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繁体版

第2章 离去和归来

    人为什么会到某种地步——说不上奔万劫不复,却也转圜不得——不敢想,想就是于心不甘,依旧会无枝可依。可以了,难道自己哪一天还要走在路上再也不回来吗。想起村里已经不再有人耕种的土地,翻修后却无人起居的老宅,他生出的只能是悲哀,这更契合告别老冯的恰当情绪。

    冯老师,咱今儿不走了,好好吃顿再说吧。

    走,咱看老秦收了没有,一吃就走,都利索了,那边房子不是都拾掇了么?咋还变卦呢。

    啥啥都弄好了,我的意思是不用这么急。

    不急,还等谁?

    差不多该封火了,秦玉才坐在那儿歇一下,等着最后几碗面的买主马上前来,看着车停在旁边,老冯今天来的排场和时间都不对。他先点点头,又往面馆的两边看了看,街上的过来过去的,还是那么多人在向他致意。

    冯校长,咋?是今早上没吃面?

    没有么,专门留到这会儿,看还有就吃。

    宋老师吃不吃?辣子多少?

    这会儿是城关中学的初中生和垣丘中学的高中生从学校回家吃午饭的时间,他们经过校领导的时候,内向的调皮的跟没看见他们一样经过,只个别打招呼问好。老冯在人潮暂且的街边,看到了河流的奔涌,他有些感慨这不变的流转与即刻的衰亡。是该有个清静想清楚这些,安顺于岁月的指引,那些过往遥远的已经无可追寻,今后的迷茫近在眼前。

    生涯里思虑的惶惑可能是能拿起放下,也许会是生了,然后少挂碍的死了一埋。现在都得火化,不如攘了算了。

    两碗面的热烈让夏天多了躁动的感觉,他们不说话,老秦也在一旁开始吃。火这就慢慢熄灭,直到明天早上几十年如一日的那时。此刻,光线充沛的街上,老冯的眼睛往西瞥,觉得明晃晃得感到夕阳勉力前用力的耀眼。

    太阳落山之前的天还锃亮,城里的灯就陆续点上,与木炭的烟一起驱散了蚊虫和白天暴晒过的熏风。东乌旗夏夜典型的标志是气味,肉和调料因为烟火气弥散出温厚,暂时遮盖人与青草被阳光催生的刺鼻。近入秋的羊脂膏饱满,水煮一下最为得当,一般只蘸着野韭花的咸味,外地人才辣椒孜然的糟蹋东西。这几年,不知哪里来这么多的人,车能开了这么远,从广东或者云南,锡林浩特的不稀罕到旗里来。草原上的人觉不出他人的新鲜,只是刚开始觉得有些赚钱的乐趣,因此羊越杀越多了,肉冬夏接力的涨价。

    风电公司的基地是旅馆里几间长租房,吃饭没人管。所以一周进城一次,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也差不多面对肉饼奶茶、烤串,再就是面片。

    喝酒的人们会在更晚些时候坐在街边,能从客客气气最后拔刀相向。冯建设曾经在旅馆的窗里看见过楼下斗殴,带着刃具,瓶子碎了一地,不知道有没有伤亡。他完全不会问,只是挡不住听到。第二天装东西时大家议论,他佯作不知,而出了县城加油的时候有人问:电力局招待所楼下昨晚上是不是又捅死一个?说是撂到早上也没往医院送。

    这一家没招牌,木炭也没烧好,见他过来,身体壮实的大姐面无表情,定定看着。冯建设觉得这是邀请,吃什么倒也无妨。他坐下来没言声,一瓶啤酒带着分量被墩在眼前,大姐问:是要凉的?

    哦,我是……

    换。大姐一转身就砰得一声开了另外一瓶酒:多少个串?

    街上过往的摩托汽车马匹还有行人,从烟雾里来的时候,接着会从眼前遁入夜晚。冯建设等着吃肉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一个熟悉人经过,彼此陌生的来去之间,风的声音换做人声,不过是更复杂的聒噪。一辆车牌是苏M的车慢慢过去,从江阴北面泰州的怄热到遥远而凉爽的东乌旗,往北这么远,为看到周身蚊虫的草原,晚上在烟雾里吃些羊肉,喝得差不多,还能花钱打一炮……这车所带来的那种潮闷一晃而过。继而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想江阴了,那为什么总不那么想一样遥远的垣丘。老周他们肯定是想自己的老家的。肉上来的时候,他边吃,边打开了老周的手机。一周里没几条短信过来,冯建设想了想,一条也没点开。他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有三条没有读:

    妈三年了。

    我退了,住到村子,可能没信号,有事寻振锋。自己多小心。

    休假我打算回一趟。

    乌珠穆沁草原上的星光从散去的烟雾中闪耀起来,说明大家的木炭都焙好了。冯建设往天上看着,想是不是会有一架飞机飞过,冯涛开着它,移动缓缓如流星,会是最低的那一颗。啤酒慢慢温了的时候,肉渐渐凉了,还有哪个本身焦脆的烤饼,这会儿怎么嚼下去。路上的人忽然多了,是不是冷到了要穿外套,那五颜六色的户外衣装把街道上的喧闹尽可能的挖掘以及释放着。各种不同的口音需要声嘶力竭,一声刺耳过一声,一种覆盖着一种。冯建设头疼,开始什么都不打算听了,所有的声音像是流水拍击着他,直到身体浮起,又一次降落到可以看见杀人现场的窗口。床上的味道有他和牛羊混合出的动物气息,与外面的酒肉呼号融为一体。乌珠穆沁草原的草在晚风中摇曳,声音只能往上传,持续在空中被肢解的连词汇也不是。

