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是直到很多天后，偶然想起那些许踉跄的背影，才惊觉自己可能闯祸了。

    她匆忙找来尔泰，说了自己与永琪的对话，懊恼不已。

    “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多管闲事了？我只是关心他嘛！你看，咱们一起认识的，我和你都儿女双全了，你哥和紫薇也有东儿……每次聚会，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你不为他着急吗？”

    尔泰笑了笑，抬手摸摸她脑袋，安抚说：“五阿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不会怪你的！只是近来宫里也催得紧，老佛爷回来了，盯着让他娶媳妇儿呢……估计是听腻了，一提到成亲就头疼？”

    “但他是个很有想法，很有主见的人，我们也不用为他着急。你看着吧！只要他有了决心，有了人选，一准能赶上我们！”

    果然，永琪很快便一前一后，娶了嫡福晋与侧福晋。

    同一年，他有了长子。

    第二年，有了次子。

    第三年，再有一子……

    只可惜，他的孩子统统早夭了。

    “小燕子”每每听闻消息，都禁不住伤心，料想永琪和他两位福晋，应当更煎熬。

    她想安慰人，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终只能与紫薇一块儿打点些宫外寻来的珍稀药材，给产后伤神的福晋补补身。

    而永琪自婚后忙碌了许多，已鲜少出席众人的聚会。

    “小燕子”只是曾在宫宴上，远远地看过他几次。

    他瘦了，也高了，整个人似乎沉默不少，神情冷淡疏离，大有君王威仪。

    看乾隆如此器重他，“小燕子”便想，这天下将来说不定还真是他的。

    但这话在福家也是忌讳，她不过瞎想一通，也没有四处去说。

    更何况，“小燕子”家中还有公婆孩子要照料。

    她和紫薇两个妯娌，一个管账一个管人，一个忙里一个忙外，将福家上下治理得妥妥当当。

    她们还没有格格架子，待人亲切和睦，福家下人亦十分敬仰。

    福伦渐渐放下朝政，一切让两个儿子出马当值，自己乐得清闲，大部分时间含饴弄孙，叫乾隆羡慕不已。

    奇特的是，永琪不来了，乾隆倒经常来，美其名曰，履行当外祖父的义务。

    看乾隆与福家孙辈打成一片，“小燕子”很难相信，这竟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小燕子亦然，想起乾隆曾到大理微服出巡，偷摸来看她和永琪的那个时候，竟萌生出一股心酸。

    当时，乾隆怜爱地看着她的四个孩子，一会儿抓住南儿的手，一会儿摸摸云儿的头，一会儿捏捏乾儿和隆儿的脸，似是怎么也瞧不够的样子。

    她从没发现，原来出走的决定，还剥夺了乾隆与孙辈之间的孺慕之情。

    “皇阿玛……”

    小燕子感慨着，感动着，哪怕碰不着也想抱抱她的皇阿玛，一个箭步上前，却“撞进”了永琪的怀里。

    永琪就这么穿过她的身子，小燕子愣了愣，回过头时，他已落了座，径自倒满一杯酒，敬尔泰生辰快乐。

    啊，他居然来参加聚会了。

    可真难得。

    但这人怎么，气呼呼的呢？

    别人是看不出，可作为与他朝夕相处到近八十高寿的小燕子，只消一眼就看懂。

    他这是，连头发丝都竖成了刺！

    小燕子扫视席上的人，发现除了福家两对和永琪，还有柳青、金锁、柳红……

    以及箫剑。

    箫剑！

    这，就是让永琪炸毛的原因吧？

    他们两，从来不对付。

    小燕子很好奇，这会儿她都不是永琪的媳妇儿了，他们会如何相处？

    “永琪，你来啦！”

    “我告诉你，原来我不是孤儿，我有哥哥的！”

    “这是我哥哥箫剑！亲生哥哥哦！”

    “我还有名字，我姓方，我叫方慈！我不是无依无靠的小燕子……”

    “小燕子”喝醉了。

    一旦醉了，越发肆无忌惮，还与永琪像兄弟一般勾肩搭背，然后东倒西歪的，倾在他怀里。

    尔泰也不甚在意，笑笑地将人捞回身边，捏着她的脸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连着说了那么多天，不腻吗？”

    “才不会！”

    “小燕子”笑呵呵的，伸手又去倒酒，被尔泰给制止了。

    她不满的皱眉，哼唧唧地道：“怎么，难道你腻了我了？一杯酒也不让喝，小气！”

