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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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季 第六节

    铺子村的冬天是从家家户户房顶苫上秸子和晒上土豆开始的。

    福旺家房项苫秸子那天,铺子村迎来了那年冬天第一场瑞雪。我和母亲到大黑河喝水的时候,发现河面被棉絮一样白白的雪花盖得严严实实。我再也看不到清凜凛蜿蜒到远方的河水,只能听到哗啦啦流水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母亲说,每天它来喝水,一是想喝这源头活水,二是就为听这流水的声音。这声音让它记起了它年轻的时候,在戏园子里听过的唯一的一次扬琴演奏的声音,后来主人赶它下河喝水,它突然听到流水声跟扬琴演奏的声音差不多,所以以后无论天气怎么糟糕,它依然选择下河喝水。我这才明白了,阴天下雨主人给我们提来井水后,为何母亲总是一口不喝,原因原来在这儿啊。

    母亲用舌头舔开河面的积雪,把沾在舌头上柔软洁白的雪吃进了肚里。只这一舔,就舔出哗啦啦的河水了。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舔了下雪,这雪真凉,吃到嘴里的还有薄脆的冰凌,一丝丝清甜的味道扑鼻而来。这种感觉在我嘴里只停留了几秒钟,我就把雪和冰凌咽进了肚子。昨夜,主人给我们吃的麻糁太多了,夜里我就有些口渴。看来,好东西不能贪吃,吃多了自己就会遭罪,身体就会不舒服。

    露出河水的地方,飘起了薄雾一样的轻烟。我和母亲贪婪地喝着,直到喝饱了才作罢。我和母亲,在瞬间变成了两条白牛,与铺子村的田野山川河流房屋动物树木一起,成了耀眼的雪色。对了,铺子村标志性的水利工程——扬水站,在雪地里更显风姿绰约,使人不由回想起那一个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们顺着来时路返回主人家。说真的,我现在一个人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是主人和母亲从不允许我自个儿出去,每次不是母亲跟着,就是福旺吆赶着,好象我一离开他们就回不去似的。路上有许多人的脚印和我们动物的蹄印以及车辙。最有意思的是鸡的爪印,像冬天的小树叉画在地上似的。好在有雪的时候,鸡们都缩在窝里不出来,那要都出来,雪地上岂不都是小树叉了。

    通往主人家的路全部扫开了。在干净的土路上,母亲故意踏了几下步,是高抬腿用力跺蹄子的那种,然后母亲又使劲儿抖了抖身子,它身上的雪花纷纷落下。母亲让我也学它,跺跺蹄子、抖抖身子,以免回去弄脏主人家的院子和我们的圈。

    福旺扫完自家门前的雪后,又开始扫通往铺子村大街上的路。显然,他已经打扫干净了他家院子的房前屋后,可惜,他扫过的地方,不大功夫又被雪花盖住了。见我们回来,他拿着枳机扫帚紧走几步来到我们身边,用扫帚扫了扫我们身上。边扫边说:“早知道下雪,前几天就该把房苫上,这倒好了,房项也让雪盖住了,这要再不苫,今年冬天全家人就是个往死冻了。大人好说,锁柱冻坏咋办……”他给母亲扫头的时候,母亲温和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哞了一声。我也跟着哞了一声,福旺见状,快速扫完母亲身上的雪,又开始给我扫,他用他的怀拥了下我的头说:“小黄,原来你跟你妈妈一样懂事,是条知恩图报的牛。你妈妈为咱家立下了大功,又生了你接它的班,我都不知道它百年后我怎么安顿它。”

    院子里堆了一堆麦秸。一看就是主人从柴房里搬出来的。上房的梯子已经架在了房檐下,房顶上的雪也扫了。主人赶我们回院后,一迭声的喊叫道:“兰花,兰花,你上房还是我上房?你不上去就得往房上挑麦秸。”

    “大清早起的,让狼咬住你了?我又没聋。那么高的房,我个女人家,哪能挑一捆二十多斤的秸子上房?我上去给你苫,你在下面挑吧……一个大男人,就怕做重营生,我真是瞎枯眼了,当年才看上你……”花兰穿得棉袄出来了,头上罩一块红头巾,戴一双毛线手套,嘴里骂骂咧咧,朝院里的福旺翻着白眼:“上哇,还看甚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母亲回圈了,我在院子里撒着欢儿。

    再没听到福旺说话,只见他操出叉子叉住一捆秸子抬起来扔到了房上。花兰一声不啃爬上了梯子,她的红头巾让那个阴霾的雪天一下生机勃勃。福旺扔一捆,花兰在房顶码一捆,直到房顶上全被麦秸盖住,没地方码了,福旺和花兰才停下。花兰从房顶下来后,福旺不放心花兰,怕她码不好,自己又上房顶重新察看了察看,发现花兰的营生做的比他还要细致认真,才笑眯眯地给老婆说下情话。花兰一见男人上了房顶,气不打一处来,红头巾也被她一把扯了下来,她气昂昂的样子,像极了她家那只好斗的公鸡。

