯。他洗洗脸,跟那天刚来的时候一样,木讷而理直气壮。刘立群从窗户里看着这个年轻人,抽了口烟,周围几个人在等着他发话。罗建军坐在长凳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的冷笑已经想卸下很久了,可还挂着。不知哪来的动机,他忽然站起来,推开门进去,又关上。刘立群转过身,摇摇手让大家散了。

    罗建军坐在发合对面,把几张纸往前一推,帽子摘下来放在旁边,拿出笔,放在发合面前:左发合,你好好看一下,跟你说的有出入没有,没有问题的话签字。

    对面的这小伙儿,还是进来时的那副神情,一点没变。不过他已经不讨厌他了,代之以同情,或者多少有些需要修正的惭愧。抓差办案,无可厚非,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不冤枉一个人,是,问心无愧,而谁知道人各自的渊薮又是怎样。罗建军那天听说了那件事,一巴掌想拍桌子上,又想擂在自己身上,犹豫之间,手没处安放了。当警察这么多年,这样吃了苍蝇般倒胃口的时候不多,而这恶心哪怕难受还得继续咀嚼。

    哦,罗,警官,这对着呢,我没啥能说的了。左发合随即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眼神越过那几页纸,看着罗建军。

    小左,有些事现在还是搞不清,我只能说你现在能回去了。

    哦,好,那,到底是谁?能说不?

    白玉的父亲认了,说不是,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为啥?

    这你就不要问了,不方便,该说的我会告诉你。

    一阵沉默中,发合看着那几张纸,罗建军点上一根烟,看着发合。他努力维持自己的位置,期待郁闷会慢慢消散。不过几天的时间,白玉似乎还活着,而人间的事依旧不是谁可以左右,可能得这么安排吧。办完了手续,他问发合:自己回去能行不?

    哦,行,不远么。发合看他的时候,罗建军觉得像那天他刚被叫来的时候一样,那神情里的茫然,分明有心事萦绕不去。那不是苦楚,仅仅是不明白,想要搞清楚某件事情的困顿,是被现实抛弃而没有着落的无奈。

    你还是回你家老院子去吧。

    哦,要回,我走了,罗,警官。

    再有啥能想起来的,碰上的,跟我说,我信你,你也要相信我们想把那女子找回来。

    发合出了公安局,不到一分钟的路程上,被许多人驻足注目,他想忽视也不能。也没有人上来说句什么,各自眼神里的那种晦暗,表达为欲言又止的忧虑,使发合的脚步无法迅速。当然,走的快慢有什么关系,如同他们看与不看没有区别一样。

    到自家老宅那条巷子的时候,有人对面而来,拍拍他;或者相向而行,叹口气。他们的出现让街道显得沤热。发合任汗水流下来,不去擦。蚊蝇偶然从某堆垃圾上被惊起,那种每个夏天必须忍耐的肮脏在此时眼下毫无意外。大门敞开着,人们进进出出,却没有言语。这时发合才发现明确的异样,他回身看了看门板上那张白纸上的墨字,便坐在原地,暂时与这个世界断了联系。

    “今哀告众亲友,遵家父遗嘱,不设灵堂,凡事皆免。众儿孙叩首……”

    发合至今仍然记得,他一点也没有难过,真真切切。爷爷离去时的所有细节他不想知道,他先要把该搞清楚的弄明白。人不都得死么,爷爷死了,而白玉还活着呢。当别人垂泪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哭不出来。人们没有散去的时候,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感觉跟看守所里没有区别,只缺了股温热的尿骚味儿。下意识里,发合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可怎么也生发不出那种感觉。死人,是确定不再回来了,会以某种方式稳定的存在着,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消失,才需要等待,便应该寻找。

    那天从公安局回来,左新民回到院里,冲儿子摇摇手,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心里边塞了块铁一样冰凉,而屋子里燥热异常。他给自己到了杯水,坐下来,没有喝。守着天一点点变暗,不知道该如何安放今夜。他问心无愧,可为何这无妄之灾突如其来,越想越不明白,身上的那种倦怠升起来的时候,他试图再出去,骑上自行车到广化寺操练起来。

    而他忽然怕了,忌惮照片上的那具白骨,那操练起来蝴蝶一样因年轻而轻盈的身影,似是在那里,肉一点点的剥落以后,衣服腐烂成碎片。他害怕那是发合的作为,可他不信,而发合明明已经被拿住。就说是他,自己又奈之如何。左新民想着想着有些迷瞪,挣扎着想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