    尔泰朗笑，也不顾在场还有这么多人，就环抱着她，说只要是她，一辈子也看不腻。

    哎哟，这可真刺激！

    小燕子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和永琪以外的男人腻歪，转头看看这个世界里向来滴水不露的五阿哥，并在他沉静的眼眸中，看到了两团熊熊烈火。

    他仰头闷了一杯酒，看众人热热闹闹地调侃“小燕子”和尔泰，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们不给我和这位箫大侠，相互介绍一下吗？”

    “小燕子”眼眸一亮，挣脱了尔泰，凑到永琪身边热情地说：“我来介绍！这是我哥箫剑，也叫方严！箫剑是一箫一剑走江湖的……箫剑！他是大侠，功夫可好了！比你和尔康、尔泰都厉害！”

    “哥！这是永琪，是五阿哥……也是我哥！呵呵，我出嫁那天，是他送我上的花轿……那天…我跟紫薇摔在了一起，人都摔懵了，喜娘还接错了新娘子…要不是永琪认出来，把我牵回我的花轿，福家兄弟就要掀错盖头啦！传出去多丢人……”

    竟有此事？

    尔康和尔泰显然不知道，登时都看向了永琪。

    他正将站不稳的“小燕子”扶好，虽一脸无奈，但语气耐心地道：“行了，我不是要听这些‘介绍’…还有啊，男女授受不亲，你若是醉了，就让尔泰带你回房休息，嗯？”

    “小燕子”难得找回了亲人，尝到了被哥哥捧在手掌心的滋味，已经接连“疯”了好几天。

    她比往常任性，比往常孩子气，如今还喝醉了，胆子就更大。

    “什么男人女人瘦瘦得不行？是说我们不能太亲近吗？为什么呀？你也是我哥啊！”

    永琪心头一紧，嘴角扯了扯，低喃道：“是吗？我哪里跑来那么多‘妹妹’……”

    当年，他可不正是“输”在了哥哥这个身份上？

    明明是他一箭射到了闯进围场的“小燕子”，是他将她抱到了马背上，急急去寻太医诊治……

    后来，乾隆问了她几句话，几乎肯定这就是他遗失民间的骨肉，直到受伤的姑娘醒来，忙说他们认错了。

    她只是帮忙传消息的“信燕”，真正的沧海遗珠，另有其人，名叫紫薇，应当在大杂院里急死了。

    就这样，紫薇被接回了皇宫，与需要养伤的“小燕子”一起住在了漱芳斋。

    这期间，内疚不已的永琪经常带着伴读与侍从尔泰一起去探望她，给她送药，给她送些好吃的、好玩的，几个年轻人便渐渐熟悉了起来。

    朝夕相处下，紫薇与尔康日久生情，“小燕子”和尔泰么……

    更像是水到渠成？

    因乾隆将“小燕子”认作了义女，总让永琪这个当哥哥的多照顾不懂规矩的她，所有人似乎就下意识忘了他们终究不是亲兄妹，终究男女有别。

    “小燕子”也忘了，并且是真真把他当亲哥。

    开心就找他玩耍，闯祸就找他庇护，烦恼就找他倾诉……

    偶尔一起出宫逛逛，在回程的马车上，玩累了的“小燕子”会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在最初的那段时光里，她并没有那么在乎规矩的。

    而她的信任与依赖，让永琪不敢轻易透露心思，就怕吓着了这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事实证明，贸然表白确实会吓到她。

    尔泰的主动，让“小燕子”躲了他好几天，纵使大家都在，她也别别扭扭地不和尔泰说话，不敢与他对视。

    她压根就不懂男女之情，不懂尔泰为什么会表白，不懂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喜欢……

    景阳宫的书房里，“小燕子”说完了烦恼，就往椅子里一躺，好像天都塌下来了一样。

    永琪站立着看她，面上一派温雅，内心却在经历着天人交战。

    良久后，他只说了一句：“你很好。”

    “唔？”

    “小燕子”没反应过来，永琪又说：“你很好，哪里不值得男人喜欢了？”

    这话让“小燕子”的脸蛋一热，人也跳坐起来，想了想，问他：“那尔泰呢？”

    永琪一愣，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说，尔泰很好，但自己更好吗？

    “小燕子”没等到回应，耸了耸肩，继续自顾自地道：“算了，你是他好兄弟，肯定帮着他！”

    “唉，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还打算，等把紫薇嫁了，就离开皇宫，回民间当我自由自在的小燕子呢……”

