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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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季 第七节

    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铺子村像进入了梦乡。我和母亲在那段日子里,再也没有出去觅食。主人几次叮嘱母亲不要出去,说外面风大天冷雪厚,根本吃不到草,还不如好好待在圈里养精蓄锐,为明年春耕提前做好准备。

    一天早上,我刚刚从圈里溜达出来,就见主人家来了好几个人。先是村里的屠夫双龙拿着把明晃晃刀子进了院,不大一会儿,天刚、郭逢春和锁锁也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被花兰认定的主人的情妇三闺女也披着件栽绒领子的棉夹克进来了。她头发蓬乱,眼睛却分外明亮。她人还没有进院,一路小跑的声音先进了我的耳朵。

    就在这时,何老师的疯老婆也来了,站在院子里扎撒着两只手看着人们笑。曹梨梨怕她站久了冻坏,出来把她歪戴的帽子戴正,又把她敞着的衣服扣上扣子,最后指着猪圈说:“猪还没杀了,晌午杀了猪,就给你和何老师送杀猪菜去。你先回哇,天太冷了,怕把你冻坏了。”

    疯女人张开嘴哈哈笑着,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双龙他们没有进屋,直接到主人家的猪窝跟前“唠唠唠”地唤猪出来。郭逢春看到我在他们跟前转悠,摸摸我的头说:“你长得真快啊,看你这身膘,就知道你主人没有亏待你。”

    “你管我死活啊?我好坏跟你有关系吗?”那个低沉的、气息奄奄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显然,这是说给郭逢春听的。我定定神,四下找找,没有人说话,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福旺家那头猪身上。而且,我感觉我恨不能照郭逢春来一蹄子。不知为什么,我从降落到人世第一眼看到他就讨厌他。而他,明明对我和我母亲挺好的呀。

    “逢春叔,你别夸他的牛犊了,快看看他们这猪,明显不给吃喝嘛,能杀50斤就不错了。”锁锁在那头黑瘦的猪身上捏揣着:“这哪有膘啊,全是腌皮。”

    “今年这猪算是白喂了。它要长得好,我妈还不舍得杀,要留下喂隔年猪呢。”福旺从家里出来了:“管它杀多少呢,过年总够了。”

    福旺招呼三闺女进屋和曹梨梨安顿做杀猪菜和油炸糕。说花兰怕锁柱着了油干锅犯病,到天刚家去了,饭熟了才能回来。三闺女嘴一撇,笑道:“昨天不是说了嘛,今天还说,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

    俩人正说着话,曹梨梨拿个盆出来了。她边走边大声说:“接些猪血,我给做灌肠。好几年没杀猪了,建阳早就念叨着要吃灌肠。”

    “大娘,你家的猪估计连个肠油也没有,咋做灌肠?灌肠肥了才好吃,一切一案板油,那才香。”锁锁说。

    曹梨梨笑了:“那也能做,我家今年榨了那么多胡麻油,不行倒些胡油。”

    “大娘真会改良,我活了二十八,还没听说过灌灌肠要倒胡麻油的。”锁锁也笑了。

    一直不说话的双龙,趁猪不注意,上前把猪按倒,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想挣脱开双龙站起来。其他几个人急忙上前帮着按住,双龙腾出拿刀子的手,对准猪脖子捅了进去,三闺女把盆子放到了猪脖子下,只听见猪沉闷地“嗷”了一声,就不再动弹了。一股股散发着腥气的热血,淋淋漓漓流到了盆里。

    看到昨晚还哼哼着滚揎主人家的门想要吃食的猪被杀掉后,我心里一阵伤心绝望。我和母亲老了也是这个下场吗?我明明看到猪想跑到我身边寻找帮助,可它最终还是死在了人的手里。我没有心情再看下去,跑回圈里卧在母亲的膝下。母亲用它的尾巴爱抚我一下,说:“傻儿子,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猪羊一刀菜’的话了,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些动物就是为主人服务的,这是上天安排的,这就是命。”

    主人那天可能真是忙疯了,竟然多半天没有给我们填草。我饿的受不了,跑出圈逮几口垛在院子里的秸秆吃。偏偏鸡们在秸秆垛上觅食,见我过来跟它们争食,圪蛋呱呱、圪蛋呱呱地叫着,领头的那只红公鸡竟然过来啄我,我哪有好气,一头撞去,气得平时那趾高气扬的红公鸡跟我杠上了,丝毫也没有退缩的样子,头上的毛发奓散着,眼睛血红,后退了几步,又向我扑来……

    我哪里见过这阵仗啊,急忙大叫起来:“哞、哞、哞……”这时,福旺和郭逢春听到我叫唤来到我跟前。郭逢春抹一下嘴,朝啄我的公鸡扬扬手吓唬着,说:“你们太厉害了,赶紧散了哇。它饿了也得吃点东西啊。”