    “好了,好了,有啥好横眉立目的?快回家看锁柱去,看看,落了一身雪,我给你拍打拍打。”福旺走到花兰身边,讪讪地笑着。

    这时,听到曹梨梨惊慌失措地喊:“福旺,花兰,快进家看看锁柱这是咋了……锁柱,锁柱,你别吓唬奶奶啊……”

    福旺和花兰在雪花飞扬中跑回了家。屋里曹梨梨的呼唤声,花兰的啜泣声,福旺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不知道锁柱的情况是好是坏,就如同外面突然刮起的大风与大雪搅混在一起似的,此刻的天际,也混沌一片,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

    屋里乱了一会儿后,听到曹梨梨说他儿子:“愣在家里干啥?快去请许大夫啊。”

    福旺在我的目光里撒开腿跑了出去,中途他还跌倒一次。花兰的哭诉像风中抖抖的绸子,听得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柱啊,你咋喘成这样了?你不要吓唬妈和你奶啊……”

    “花兰,没事儿,娃娃可能风顶了食火了,许大夫给扎几针就好了。”

    那天,许大夫怎么给锁柱看的病我没有见。只听他看过锁柱后对主人一家说:“你们看娃娃鼻孔,张得这么大、这么青,再听他的呼吸,像人睡觉打鼾睡一样,这就是标准的肺炎症状了。娃娃小不能打针,我给拔罐子、排排血吧。你们不要怕,针火不伤人,我再给开点药,明、后天娃娃就没事了。”

    “许大夫,你给锁柱治好病,他就认你干爹了。你百年以后,他当孝子给你端儆纸盆。”

    “花兰,快不要瞎说。许大夫还有三儿四女,人家可不稀罕咱家锁柱。”曹梨梨在喝斥儿媳。

    “尽说些没用的!你说你,一天啥营生也不做,就看的个锁柱还今天病了,明天碰了,正经处老没你……赶紧下地给许大夫做顿精条条儿的手擀面哇,愣在炕上做甚了……”福旺对锁柱,那才叫个上心,平日听不得锁柱哭一声,锁柱一哭,他最先着急。

    福旺出来抱了一捆硬柴,紧接着屋里一阵窸窸窣窣和切菜、烧火的声音。主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青白的浓烟,热油的滋啦声分外清亮,油香与各种食材的香味从主人家的卷窗上飘出,我不由使劲吸了吸鼻子。看来,花兰的这顿手擀面是下了资本的。因为我闻到了她家鲜有的肉香。

    锁柱声嘶力竭的哭声气息奄奄,听得我心里像被猫抓似的。那天,锁柱的时断时续的哭声一直到中午才停歇。听着主人与许大夫的对话,我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了。许大夫用传统的拔罐子土方法,控制住了锁柱的肺炎。具体细节,我后来是听福旺给我们喂草料时说的。

    原来,许大夫诊断出锁柱是肺炎后,就在锁柱的后背心用手术刀划了个十字,出血后,把罐子拔了上去。所以才有了锁柱高高低低的哭喊。许大夫连着给锁柱拔了两个这样的罐子后,锁柱的喉咙里拉锯似的喘,开始明显好转。

    “唉,老伙计,你是没见,起了罐子后,娃娃后背心抓出好几缕黑紫色血条条,可把我吓坏了,可怜的娃娃……现在总算好了。”福旺像是自说自话,又像跟我母亲说:“也怪我大意,耕完地就该把房苫上了,偏偏等到下雪天才苫,娃娃可能夜里睡觉没盖好盖窝,加上食肚子重,拍着了,这才引起肺炎的。我妈还让给锁柱叫魂,管他灵不灵了,‘草筛里饮驴——心到了’就行。”

    母亲轻轻地哞了一声,福旺又说:“路上雪化了还得去趟武东镇煤建,拉车大块煤生火炉,可不能再让锁柱冻着了。再说,也得给建阳送点干粮了。”

    许大夫给锁柱治病那几天,一到夜深人静,花兰披个皮袄,戴顶棉帽子,手里拿把扫帚就悄悄出门了。不知道她出去干嘛,只是在她快回来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她一声又一声“锁柱,锁柱,跟妈回家睡觉”的声音,而在主人家里,有时是福旺的“回来了”,有时是曹梨梨的“回来了”,这样几次后,加上许大夫悉心医治,锁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那年冬天,锁柱再也没到院里来耍。我只能从他家的玻璃窗户上偶尔看到他。他胖了,早晨喜欢吃窗玻璃上的冰花,吃着吃着,赶上变天,就把脸给冻在窗户上了,他揪脸时可能嫌疼,哇哇哇地大哭。让福旺知道后,又大骂了花兰一顿。

    曹梨梨有一天把一个筐子吊在了房檐下。福旺见他妈蹬个凳子拿绳子往椽上挽,便悄悄过去抱住曹梨梨脚下的凳子:“我的亲妈呀,你多大岁数了,还爬高拾低?万一你站不稳掉下来,我可是千古罪人了!”