    “你要离开？！”

    这个消息，让永琪惊慌不已，手里捏着的扇子，还掉到了地上。

    “嗯啊！”

    “小燕子”疑惑地看着他，见永琪呆若木鸡，起身去捡他的扇子，然后拿在手里把玩。

    她边赏玩边说：“我是民间来的小燕子，自然要回到民间去！这宫中虽好，穿的住的吃的用的，比我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但就是规矩太多，太麻烦了！我以前总听说，皇宫是个会吃人的地方，还真是一点都不假……你看皇后，每次都那样瞪着我和紫薇，好像巴不得在我们身上瞪出个洞来……”

    “当然，皇宫也有好人，像你、令妃娘娘、皇阿玛！”

    “但皇阿玛能宠我多久呢？我只是个义女，又不是他真正的女儿……皇阿玛疼我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他见过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等哪天腻了厌倦了，说不定就嫌我‘不学无术’……啊，不对，是现在已经开始嫌了，不然怎么允许容嬷嬷教我规矩，又派纪师傅教我做学问？我一看到书，就一个头两个大！那么大！愁都愁死！”

    她拿着扇子比划着“那么大”有多大，动作可爱，表情认真，叫他不禁轻笑出声。

    她又说：

    “还是民间好，只要四肢健全，肯干活儿，那绝对饿不死！民间还很精彩，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地方话，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宫里么，人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说话方式，面对一样的四面墙……”

    “女人就更麻烦了！你知道吗，容嬷嬷还让我走路的时候，要和皇亲贵女一样用小步子走，手帕摆动的幅度也要一样，错了就拿尺子打我脚、打我手……这叫人怎么活啊！”

    永琪眉心微簇，腹中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关心，问道：“容嬷嬷打你了？怎么没听你说过？”

    “唔，也没什么嘛！只是拿尺子拍了一下，我皮糙肉厚，又不疼！才不怕她呢！她也不敢真打我，要是真打了，我一准告到皇阿玛面前！”

    永琪叹了口气，摇摇头，见她摸摸脖子，理解地去倒了杯水，递给她。

    知道她喝水量大，永琪还索性拎着水壶，等她喝完了就续，又喝完了又再续。

    顿时，书房里只剩她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两人也不尴尬，分别陷入了沉思，只是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等“小燕子”摆手，永琪才搁下水壶，接过水杯。

    他低头看着她用过水杯，那边缘沾染了点她的口脂。

    “他很好。”

    永琪忽然开口说话，“小燕子”显然摸不着头脑，一抬眼，恰好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尔泰很好，福大人和福晋也很好。若你不讨厌他，不妨试试接受他，将来还能和紫薇当妯娌，应当挺有意思的。虽然福大人是当官的，但福家也不算什么高门大户，只是后宫娘娘的亲眷。识相的外戚家族，都不会让自己风头太盛，福家是个守本分的，男儿也各个忠良专情，没有三妻四妾的习惯。”

    “尔泰前头还有个尔康，往后大任都是要落到长子肩上的，他只需要服从和辅佐，日子相对单纯得多。”

    你若嫁他，必能继续当个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小燕子。

    最后那句，他没说。

    但“小燕子”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动着眼眸，鼓腮道：“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算了，我不想啦！出来这么久，我要回去了！”

    她总是来去匆匆，风风火火。

    永琪习惯了，点点头，退开一步，给她让了路。

    “小燕子”却走到他面前，双手举着打开的扇子，挡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接着，那双圆珠子弯成了璀璨的月牙。

    她笑问：“我看红印章上写‘皇五子’，这是你画的吗？能不能送给我呀？”

    永琪明显一怔，眼睛都瞪大了些。

    “小燕子”眨了眨眼，腾出一只手指指画着山水的扇面，解释道：“这里有一只小燕子！飞在云雾里的小燕子，我喜欢……”

    她大概是觉得没希望了，语气里略带遗憾。

    永琪勾了勾唇，取过扇子合上，交到了她的掌心。

    “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了。”

    那是他随手创作的，正面一副壮丽的山水画，背面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春游诗。

    画中有一只小小的燕子，但一般人只会顾着欣赏山水，哪里会注意？

    殊不知，燕子才是点睛之笔。

    而他的小姑娘，果然有眼光。

    “小燕子”察觉他周身的气势忽然柔软起来，情不自禁地笑逐颜开，发自肺腑感叹道：

    “永琪，你真好。”

    娇娇软软的五个字，成了他一生当中，听过最动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