    听郭逢春这样,福旺一拍脑袋:“怨我怨我,忙的没给它娘俩喂草。”这前半句话,是他对郭逢春说的。“不好意思啊宝贝,我马上就给你们送麻糁和谷草。”这后半句才是对我说的。我没有啃声,见鸡们飞下了秸秆垛,故意在院里追了它们一气,让它们也知道知道我不是吃素的,尽管我天生是耕田拉车的命。

    主人把我赶回了圈,一会儿给我们端来了一簸箕麻糁。他抚抚母亲的犄角说:”老黄,饿了吧?告诉你吧,咱家的猪尽肉杀了66斤,虽然膘不好,过年吃管够了。多亏了国家的好政策啊,不然,这猪哪舍得杀?早就卖了买煤买粮食吃了,土地下户好啊。”跟他相跟着来到牛圈的郭逢春摸摸母亲的头说:“老伙计,福旺对你不错哇!在生产队那些年,重活儿、累活都是你干,村里二三十条牛,就数你仁义了。今儿福旺杀猪,请我吃肉,正好我来看看你。你还记得我不?”

    母亲的眼睛与郭逢春对视的瞬间,一下泪光点点。郭逢春抱住母亲的头,对主人说:“你好好养着它,它通人性,知道谁对它好。它不会亏待你的。”

    郭逢春见我不声不响地吃麻糁,朝我浑身上下打量了个一遍,又对福旺说:“福旺,小黄牛骟了?”

    “骟了,安兽医给骟的。”

    “嗯,骟了好。明年春天,小黄就能跟它妈搿犋了。”郭逢春拍拍我出去了。这时,我耳边忽然又响起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就是他,就是他,是他……”我使劲摇摇头,想把那个声音从我耳朵里摇出去。

    锁锁那天是来催割头税的。自从土地下户后,他这个铺子村的队长形同虚设,好在村里还有一堆公共事务需要上报大队和公社,他又识文断字,大队便又派遣了他这个新的公干。

    曹梨梨和三闺女做好饭菜的时候,兰花抱着锁柱才回来。她一会儿端碗杀猪菜给东家送,一会儿端碗杀猪菜给西家送。一家杀猪、全村吃菜的好风气被福旺一家传承到了极致。天刚的老妈改桃老娘娘、香娥姐弟、三闺女男人、许大夫家、何老师家等,住在铺子村村西的人家,几乎都吃到了福旺家的杀猪菜。

    听福旺跟母亲说,花兰给何老师去送菜时,三闺女插了句嘴,说疯女人可爱吃粉条了,让花兰多舀点粉条。说疯女人到她家蹭饭时她看出来的。花兰舀起一碗杀猪菜要给双龙媳妇送,双龙说:“快不要送了。兰枝那个人不知好歹,你一送菜,她还以为你不给我杀猪的工钱了。”

    见我对主人给全村人送杀猪菜不理解,母亲说:“铺子村的人都这样。我活了这么久,只要村里有家杀猪的,全村人差不多都能吃到杀猪菜,这是铺子村的乡俗。”

    双龙和锁锁走的时候,手里一人拎一条红多白少的猪肉。福旺说,双龙拿的是杀猪的工钱,锁锁拿的是割头税。

    天刚的老妈改桃老娘娘那晚特意到主人家致谢,说杀猪菜烩得好,土豆绵沙,干豆角筋倒,手工粉条忽颤颤地精,猪肉更好吃,皮薄的像纸,肉炒得刚刚好,吃一口油气糊糊的……

    那天,铺子村的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肉香和油香,路过福旺家的人们都探头探脑的。有的人吸吸鼻子说:“这家今天做好吃的了,肯定有猪肉和油炸糕,咱们多会儿也能饱饱吃一顿就好了。”

    另一个人说:“等过年的吧。今年咱也不错了,天天全麦面馒头管饱吃着,咱可要知足啊。”

    我没有见主人家的杀猪菜和油炸糕,我只是把主人的好饭菜放到我们的生活中做比较。杀猪菜和油炸糕的分量一定跟我们吃的豆子、麻糁和谷草、莜麦秸差不多吧,总比平时他们吃的窝头和野菜好,就像我们没有好草好料的时候,主人勉强为我们上的麦秸和麸皮吧。

    建阳放寒假那天,是腊月初七。主人早早起来打扫院子、出粪、担水。我在院子里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凑到鸡笼前跟和我打架的红公鸡和它麾下的一众母鸡打个招呼,到羊圈门口逗逗即将临盆的母羊姐姐,又跳上檐台从主人家的玻璃窗户瞅瞅锁柱起来没有……生活在福旺这样的人家,我快乐得像个王子。

    曹梨梨一趟一趟往凉房跑,先是端回了猪血和猪大肠,后来又提回半袋子面和半瓶胡油。一会儿又站在檐台上剥葱和蒜,一会儿又抓了一把麦秸回去。我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建阳心心念念的美食“猪灌肠”而忙碌着。主人家这天烟囱里袅袅升起的青烟,直到晚上,才停了。

