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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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远行

    姑,要管呢,人好着就应该回来呢。发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左秀娥怔住了。这么久以来,发合第一次出离自己暂且的世界,对来自外面的信息有了反应。她只能认为当年王泰可能没打过发合,或者是不是替发合打过谁。那时,白玉也和他们在一个县城,虽然瘦弱少言的无人理会。

    哦,哦,我不是不管,哪来的钱么。

    我也存钱了,你用。发合看着左秀娥,更像是要求这件事必须要完成似的。那个湖南人看着他们,脸上狠狠地亮了一下,浮出期待。天井里有一半被阴影遮掩,另外一半曝晒着那些少人料理的藤架,看不出旺盛与生机,干干净净的破败等着横竖事情的发生,不会一直硬挺下去。

    半个月后,王泰回来了。之所以能回来,正因为小孙带给他那台车并没有被他“盗窃”了的事实。他不属于垣丘,BJ也不是可依存的故乡,所以王泰的生活注定只能在路上了。从南到北,东西两端,距离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经历。从跟车到自己跑车,他痴迷于从这里到那里,卸下苹果或者装一车大葱。要么,把成车的可乐往北运,到二连浩特。驱车向前,路上有什么,他不想知道。天下的加油站长得一样,修理工的衣服也同样油渍麻花。

    唯独不能去槐颖,因为那里有垣丘,进入盆地好似沉没,一定有牢狱之灾等着自己。王泰确信这一点,正因此而踏实的奔波着,犯了走马星一样动就是静,直到他毫无准备的撞上那个看着跟雨天柏油路融于一体的老妪。他记得那脚刹车的奋力当中,灯光在她的瞳孔里反射出的迷茫,那不是恐惧,一定不是,像被孩子点燃的鞭炮惊扰,没有怨愤。雨地里,他特别想跑,而又觉得老人没事——一点血迹都没有啊。他那么呆住,等着人们捶下来,眼睛看不见了,漂流一般被架到派出所。

    他愿意进监狱,谁也不求,也不反抗,连捶他的人后来也觉得无趣。办完丧事的乡亲们有的是主意,榨不出更多油水,直接找王泰户口所在地的“妈”,而见到左秀娥的人这才明了:后妈要是一分钱不掏,自己这趟怕是白来——钱应该是要不来了。起关键作用的正是发合,他对王泰作为一个人毫无兴趣,甚至记不得样貌。他觉得心里的一点星火陡然闪亮,走失的人,忽然知道了距离,跟白玉一样一样的,那王泰便成为白玉的某种象征。怎么着也得见到他回来,成就圆满也是安放自己。就这样,也没几万块钱,那人表演生硬儿相当利索的带着小孙回到了宜章县。

    王泰的车还在那里,他老板报案了也开不走。要不是警察管着早给变钱了。车在那里等着他,破旧蒙尘,跟他分别前一样囫囵着,车头撞击了老妪却一点漆皮也没伤。他记得那砰然一声,是放了个麻雷子的动静。小孙看着他楞在停车场里,看看表,有些不耐烦,上去拍拍他:咋?不敢开了?

    不是,毕竟撞了。

    过去了,你命好,这第二回了啊,你不敢觉得第三回还能是这啊,不敢,没意思。

    嗯,谢谢你孙警官,你看我连根烟都没有。

    嗨嗨,给。小孙掏出个信封:你妈——应该这么叫吧——跟她侄儿,左发合,叫你回去一下,说人只要在就好,这是她给的钱。

    小孙又拍拍他肩膀,拎着包走了。熙熙攘攘的前面一句话也听不懂,想起不再需要躲避的垣丘,马上吃碗扯面是不可能,米做的粉吃不饱,辣得出奇。赶紧回吧。王泰一个人踅摸了一会儿,身上的倦怠让他难以自持,回到车上蒙了头闭上眼睛。黑暗中,哪里都一样。他现在是个跟逆事毫无瓜葛的人,在哪里都是,无论是这里,还是远在天边的垣丘。所以他不想移动,保持这样,一直下去。

