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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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上地下时间

    “妈三年了。”

    发去的短信,应该会同时出现在冯涛和建设的手机上。而春荣想,他们一个会在没有遮蔽但也没有信号的高空,另一个所处的位置总在变,手机多数时候也没用,打开也不一定有信号。她重复写了很多遍,又删了很多遍,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把这再正常不过的告知搞得如此纠结。自己的亲兄弟,置身此外的多年,他们一直像是消失于既往的时光里。那些模糊的亲密,如果发生过,正提示着如今遥远的淡漠。

    关于那些隐约——或者臆想——的亲密,冯春荣能够记得的,多是安静的相处。哥不爱说话,每天除了上课、自习以外,她没有印象他还做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如果进了弟兄俩的房间,总能见他趴在桌前看书,或者躺在床上,还是看书。多数时候像没听见她进来一样。那时如果建设也在屋子里,也是跟他差不多的行状。她没见过他俩有什么冲突,直到这些年他们偶然——肯定没有一起——回垣丘,她会努力往回想,更确定他们之间的平和,要不就理解成自然而然的疏离。两个人是两种人,唯一一样的是都走得远远的,至少远离着垣丘,更远的地方才更是他们的家。

    一到这个季节,草原上的昼夜便是两重世界。萤火和星斗在没有月亮的时候混淆着上下,夜的美好会在白天被充塞进空气的蚊虫完全败兴。一整天要么在帐篷里,出去要戴严防蚊帽,手套捂得皮肤被水浸泡过一般。四野苍翠的草地,云在晴空上慢悠悠过,巨大的吊车与更庞大的钢铁构件加起来,如同滚粪球的屎壳郎一样在玩耍。人们迟缓的忙活着,然后等着吃饭睡觉,喝酒成为每天最放松的时候。风电塔一个个立起来后,他们会去别的地方重复这个操作。夏天的西乌珠穆沁,除了有时忘了摘防蚊帽会把痰吐在自己脸几乎贴着的纱网上,说实话,比起别处这儿算不错了——虽然一样没信号,总比十冬腊月的河西走廊和飞沙走石的XJ叶城强。

    这周你进城。老周走过来,把一张纸递给冯建设:都在这儿,回来一个个再算,别忘了我的拜新同,这周吃完就没了。

    放心,药不会忘,要不把你交代到西乌旗了。冯建设习惯性的挥着双手,而周围的蚊虫也不介意,继续与他周旋。离远一点,你会觉得这里的人都在无时无刻的舞蹈着,与绵延的丰美草原应和成协调的风景。没人看,早就不再转场的牛羊也对这些外地人没兴趣。他们在这里的作业,要把风景里的风弄成电,有多少钱,便能有多么大一片荒唐而放肆的钢铁森林。

    想着已经起了三十多架风电机,只有在更高的空中才能看出它们的全貌,冯建设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冯涛。他开飞机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知那个高度能不能看一眼下面这人造景观。当然是看不到底下的人,包括自己,他的眼里可能早就忽视了自己这个哥。不过不是冷漠,是时间缓缓造就出的天各一方,能心安理得的各安天命。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有时会想起他,想起父亲和姐,以及垣丘……许是野外的习常变得无聊,一抬头看时,飞机比鸟多。

    这时天上真的有飞机比鸟还小的缓缓飞过。那上面的人是要到哪里去?再往东北,过了白令海峡,从阿拉斯加往加拿大或者美国,那是地球的背面。

    远远的有人骑马过来,与草原真正协调成人们认知里更熟悉的画面。每周的这个时候,会有这个画面重复。他不来,冯建设已经会觉得不习惯。那是个不戴防蚊帽的人,也许那些小虫与他祖宗那里种下的基因达成一种默契,他们不消灭蚊虫,也不被攻击。他不喜欢最初时他说的你们不来也没见过这么多虫子。没道理,难道是自己身上带着卵在这儿长出翅膀来了吗?不过蒙族人说话办事的简练里,那种理所当然,习惯了反倒会很适应。

    马到跟前,那人缓缓下来,把缰绳直接绑在吉普后门的备胎上。细细的眼睛因为阳光的耀眼几乎连缝儿也合上了,他摘下褪色的鸭舌帽,从里面拿出一沓钱递过来。

    日子你还记得清楚哦,准准的。冯建设接过钱,里面还是那张揉皱了的纸。上回好像也是这张。除了他,也许别人也会带来带去,混合着牛羊与野草的气息,估计邮局的人也闻的出。

    多寄几次,让琪琪格知道,想她。这人戴上帽子,回身从马背上拽下了个不大的布袋递给冯建设:这个,你们吃。

    不用,顺手的事。本来么,草原啥都好,但多新鲜的奶冯建设也沾不了,一喝就拉肚子。所以这袋奶渣他是没办法享用的。话音未落,那人已经解开马,跨上去,一蹄一刨的慢慢远去了。

    如果这时出发,天不黑能到旗里。冯建设把东西放进作为厨房的帐篷,回来上车发动,先把冷风开到最大,还是没卸下防蚊帽。他看老周在外面冲他摆手,又下车迎上去。

    宝音?