    期间,锁柱的哭闹声,花兰的抱怨声此起彼伏。没听到曹梨梨说话,我猜,她大概没有时间搭理她那宝贝孙子。

    快中午时,福旺提着一个铺盖圈,建阳背着书包回来了。建阳好像高了也胖了,脸像苹果一样红润光洁细腻。眉眼灵动,笑语盈盈,才几个月没见,建阳就像突然长成个大姑娘似的。

    我在牛圈口看到她的刹那,我的心跳加速了。我高兴地哞了一声,算是和建阳打了招呼,建阳听到我的叫声后,快走几步来到我身边,摸摸我缎子一般的腰身说:“小黄,想我了吧?我也想你了。好几次梦到我拉着你到河里耍水捞鱼了……你好吗?”她歪着头问我。“听我爹说,你现在可厉害了,跟咱家的公鸡都敢打架了,我保证,你长大以后,是咱铺子村最帅气、最有本事的牛!”

    丢开我,建阳又跟母亲说话去了。她伸手抠掉了母亲眼角的眼屎,拍拍它的头说:“老黄,你看你,以前多干净啊,下次喝水的时候,顺带把脸洗了。我可不愿意看到你邋里邋遢的样子,记住了?”她又扒在它耳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死闺女,回来了先不进家,倒和牛亲热上了……到底你吃谁的奶长大的?”花兰头上胡乱罩那块红头巾,站在檐台上骂:“大人不靠谱,娃娃也跟别人家的不一样。”说完,擤一把鼻子,擤鼻子的手在门框上抹抹,返身回屋了。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地关上了。

    站在一边看建阳跟我们亲热的福旺,见状后忙催促建阳说:”行了,行了,回家哇,你奶奶的灌肠估计快熟了。“

    建阳一回家,主人家就有了生气。她像蝴蝶一般在屋里、院子飞来飞去。一顿灌肠吃得,把她忙得像蜜蜂一样出来又进去。饭熟的时候,她出去叫来了粉花。吃完饭,她和粉花一趟趟出去,端个苫了毛巾的碗,给香娥家、改桃老娘娘、许大夫家和何老师、拴柱家各送了些灌肠。从何老师家回来后,我听到建阳说:”何老师这么有才,要能调到武东镇就好了。偏偏师母有精神病,要不然……“

    下午,建阳到凉房找出几条毛口袋和劈斧,跟粉花到牛圈拉起母亲就走。曹梨梨开门出来安顿道:“刨一些就够了,小心掉到冰窟窿里。记得早点回来跟我剥蒜,咱们今年多腌点腊八蒜,你们吃饺子时就。”我不知道他们去干嘛,便跟在他们身后出来了。

    到了街上,发现人们纷纷朝大黑河走去。大人娃娃手里都拿着东西,有的挎着筐子,有的拿着斧子。有的大人还推着排排车,娃娃们坐在车里,兴高彩烈的样子让我很是奇怪。

    来到大黑河,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到河里刨冰来了。银练一般的河面上,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正在进行。他们选择一块块隆起的冰面,大人刨或者劈,娃娃们把刨好的冰块捡起来放到筐里或者毛口袋里,娃娃们随手捡起零碎的冰块扔进嘴里,像吃糖一样吮吸着。这情景真是壮观啊,娃娃们的脸,个个冻得通红。有的娃娃,鼻涕被冻在了脸上,想吸溜吸溜不动,便伸手去抠。还有的娃娃,干脆滑起了冰车,在光滑的冰面上箭一般的驰来驰去。没有冰车的娃娃,打起了滑擦,嗖的一下从你脸前飞去,又嗖的一下滑到你的身边……建阳和粉花在刨冰,她俩一个刨一个捡,配合的很默契。俩人不知说什么,笑声像迸裂的冰层,脆而清亮。

    我和母亲在河边的田埂上啃吃着稀疏的荒草。我时不时地看看这些快乐的人们。原来,那天建阳和母亲耳语是说下河驮冰的事啊。估计她怕主人知道后担心,才悄悄和母亲说的。母亲说,建阳他们刨冰,是为供奉腊八人儿的。明天是腊八,早晨主妇做好腊八粥的时候,要给供在粪堆和各个门前的冰块上放一筷子粥,以示来年风调雨顺。

    “啊,好一派北国风光啊!”

    “咱们背诵《沁园春·雪》吧。”

    建阳在和粉花说话,她俩已经把刨好的冰块全部装到了毛口袋里。于是,在那个寒风恻恻、雪花飞舞的傍晚,铺子村两个女孩子,面对白雪皑皑的河流田野,村庄炊烟,让我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气势恢弘的诗词。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粉花,我们就是铺子村的风流人物,你一定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们俩一定要考上大学,用自己的学识造福亲人和乡亲。”

    多少年来,建阳她们在大黑河上朗诵的情景一直封存在我的记忆里,成了我最美好的念想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