    他是被饿醒的,肚子里的叫声把身体扯回夜晚的黑暗。雨雾朦朦中寒气逼人,王泰仍然不敢下车,他没有对车轮以下地面的信任。摸索半天,他发现车里已经被人翻了个遍,连包方便面都没了。扭了把钥匙,车还是像他的身体一样响应迟缓,而怠速稳稳的。走,那还犹豫什么。王泰在高出地面许多的驾驶室里踩下油门,那老妪的眼神依旧清晰,在灯光流淌之间的人群中,一直在他车前固定的距离。他有些胆寒,开得很慢,一直到某个孤零零的商店外面,确认那里前后老远没有邻里他才下车。雨浇进嘴里,他的喉咙冒烟了。

    电话里老板说了,只要是事情了结,这事算翻篇。不过车放了这些日子,没收入。他要想干接着干,到广州拉设备,不过先没工钱,油费、修车得他垫。王泰没说什么,买了箱方便面,灌了壶水,没犹豫便往广州方向。雨在一路上从黑夜下到白天,他丝毫没倦意,感觉那老妪是自己的噩梦,不是真的。

    当见到发合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王泰要等一趟去西北方向的货,才能不白跑的路过垣丘。没什么可介意的,但最好别遇到当年因为卖车的事儿对不住的人,尤其自己的师父白义。

    自家的平房外面还是那样整洁,哪怕在夜里也是像他走时那样利索。夜里,他在角落里看着曾经熟悉的人们来往,总不见自己家的灯点亮。摸着那门上的灰尘,知道左秀娥很久没住在这里了,他往城里去,躲躲闪闪到了左家老院子的近前。大概除了这儿,左秀娥不会去哪里了。这巷子他只是跟左秀娥来过,她父亲——那个练拳的老汉——看着很随和,对他也没那种格外客气出的生分。王泰那时觉得左秀娥家人很好,不装模作样。

    他正在外面转悠的时候,有人叫他:是王泰?

    哦,姨。他看见黑暗中左秀娥正在近前。一时间没有话,暗弱的路灯下面,看不到巷子两边的尽头。

    那,今儿不招呼你了,先住到招待所去吧,明儿咱再说。王泰看不到左秀娥的表情,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没有迟疑,转身就要走。

    就住政府招待所啊,踏实。

    嗯,我走了。

    王泰听到身后的门开了又关上,他不知道左秀娥是专门在这里等他还是恰好遇到,见到了又似乎有什么避讳。从这里去招待所并没有多远,路上的黑暗足以遮掩他的行色。从BJ到这个盆地里的县城,跟着父亲,他没有选择。至于上学那种憋屈和局促,还是早早结束了好。可他现在回忆起来,自己把厂里的汽车开出去卖了真不知道哪有那么急迫?区区几千块钱就卖了,也不够残摩的钱啊……好久了,已经不想知道那女人怎么样。她终归是别人家的媳妇,别人的妈。王泰的回忆里有对自己的疑惑,同时觉出自己从未感到过的失望,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过去那个来自BJ的少年。他慢慢走在垣丘街上的夜色里,觉得周遭的一切终归是隔膜着,浮着一层尘土,自己的脚步也重新适应了那种陌生。

    左秀娥只给王泰要了两个饼,看他慢慢掰:你吃,我吃过饭了,这“马三贵”你还记得不?