    哦,走了。冯建设往马的去向看去,已没了踪影,过了那座山丘,他还得走很远。

    把我手机带上,到有信号了打开,有问题修一下。

    从这个嘎查到县城有一百多公里的路,一直在草原里起伏蜿蜒。哪怕经过硬化的路面,到雨季时重型车辆就开不进来了。同样,这里的冬天有零下四十度,也没法作业。一年只短短这段时间可以施工,冯建设不着急,去哪里,也是在这样少有人迹的地方上班。先修路,一个接一个立起风电塔。最早在XJ哈密的烟墩,光是从江阴去那里就用了三天。从那时开始,他每年的一多半时间在野外,不会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慢慢的,他被动的迁徙着,一年一年,物种递进般缓缓往东北方向。

    车速起来了才能摘下防蚊帽,里外的风一吹,那些虫儿被留在草原上。

    每周五会有人开着车去东乌旗拉后勤补给,同时替大家把私事办了。老周嫌路上一个人没意思,说冯建设开车稳,让他多跑。这几年跟着老周,冯建设也明白了,没人愿意从那种荒僻切换到繁华,继而又被投入反复的寂寞里。这跟一般人到周五要放松反而不一样,大家都想把这几个月用作业赶紧填满,然后各自回到家里的安然中,直到再被抛回熟悉的荒凉中。他们不知哪个是日常,习惯了不多想这些外行人会疑惑的正常。只要挣钱糊口,谁敢介意四海为家。

    不过按现在工作的进展,再有两年,冯建设能把房买了,准备换个工作。他喜欢野外甚于城里,是因为大学宿舍到后两年大家分别出去租房子,剩他一个人,六张床随便睡。有时会来人跟他商量借宿舍用用,他从来不问,直接去别人给安排好的临时床铺。同学眼里,冯建设不爱说不爱动,还不计较,所以形象模糊,难以记挂。男男女女,他有时记起的那些人,跟家里人没什么区别,都远远的各安天命。现在跟他说话最多的是老周,说小冯的岁数只比他儿子大一点,说话的感觉,那种小赤佬的劲儿也一样。冯建设辩解自己不是不尊重领导,老周却说:这挺好,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几十人会在江阴的某处集结,上大轿车,去机场或车站,被运到中国最偏远的地方,几个月后再返回。每次回到城市解散的时候,老周会让冯建设去家里,而每次总被蜿蜒推脱着,老周会说:小赤佬也是这鸡巴样儿,滚滚,报表发了。

    江阴和垣丘比起来,冬天更冷,夏天更热。冯建设一直租着同一家的房子,在公司所在的镇上。大家知道装风电机的这些人收入不低,一年有一半时间没处花钱。不过也不会多要他的钱,因为那家的小伙儿也在厂里上班,不过从不会去野外,说要是让去马上辞职。冯建设一旦休息,安顿下来马上会出门,力所能及的把地图上最著名的那些地方住几天。从北上广深,到口音一样的哈尔滨和三亚。这次再回去他觉得LS是个应该去的地方,差不多的草原,那边是牦牛了,小时候课文上叫“高原之舟”——他这便想到了大概已经退休的父亲和成为老师的姐——的肉质估计一般。乌珠穆沁草原上的羊肉煮好了晾凉了才好吃,搁别处看着都腻味的一块肥油,这儿的一口咬下去却有种鲜美的植物清香,脆得如同苹果。你看这蚊虫当家的草场,羊也看不出被宰了以后自己会是那种滋味。

    远远的围栏里那群羊,如果煮熟了该是多少吨苹果。

    老尼桑皮卡扛造,在天南海北被抛起来又落下去,在持续未尽的风烛残年。冯建设总担心坏在路上,但它从没在路上抛锚。老周早说了,都到了这样的鬼地方还怕啥,只能是小心啥来啥,啥也不管才对。

    地平线在远处伸展,缓慢的坡度被绿草遮蔽为平原一样,风过去如同浪一般,进了车窗后,呼呼的声音震着耳廓。冯建设下车撒尿,蚊虫上来时的势头显然弱了。他的脸也吹木了,只在意识上觉得风应该是凉的,扑面而来的那股炭火气里混着油脂味道的滋润。这会儿东乌旗的夜市肯定摆开了,他有些畏惧那片灯火里的热闹,又不得不加速接近。

    从天上看过去,地上的一点暗弱游光,与更远处正醒目起来的星斗有着微妙的连接。遥远和切近,被逐渐浓酽的黑暗与没有云遮蔽的月光搅扰。更远处,云铺展着伸向的是一座远比地面上那些身为岩石的山缥缈的叠层,大约是水气,却虚幻成如此壮丽,隐隐然支撑着姿态,脆弱又可以崩毁成摇曳。三万英尺以上的时光,风景因为被看才存在,而云的单调和复杂难免让人昏昏欲睡。