    机舱里的温度适宜,干燥如沙漠。习惯如此的环境,不菲收入需要在耐心和体力中被选择,于别人看可望而不可即。外面完全黑了,小彭拿着本书看。从表情上看不出《海贼王》是一本什么样的参考资料,不过只要坐这儿就行,是本书就行。

    书记曾找他谈话——名义是聊——的时候,有些习惯性便秘一样言语拖沓。他也迷茫的被动梗阻着,很有一段尴尬的茶水挤涨了尿脬,书记才说小冯啊你是天生不爱说话。

    可有什么不妥?冯涛思忖着此话的意思,不敢随便回答。话说开了才知道,大家在天上飞着都说些什么,而跟着他的副驾驶——应该是学员——都说冯机长不说话,一直坐在那儿,弄得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让打游戏,现在绝对不让抽烟。

    不是,小冯,带学员,要带么,要说。

    那你带我的时候你也没说过什么。

    你那时……全公司怕也只有一个你,一茬一=茬小孩儿不一样,不是说你不对,你这,敏感了啊。

    不过说归说,自此以后上了飞机的学员冯机长一般先说:有问题就问,不要问飞行和飞机以外的事,我说不了这些。

    他看着一颗星,徒劳准备因着方位想起它的名号。不同距离看待事物的方式不一样,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可以近乎枯坐的时间,他不会不把这些认定为理所当然。从高二招到飞行学院招,直到站在四川盆地某处四季葱茏的平原上,冯涛从来没有过有努力的感觉。那种某个位置上天经地义的契合感,关于少年时期的快乐和忧虑也没有,尤其是对异性的淡漠。他自己也很意外。自己要是一架机器的话,功能肯定没问题,只缺乏生产的愿望或者理由,要么是被安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动弹不得。他很想把谁的名字复习成形象叠进记忆,而常错乱成名字和形象的间离,自己和那么多人之间的是如此遥远,包括公司那么多花枝招展的空乘,言语做派之后的理解,并不是陌生时的简单。

    飞机往天边的进度犹如静止,从绝对意义上讲,是平行着观察星空里的那些星星。或者是接近与离去,时间不允许变化停滞。人也一定会变化,等待出机缘巧合,是水到渠成,不可逆转的渊薮。当学员时,四个人的教练机快降落,能看到稻田,接着是繁花,果实累累的树下散落着人,安静的墨绿中,他们在等待又一季的收获。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冯涛记得自己那时不可遏制的那么想。每一次离开地面和起落架着地,都不一样,一样的是过去已经过去。

    天空恒定的安稳与如常暴躁的震颤,时间磨损着恐惧,害怕早成为一种属于这个职业的幼稚。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遇到过什么奇怪事儿,有时同事那种格格不入的惊惧,让他觉得难以理解,不是鄙视,相互的距离在于理解事物的差异。那白发的意义,仅仅在于时间给自己的一个微弱信号,语焉不详。

    过了这里是荒漠,流沙中心还有一部天线。飞机过那里的时候电台会响几声,人们会知道航班至此安好。冯涛一直想象着那部机器的状况,有人一直等着天线上信号的激发,是什么样的人必须一直呆在那里,如同一个不收费的卡子。他不禁往下看了看,徒劳想象此处的坐标,数字在那里,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就为了想想而把精确忽视。

    这条航路上的某处坐标偏南几个数字,是垣丘。有时每天两个过往,他就能想起这两个字四次。

    从垣丘到槐颖的意义,是重新建立一个生活模式。那些时光在母亲身上的残忍,对他人而言却是那么平常,惊悚的结束只是排他的挣扎,死亡是等量齐观的。碑上刻着父母两人的名字,冯春荣没有问,她没有怨念,只不解且毫无追问的余力。终结的生命才是完整,母亲的一切没入尘泥以后,因由本身也该湮灭。正因为是女儿,她理解作为一个母亲首先是完成命运给与的作为,那些他们没有来到人世之前的大约是种子形态的存在,让他们成为果实,因果循环,身不由己。

    山坡上驻留的,依旧是终将成为尘埃的石头和草木,所幸安安静静的有风吹过,毫不低沉。阳光照的父亲顶上银光闪闪,要是误会了,倒以为是某种神采奕奕。他显然是从容而漠然的,没什么虚设,看着自己的墓碑,像刻薄的挑剔着书法。