    有灾,咱不办事。儿女在医院病房里最后听到的是这么句话。从不违逆父亲意志的左国庆和左秀娥长久站在那里,只赵慧玲哭嚎出了声:爸,你咋就……

    夜气潆洄,生死转圜,带着不明白走,是往清朗里去了。

    发合再也没有上过班,与白义不同的是,他很快被开除了。何小萍不止一次听到过人们的议论,编排出的故事足够复杂。哪怕发合已经放出来了,很多人仍然认为那具尸首跟他有瓜葛。总归是找到一个死人吧,是不是白玉不重要——公安局也没说是不是——重要的是发合被逮进去过。闲话总越传越离奇,让发合走在路上成为一个目标,作为那些想象编排的立脚点。

    认为是发合干的那些人,也认为那尸首是白玉,发合是装着不承认,没有证据才拿他没办法。正因为老左知道真相,当时气死了;还有人说那根本不是白玉,不是发合干的,所以才没事儿放出来,不过老左想不开,气死了;也有说是发合那晚上奸杀了一个生人——又不是没发生过,当年白义就在那里被伏击过。那么白玉呢?可能是看到了什么躲了出去……夏夜的小城各处,如果没有新的异动,这样的传说还会在餐后闲暇传那么一阵子。只发合一家不会亲耳听到,从人们见到他们的局促闪烁里,他们不想知道自己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发合天天坐在院子里,左秀娥给他做了饭他就吃,其余时间就是待着。不看电视,坐在那里,或者去睡觉,一句话也没有。夏天终归过去,秋风起来的时候似乎一成不变。谁的心里疼,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改变,只不过过去的时候提示某些事情慢慢变得久远,有些人可能永远不在了,有些人像是不见了,作为一个人名时不时闪现,才值得旁人又把他放在话题里。

    白义如今成了这样的人。

    自从看了那几张照片,世上再没有比他更确信白玉还在,只为某个原因绊住了腿脚。只要活着,腿在人身上长着,说不定哪天能回来。最初的兴奋之后,白义觉得劲儿有些泄。等待,需要时间,没有比坐在车间班组的凳子上更合适了。不过很多天,大家也是点头招呼之后,跟他没有话。领导见了也是笑笑,过去了,好像早已经习惯老白不上班。没人再问他什么,也没人给他安排活儿。用了不到一周,白义看看熟悉的地方,和已经陌生的人们,连杯子里的茶都没喝完,抬腿走了。大家仍一起打牌赌博,没人留意老白走了,如同他很多次突然出走一样。

    老白并非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妄为,借着快退休这理由顺势不上班,他觉得心慌,觉得白玉在不远的地方,或者远一点,是不是到东北老家也找找。而仅仅是想法,他还是因为随时准备等候白玉回来而没有远行。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被时间固化为人们习惯的形态,他存在的所有都是正常的了。大家渐渐不再关心老白因为逆事的反常——或者正常——举动,慢慢有人可以直接问。毕竟又一年过去了。

    白师,咋,娃还没回来。

    哦,快了吧,我觉得快了。

    嫑着急哦,把身体养好,要么娃回来你身体可不行了。

    对对,就是。

    有时,有些话像是把老白当做一种调料:白师,还没寻着?

    哦,快了吧。

    要我说算了,该回来自然就回来了,跑啥呢?

    自己娃,要寻呢。

    嗨嗨,咋说你呢,给你说实话吧,你可把人当蛋扯呢。

    老白闻言不吭声了,不知道这个人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这事儿,跟他有个锤子关系。而思量这些该多么无聊啊,有那么多路需要走,有那么多时间需要等待。他顾不上。而只有发合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白义想停下来。

    厂里明白,家里遇到横事,一点也不体谅说不过去。不过这小伙儿整天的神是散的,再接着倒班儿,出了什么事儿兜不住。他们很正式的到家里,发了函,意思让发合接着好好上班。左国庆没说什么,客客气气送走厂里的人,看儿子现在的状态,上班怕也好不了。他心里装着事儿,帮不了,只能等着他自己明白。过得真慢,赵慧玲还是一背着外人在合适的夜里,从失神慢慢转为哭泣。左国庆知道,自家是败了,熬一天算一天,问不了为什么,谁也弄不明白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触了哪路鬼神,那么豪横的父亲愣是给“委屈死了”。左秀娥想到这些的时候,把自己的过去也捋了一遍,常无端恐惧,并叹息无能为力。那个道士说的对啊,顷刻间灰飞烟灭,不信不行。既然有了这样的定数,总有转运的时候吧,谁知道呢。能不能再遇上那个道士,让这日子有个转折才是。发合是她最疼的,现在那样子,真让人绝望。而疼他要拯救他,让他继续活着,正常的活。