    进厂以后我……师父带着来过,味道不记得了。王泰一边掰着馍:也不想。

    他躲避着左秀娥的眼神,回忆起她的利索,也吃惊于她老去的迅疾。那时,他记得哪怕在父亲弥留之时,左秀娥的精神还是旺盛的,头发乌黑。

    喝酒不?我看他们吃泡馍也喝酒呢。

    不喝,姨,我……王泰的两只手掰完馍之后,好像惯性使然,继续来回揉搓着馍粒。左秀娥看着他沾着油污的衣服,日久与机器打交道手上无法洗净的污痕。王泰没怎么变,本来表面也不疯张,偏偏干不着调的事。倒是别人生下的,不能像亲妈一样明白他。

    不是我跟你要钱,是湖南那交警队查出来,叫她瓜怂儿子来的,那一窝儿子女没人管老太太……

    不说了,往后好好干,不说了,一家人,过去了,要不是发合说那话,多少也不敢想,钱数差得太远,不敢。左秀娥看着王泰,隔着羊肉泡馍的热气,心里有些凉。一件事有一件事的了法,王泰还是命好,一件事过了两重的孽障。自家里的劳苦,不知有怎么个盼头。

    发合?哦,你侄儿么。

    作为一个新的出口,左秀娥愿意对这个——曾经的——家人再讲一遍。王泰对左发合没印象,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才能让自己免于牢狱。他想见到他,觉得他肯定有理由这么做。左秀娥讲得并不复杂,而每一个段落都让那碗泡馍显得难以下咽。而且王泰越听也越饱,他不敢表现出惊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种尴尬是左秀娥无法感觉到的,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讲述。泡馍馆里弥散着那股浓香,在有苦水的人感觉上,遥不可及而近在身侧。他们一说一听,也许一会儿说完了,有费力气的疲劳感。

    外面虽然光线明丽,正是垣丘这时节寒风拨云后的晴朗。王泰熟悉这样的天,多次从南方的润泽和黏腻中回到这样的穹隆下,而很少想“回到”哪里,哪里值得回去,他的经历剔除了这个词汇的涵义。白玉是白义的女儿,他肯定见过,但想不起来相貌。在一个夜晚消失以后,人们说她走了。仅仅是走了。而有人觉得她死了。觉得她活着的人等待着,等她回来,那是发合,那是白义。他们因为觉得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才认为她活着,所以自己正是因为消失又出现,带给那些人某种类似专机的指望。

    他不是白玉,白玉死了没有他无所谓。此时王泰便有些局促,隐隐有种被别人摆布的挣脱感。他不想想到死亡,不想与自己有关。至于老白的女儿活着没有,他不想继续想下去。一想到死,那老妪似乎就在门外的响晴薄日里。不是每个离开的人会选择回去,不管他或她愿意与否,那里是不是有人惦记他或者她。王泰觉得自己是在附和什么,可不知该怎么恰当的说。

    只能是这了,没办法,我是心疼发合,等屈枉过去,赶紧过去。

    那发合光在家,啥也不弄?

    三个人不敢说,一说再有啥麻烦我跟我哥可咋活。

    他,不跟白……我师父寻去?光在家。

    老白不咋能见到,可能也不能说,说不好人还……

    王泰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大家对两个应该是有些疯了的人不敢明说,怕确认以后,那人也算完了。事实上完了的感觉已经固定了,只不过没挑明就是。要不是花了人家的钱,自己现在正踏踏实实蹲监狱。王泰想看看发合,一面不见确实说不过去。

    院子里轻易不能去生人,左国庆两口子至少在精神上经不起打扰。不知道好消息算不算打扰。这么久了,没有好消息。如果左秀娥和他们一样,那这个院子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彻底沉寂。一个人的消失,是世界消失的开始。萧索和破败是别人的感官,而消失的终于成为一个恒定,再也不见了的那种永远。路上,她就想好了,不管怎么说,发合不能这样了。

    那间屋子里没生火,淤积的寒气让发合满身鼓胀着似乎也在制造着寒气。他看王泰的眼神像一分钟前才分别过的人,又是毫无挂碍的某个物质。王泰让他那么一看,马上什么都明白了。那也是没有维系的迷途,不能用脚在路上,身体里不断的游走,没有路可以转圜,却不能停止寻觅。那不单单因为感情,不光屈枉,可能就是不明白,别人可以释怀的,在那颗心里长成了山,隔着云谁也看不清。包括他自己。发合不算是疯了,是等待自己定然存在的澄明,除此,他无路可走。

    不需要说什么,问也多余。他出来的时候左秀娥跟着,关上门,他们立在太阳地的寒冷里。告别,总要说点什么。施人恩惠,还算是自己的孩子,为了另一个娃,算不算是索要知恩图报呢?有些张不开嘴,还是心屈这样的交换。

    姨,你看合适不合适哦。王泰先开口了,他稍微想了一下,到目前也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

    咋?