    不管是去哪里,那时冯春荣深深后悔毕业回到垣丘,似乎是为了见证家人的天各一方,缄默成心知肚明,而毫无心力的被动。家是她眼里变化的象征,从生发到蓬勃,渐渐衰败,消散成无尽记忆。此刻她想起垣丘的街道上,越走越慢的母亲和白雪,还有那条被迫成为灰色“白雪”的雪白的“白雪”,执拗的无法提醒母亲自己被闭锁的意识。记忆中她曾经最典型的样子,和狗走在路上,替代了更长久来衣食往复的春秋与细节。她想不起除此之外的母亲,包括表情。温和或漠然都没有。照片上的那个中年女人呆滞模糊,原版照片上另一半的那个人,正看着远远的湖水抽烟,背对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车上那个大包,如同外面小摊上的彩条布。冯春荣有个打工的样子,去那个人更多的地方,少有人认识自己的城市,可能更容易安生。父亲塞进来一个信封,然后扭身走了。她要再下车来回推让,满楼人便会看见,接着传闲。一段故事结束后,返场是多余的自嘲。宋振锋看了她一眼:你爸给咋还能不要么。

    宋老师,你回来给我爸,不需要。

    咋说也是你爸么,你不想要,办法多得是,你自己给。宋振锋缓缓开着车,到城关中学大门口,那个师傅叫什么也不知道,过来隔着窗户招呼着:冯老师走了哦,没事回来哦。

    她笑了笑,宋振锋摇上了车窗。经过文庙,再不远是老秦隐在两灶之间下面。她不想摇下窗,怕那股味道种下因为怀念的难过。从幸福广场盘过去之前,能看见那个卖凉皮的女人。她不知道她缺多少钱、拿钱去干什么,她只要见到她就像见了一道数学题,算不清楚的是自己。大街右侧再进去,远一些的右首边,最荒败的去处是自己长大的院子。那条现在叫白雪的狗在里面,等着父亲去喂点什么,像过去每天给母亲从灶上打饭回去。

    往西开始蜿蜒而上,行人和自行车零落缓缓,烟尘最后还是会落在身上被带走,去更高处的塬上散落。多少次经过这条路,如今车越来越多,拥塞在开通的高速路之侧,继续起落盘桓,用更长的时间以不交钱的方式到达槐颖以及更远的地方。这是全新的旅程,她将在那里的昼夜,持续往复,或者很多年,可能一辈子。想到此时与背后盆地里浑浊的垣丘告别着,她怯懦的不敢回头。道旁的树只有在风中才会发出声音,人如果不想让谁知道心思,只有暗地里等待陌生与自己的神会,或者擦身而过。

    那种迷离带来的安眠中,梦是如此清晰,那样爽朗愉快,哪怕孑然一身。

    早上起来后每个人都开始紧忙拾掇,然后一齐出门。走不了多远会见到满街的人,遇到的人都夸赞、羡慕着他们三个。那一定是某个夏天最热的时候,而晨风温热的生气里,那张桌子像是预备给他们几个的。父母是照片上的样子,冯涛和建设面目模糊,而自己的旁边,白悦脚踩着篮球,跨栏背心被汗湿透,一口接一口的吃面,旁若无人。每个人似曾相识,只宋老师愁苦着,远远望着桌子,像是要告别。这是在哪里的街道,那面的香气中,有浓烈的焦糊味儿,那么每个人的好胃口开始让她迷惑不解。

    远远的一股青烟,切近就会是一片。她下车看着,就在下风口。隔着那片山火之后,是更远处的垣丘。冯春荣仔细记着这种没闻过的味道,作为记忆的锚点,安放在身外的槐颖和垣丘之间。

    那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四个姓冯的人仅仅只字片言。与更多变化一样的是他们知道那时也是暂且,不过在等待可能的变化,而老冯坐在宋振锋车里副驾驶位置时,记起春荣走的时候也坐在这儿,他往车窗里塞了个信封。多少钱在里面,现在扔哪儿了,不记得。

    真牵上啊?在村里要不了一晌午就跑了。

    总不能叫你天天过去么,咋说也叫个白雪。

    那行。

    把你车弄脏了。

    再洗么。

    临街墙上的爬山虎越在荒败时越成葳蕤,人们视若废墟的这个院子里,现在的主人是一条狗。“第二任”白雪完全不爱出门,每天在这个宅院里也不专事等老冯喂食。每次是他走了之后,它才缓缓过去吃。如果是个老人,想必会倒上薄薄一杯酒,不抿不动筷子。死亡来了又去之后,它也不再计较。垣丘没有一条狗有整整一座院子,冬不着雪夏有浓荫,也有无处安身的狗或者猫过来暂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都一一离去,没有一条眷恋它所处的安适。这条白雪的季节与冷暖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条性命,那种未知,心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老冯看着它,对已经倾颓的院落毫无感觉。

    除了外面曾经的灶房,其余屋子闭着,青苔蔓延之后野草会钻出砖缝,大约到明年就能有灌木试图缠绕房子。想象中如果不去干扰,枝条不事声张,缓缓用力便可以吞噬梁厦,甚至整个盆地。宋振锋站在院子里,有些往事上来的时候,蒙尘一样模糊不清。多年前怯懦的身形还站在如今自己的对面,旁边是刚刚退休的老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