    左秀娥每天正常的给发合做饭,拾掇院子,洗洗涮涮,以这种勉强的家常陪着他。有时,也说几句,左秀娥总觉着话就落在棉花包上了。

    发合,你跟我说你都咋想的,委屈地。

    姑,我好着呢,不委屈,要不是跟白玉,没有今天这狼场,我爷不会一下就走了,那你说咋办,我不知道还能咋样。

    当姑的有再多的话,听到这些,就知道说了也是废话,说不说都一样。那就陪着他耗吧,一天天的,看哪天是个头儿。自己人的理解更透彻,虽无计奈何,外人看来的颓败,总是不解。他们不会与别人争辩,也不会倾听,院子关上之后上面那一井的天是垣丘的,山一样四下合围而来,似乎世界上只他们几人在沉默中停顿下去,直到继续出什么事让几乎固定的规律再次改变。

    那陌生人上门的时候,满巷子的人都惊了一下。魑魅魍魉,就是要找事儿多的人家下手啊。

    说那人獐头鼠目一点也不夸张,军大衣磨得锃亮,见谁都像被围捕的走兽。垣丘没几个人懂他的话,还是派出所的人把他领到左家来的。那几声拍门确实吓人一跳。片儿警知道他家的事——县城谁不知道——所以表面上很客气:左姨,这人寻你,没事,有问题有我呢,他说不清我给你说。

    确实,那人口音太重,气急败坏里眼睛持续饱含怨气。发合根本没出屋子,左国庆叹了口气回身进屋,只左秀娥一脸迷惑的看着这俩人,不知道是什么事又来了。她只是听清楚了自己好像要赔钱,可惜是明白不了因果。而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着急。这在过去也还可能慌张一下,现在还有什么所谓呢。

    片警没有打断那人,平静地看着他越来越激烈得说着,冲左秀娥笑笑,并不着急解释。最后,那人一屁股坐在檐下,摸出根烟点上,忿忿抽着,像有天大的冤屈。

    姨,没听明白?

    没有,说是赔钱是不?

    是,那你不急哦。

    不急,来都来了。左秀娥平静的看了一眼那个外乡人。

    你那个儿子,就是王泰,可有些年头没回来了。

    哦?!。左秀娥眼里显然颤了一下:他是他的事,当年不是说清楚了了么。

    姨,你不着急哦,我长话短说,省得上火,还麻烦。说这话时,片警把院子瞄了几眼——这里有因为着急离去的人:单是王泰现在的事,我核实了,过去那事算过去了,现在有点麻烦,这人是湖南的,叫啥县?

    以脏。那人狠狠地说。

    宜章县,王泰的车过这人的村子时候,把人撞了,是个老婆儿,是这人——这人叫杨旭春——他妈,现在王泰叫扣了,人家要私了,要钱。

    那给了钱能了不能了?

    能,我刚才核实了。他挨近左秀娥压低声音说:实际是一人一半责任,在人家地盘儿,不赔钱怕是不行。

    那得多少钱?

    哎,你自己说,多钱?

    而丝丸。那人没有抬头,坚决的说着。

    唉,我真还……左秀娥笑了,气笑了,迟点说我日你妈。那个数字对她毫无意义,想赔不想赔的也拿不出来。王源走了这些年,留下的女儿王艳争气,去了美国留学,只有音讯,没再回来。王泰那年把厂里车卖了,以为得逞,畏罪潜逃,实际上那车大卸八块后又被拼起来拉回厂里。没人理他,他也没跟谁联系过。不是自己的骨肉,左秀娥渐渐也不想了。没想到时至今日又以这样熬煎的方纠缠,她没办法,哪怕觉得是一家人,哪怕离乱还是一家人。因为王源,给了她人生最好的那几年。可是二十万啊。

    警官,你贵姓?

    哦,免贵,姓孙。

    孙师,既然咱派出所出面,我相信,王泰按说算我娃,走了几年公安上也清楚,这事我不能不管,可咱摸良心说,二十万?他跑这么远来没想想我有没有。

    姨,我在派出所都跟他说了不知多少遍了,带他来,当面死心也就行了,按交规真判,王泰连一年也到不了,民事上那就再说了。

    我说了要管呢,你能跟他商量不?不敢二十万,太多。

    姨,你来。小孙把左秀娥拉到一旁,刚好是发合的屋门口,压低声音:你以为这是个啥货呢?他妈死了他狗日满心是钱,可是看你想不想揽这事了,毕竟,王泰哦,你也能不管。

    要管,他爸去世的时候有话,能帮就帮。

    那是这,你说多少钱,行了就行,不行我把怂打发走。

    左秀娥盘算了一下,把自己的细软存折全想到了,确实差得有些离谱儿。自己可能管不了了,心里便没什么负担:小孙,算了,差得远,你给那人说我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