    要你觉得行,叫发合跟我跑车去吧,只要他愿意,反正我是看他人没事,走走比在家好。

    哦。左秀娥没想到这话叫王泰说了,那没啥遮掩的了,就假了:我还想跟你商量呢,怕麻烦你。

    姨你见外了,不是你跟发合,这会儿我还不在跟前呢。王泰看了左秀娥一眼:王艳在美国,是天边,家里还有谁啊。

    车继续往北的时候,不知是在翻哪道梁的时候,满眼银白,空茫一直伸到更北处看不到的天地接壤间。王泰不用理会发合,他是那么的平静顺从,说什么就做什么,不主动有什么要求。一个活人坐在身边,没有声息的那种存在,发合一直看着前面,看这个世界有什么不一样。雪落满的高原,还会在夏天长满庄稼。人是陪不住一遍遍四季轮回的不变。

    雾气越来越浓,那种陌生的湿润里,迎面而来的不期而遇更像是无缘无故出现。缓缓而来,瞬间相向而去,一辆车或者一个人。他们往北的时候好像所有人在往南,从白昼奔向黑夜,再轮回而出。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了,王泰认为发合看的是雾,把那种潮润作为物质。盆地里烟瘴缭绕,他不记得从下面看上去的感觉,如同发合不会去上面往下看。他想起改改,想起她在树荫下陡然昏迷。正因如此什么也没开始就结束了。卖车的钱,她一定是买了三轮的一部分,让辛红军扔下双拐像现在一般疾驰……

    车停在一个加油站,王泰抠了两盒方便面下车:下来晒一会儿,吃面,再走。

    哦,行。

    一面墙挡住了风,太阳破雾而出,跟发合家的门户前一样暖和。接近内蒙,除了车远远过来,又慢慢去了,塬上剩下他们吃面的声音。发合吃得慢,王泰站起来的时候,发合也站起来。

    你吃你的,咱不急。

    发合又蹲下吃,并没有加快速度,不紧不慢。一辆车从很远来,渐渐有了引擎声,到跟前忽然轰鸣了以后,声音渐渐小了,最后远远的往路空了的那端。有一辆车的玻璃闪了一下,从天上坠落而来一般。除了王泰招呼发合,他们不再交流。从刚开始的不适应,到接着的焦躁,也只一天时间,王泰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跟他一个人跑车时没什么两样,发合跟他一条路,人还是没离开垣丘。他仍然在院子里那间屋子,把自己蜷缩在自己心里。

    陕北高原是一片一片塬地在沟壑间浮起,群岛一般之间,雪沃在里面的阴影处是蓝色的,夜能明晃晃的。但塬上的夜没有车辆涉险,而王泰愿意此时在路上。睡梦与行程之间没什么区别,如同他们的沉默和交流一样没有意义。王泰有时会把发合忘了,他坐在副驾驶的时候,跟想象出有这么个同行的人似的。

    一个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关于他的方向、路程,以及心境,等等,差不多会渐渐消失在别人的感知中。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徘徊往深处去,在这无法让原野变黄的月光下。

    能停一下不。发合说第一次的时候王泰没有听到,引擎的轰鸣像是车间机器的复刻,能让呆板的路和皎洁的月光失去光彩,平庸为程序。而发合没有再说,只是看着王泰,直到吓了他一跳,把冗长的驾驶作为另一种沉睡,那眼神无疑是惊悚的。感觉不舒服,不过反应也不需要迟疑。

    刹车不能深踩,车慢慢停下来,怠速沉稳吞吐着。王泰看着发合:上厕所?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