    副驾位置上的彭传志摘下耳机,解下安全带,冲冯涛摆摆手,要往后去。

    还是注意吧。冯涛回头看了看他,仪表闪烁之间,飞机正自己开动自己,飞行员此时也成为被载着飞行的人。带小彭有几个月了,要不是领导说,也不会每个航班的带。小伙儿还是精力旺盛,不把自己当个什么宝贝那么操蛋,不过每班的空乘里似乎都有他看上的人,这明显过于骚。也不是没这样的,正常。冯涛一方面觉得是领导觉得自己可靠;另一方面,可能小彭的纨绔多数人避之不及,只能硬安排给自己。飞行员总在天上,靠小时数拿奖金,那种精密里的人情世故,一样是不事声张的复杂。钱挣得够多,却要操心每年的复检,身体别有大问题。别的,让他到地面上天天操心天上的事儿,不如带着小彭这样的上天更好受些。

    他的手不是往星河里摸,是因为那块玻璃下面的缝隙里,曾经是有个打火机的,摸出来可以点上一根烟,暂时离开似乎静止的云边。隔着薄薄的屏障谁也想象不出外面零下五十六度的极寒。没有参照被习常频率中,肌体的承受默默习惯,无论是北极上空还是茫茫青藏,云层以上的飞机像渡船,有时那不是从此到彼的段落旅程,而是迷航,或者向上去一个又一个没有止境的云层。天空是亲切的,冯涛怀念自己的歼7,冲上去和扎下去,有种自己与边界的接壤。他说不清楚自己要把飞机开到哪儿去,但此刻波音737自己开着自己,他有些无所事事的无聊,并熟悉这种感觉所带来的落寞。

    回到副驾驶位置,小彭显而易见的兴致不错。冯涛让他接管了飞机,想活动一下,也是躲着他这会儿想说点什么的兴致。打开驾驶室门,回身锁上,他进了右首的卫生间,逼仄空间里的灯光一亮,习惯了会不觉得竟然只那么小。冯涛洗了把脸,清理了台面上的水渍,看着自己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作为老师的父亲,在眼神里倏忽而过,忆及得有些刺目。反光里是一根——或者几根——白发,冯涛一时有些沮丧。

    本来已没有什么羁绊和牵挂,习以为常的寂寥继续在固定节律中磨损。退休前的冯副校长正式当了一个月的书记就彻底回家了。退休工资多了不少,大家认为是老冯孤苦得惨了些,上面领导是因为这个才给提了这一级。不过他们不否认,老冯没有因此疏通过谁。他不是那种人。

    那天下午,宋振锋开着车,拉着他几十年来在城关中学遗留下来、舍不得扔的东西,在楼下等着卸任冯书记——他的冯老师。这间办公室完全可以不搬,才不到三十天,再搬进来的人会觉得他多事。其实自己的副校长办公室是隔壁,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可能的怀念。准备了这几年,惧怕着的这种积攒,到今天想来的舍不得是这样的没意思。老冯什么也没动,站在窗前看了看着外面,试图想起自己作为学生时这里曾经的景象,试着把操场上经过的一个人想象成当年的自己和伙伴。那个是冯涛,那个是建设……春荣,已经去了槐颖,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可以马上宣布,也可以过了暑假再说,但这个办公室有人更迫切的要搬进去。老冯这么想的时候,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有什么错呢?他提议宋振锋当教导主任的时候,别人知道他该退了——再不说没时间了。老冯觉得自己说话的用处有限,但是话连说都不说,有些对不住小宋。现在已经是人们的“老宋”。事事难以分开,这事公私在一起也得说了。他从来跟学校没有过这样的对话方式,而人人对他扶一把小宋并不意外,还看出了他的所谓原则仍然不塌架。这些年小宋从学生到同事,可又不知为什么疏远了老冯。不过现在的世道说不清楚,应该和不应该的界线模糊,离开这个系统的时候,行不行的,也是了自己的心愿。

    不过宋副主任还是成了主任,不知是不是特意,在欢送老冯的会上宣布了。他无法预料如果没宣布的话宋振锋会怎么样。这么些年了,根这小伙眼看着话少了。毕竟是个村里来的娃——看起来也熬得差不多了——那份质朴不用装。他一上任,老冯认为皆大欢喜,但看不出宋振锋的笑脸。怕也正常,人得寸进尺,他该以为自己是个副校长才对。

    从老师的学生到下属,现在他退休了,说是让自己也要把食堂管好。他路上的那些驻留和踟蹰,是不是会宿命般的降临到自己身上。宋振锋这几年来觉得自己不如一直待在宋家庄的塬上,好好种地总归安生。城里的千般好,人冷暖自知。老师和他老婆的最后那几年日子,他从不谈论,觉得不寒而栗。回到家里看着于春花那失了怒气并且走了元气的样子,身型臃肿,眼神无光,所谓生活的尽头近在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