    曹梨梨笑到:“你妈没有那么金贵,当年都没死在鬼子的刺刀下,我命大着呢,阎王嫌我命硬,不稀罕我……”

    “咱现在有的是馒头吃,干土豆谁吃了!”

    “建阳从小吃惯了,万一她想吃你到哪里给她找去!”

    果真,建阳星期天回来,进家第一句话就问曹梨梨给她哂干土豆没。曹梨梨说:“你爹说咱家的白面馒头都吃不了,今年就没晒……”“奶奶,我上次不是让您晒了嘛,您怎么能听我爹的话?”建阳着急了,摇着曹梨梨的胳膊说:“好奶奶,麻烦您那天给我晒一点儿,我做梦都惦记着了。”曹梨梨说:“晒上了,我哪能听你爹的话!”

    主人到武东镇拉煤的前一天,我跟着主人又一次来到了天刚家。那天,天刚的老娘刚从学校筛燎炭回来,她像个刚从煤窑里上来的窑黑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清亮的地方。老人的脸上布满黑灰,两手正把筐里的燎炭拣块头大的往炭堆上放。我注意了下她的手,那还能叫手?简直跟老榆树皮一样,又皴又粗。福旺看到后,接过老人手里的筐子,说:“改桃大娘,你不能做这个了。看看,大清早上冻这一蹦子,年轻人也受不了。天刚还没到武东镇拉煤吧?明天我去拉,我这就是来叫他的,我俩一起走。“

    老人的嘴唇哆嗦着,上下牙齿发出轻轻的碰撞声,话音也抖抖的:“天刚不容易,我这也是多亏校长和学校照顾,省点儿是点儿吧,永平不是刚刚订婚嘛,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第二天,主人套上母亲和黑白花,与天刚一起去武东镇了。曹梨梨跟花兰给建阳烙了一书包白面烙饼,天刚老婆也给他们的粉花烙了一摞全麦面土豆饼。他们去了武东镇中学门口,福旺进去找到了建阳和粉花,把干粮递到她俩手上就去煤建拉煤了。建阳得知锁柱生过肺炎后,叮咛主人让家里人勤洗脸和手,多讲卫生,说天气好的时候,家里多通通风,换换空气。粉花也问了家里的情况,得知永平订婚后,没有说啥。她安顿她爹多给她奶奶预备些干柴,以便奶奶生炉子烧火方便。当听到她奶奶还到学校筛燎炭时,便跟建阳说:“等我考上大学念出书来,就把奶奶接到城里住有暖气的楼房,决不让奶奶再受冷冻的罪了。”

    母亲回来跟我学说这些时,我被铺子村这两个最上进的姑娘感动了。我暗下决心,我也要像她俩一样,尽快长大长壮,早点接过母亲的担子,让母亲歇息歇息。

    铺子村的冬天,在人家房顶盖上秸子,在曹梨梨晒上土豆,在家家户户生上火炉,在天刚的老妈每天清晨去学校筛燎炭的路上,在福旺每天起来到院里劈柴打炭,在许大夫挎着药箱去医院,在半大的娃娃蹦蹦跳跳背着书包去上学,在男人们的担水、扫院、出圈,在女人们在白汽氤氲的锅灶上,在三三两两的牛马踢踢踏踏中和羊咩、狗吠、鸡鸣、猪哼哼中开始了。

    而雪,也时不时地下一场。福旺和天刚,这两个铺子村最勤快的男人,经常到卜洞梁去割胡棘子和落叶柴。走的时候,他们会带上弹弓,运气好的时候,俩人还能给家里打几只斑鸱和山鸡、野兔,改善一下家里清汤寡水的生活。

    铺子村像福旺和天刚这么勤快的人很多,只是我知道的较少。而他俩,因为俩家人家种地用牲口有很多交集,才使我渐渐熟悉了天刚一家人,并对他们的生活有了所了解。每当太阳西沉,我常常见到从卜洞梁下来背着柴火的铺子村人。我和母亲以及黑白花和小花跟其他牛马、骡子、毛驴等也正觅食走在回主人家的路上。有时,我们在前面,有时,他们在前面。他们背上的柴火,在我眼里,像小山一样挺拔和高大,若不是看到他们的腿和脚在缓缓走路,我真以为那是一座座黑压压的群山在移动。

    每年冬天,我和母亲出去溜达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是不由自主离开母亲独自去一趟瓦窑沟。看着那里的景色和沟沟叉叉,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这里有我特别的记忆,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在等我似的,我一来,它们好像全都春暖花开了。无叶的树向我频频示意,枯莠的草向我舒腰曼舞,山鸡在我跟前咯咯叫一阵,展翅向前飞去;野兔跳出来看看我,转瞬不见了踪影;松鼠刺溜一下出来,又哧溜一下跑了……我注视着它们远去的影踪,觉得它们都是跟我肌肤相亲的近亲。我每次来,心情都特别激动。

    母亲每次见我像游魂一样在瓦窑沟转悠,回家后总敲打我:“孩子,你看到了哇,主人跟我们一样辛苦,他们过好光景,付出多少努力啊。也是没白天没黑夜的,咱们可不能辜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