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证了故人的三次死亡与四次新生。故人的身躯强大又孱弱，人界小小的变动便足以让故人死去，而当人界再度强盛时，故人也会迎来新生。他亲手为故人带来了第三次死亡，而现在，他要去迎接故人的第四次新生了。

    ……

    ……

    最初，它没有身体，没有神智，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它“听见”无数的声响在周身炸开，又与自己融为一体，它“看见”自己身边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浑浑噩噩，不知光阴。

    直到它“感受到”一双手温柔地捧起它，说：“你应当有一具和人类一样的身躯，去体会苍生苦楚，明悟我赋予你的使命，然后，做出你的选择。”

    在这和动作一样温柔的声音落下后，它睁开了眼，见到了光亮，见到了在虚无的黑暗之中见不到的景象，也见到了赐予它——不，赐予他身躯与意识的存在。

    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存在，他想着。在很久很久以后，也会有人见到这个伟大存在，“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天道抱起他，挥手为他拂去笼罩在眼前的纷纷扰扰，他得以看清被天道亲手创造出来的六界是何光景——

    有物身披毛发，四足立于地，开灵智，懂言语，是为妖；有物渺茫无迹，周身阴冷，居于忘川河畔，是为鬼……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形如走兽，身无毛发而披走兽皮毛的直立生物，稚嫩的声音吐出了第一句话：“那是什么？”

    “那是人，也是你这具身躯的原型。”天道轻笑，他也在这时才后知后觉，天道的模样同那些所谓的“人”没有丝毫分别，又或者说，天道以自己作为原型，创造出了这些和自己类似的生灵。

    要等很久以后，他回顾自己漫长的一生时，才会发现原来天道对人的偏爱从一而终；而现在，他才刚生灵智，还懵懵懂懂的，听见天道说的话也猜不透话里的意味，只能用新生的肢体触摸幼小的身躯。

    “你要记住，六界众生与你息息相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存在的意义。”天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在你探寻存在意义的路上，我无法给予你太多帮助，也无法陪伴你到最后，所以你要好好长大，成长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败你的那一天。”

    他还懵懂，可是他毕竟也是被天道一手创造出来的，所以他和天道也有种莫名的联系，他从天道的话语里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天道会离开他。

    “为什么您会离开？”他不懂天道离开的原因，所以他会直接问出来。

    于是天道又笑了，他看着天道的笑，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有无数的东西从他眼前掠过，但是待他想要去捕捉时又都消失不见了。如果他可以再长大一点，或许就能明白这些浮光掠影般的东西便是天道留给他的能力，对未来的预示，但是现在的他还太小太懵懂，所以什么都不明白。

    “万物从虚无中诞生，最终会回到虚无，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六界对‘回归虚无’这件事有另一个称呼，那就是‘死亡’，所以，换一个说法，万事万物都会死亡，等到我死亡的那一刻，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我的存在了，到时候，你的身边就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

    天道看着他，眼瞳中倒映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石草木、虫鱼鸟兽，唯独没有倒映出他的模样。

    ……

    ……

    天道抱着他找到了这个如人界初生婴孩一般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许多年后他已经记不起当年如何遇到纠缠一生的故友的，但是至少在现在，他还记得与这个小家伙见面时候的场景：荒芜的遗弃祭坛上，浑身赤裸的婴孩在祭坛的正中央安然熟睡，浑然不知周围有人——或者说非人在看着他。

    天道看起来心情好极了，松开拉着他的手，缓慢地走向祭坛，轻柔地将小家伙抱起来。

    “你知道他是谁吗？”天道笑着问他，他看着被天道用衣服包裹得很好的小家伙，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算是，和你一样的存在吧。”天道把怀中抱着的小家伙递给他看，他低头，看着小家伙和人类一般无二的模样，实在看不出哪里和自己一样了。

    “你是世界意志的化身，而他是人界龙脉的化身，本为无形之物，但是因为生灵懵懂的崇拜而诞生灵智，化为实体。”天道看出了他的不解，温声解释道，“就像你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一样，他也与人界息息相关。”

    “好吧。”他伸出手，指尖戳了戳小家伙软嘟嘟的小脸蛋，小家伙在睡梦中不满地皱起了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眉毛，咂了咂嘴，“龙脉又是什么？”

    “龙脉就是人界气运的集合，承载着人界的兴衰。”天道在言语之间，就动用力量为小家伙身上加了一层庇护，“人类和其他五界的生灵比起来更加弱小，因此人界也更容易被毁灭。作为人界的龙脉，一旦人界被摧毁，他也会跟着死亡——或许等不到人界被摧毁的那一刻，只要人界出现无法逆转的衰亡，他就会死去。”

    “好弱。”他看着被天道庇护着的龙脉，如此说道。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天道要在这么弱小的存在身上花费这么多的精力，人界也是天道创造的没错，但是天道不是只创造了人界，天道是整个世界的造物主。

    “弱吗？或许吧。”天道没有否认他说的话，也没有肯定他说的话，天道只是抱起小家伙，眼睛看向远方，“人类没有妖那样强大的体魄，没有魔那样不死的身躯，没有神那样与生俱来的天赋。”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创造人类呢？”他鼓足勇气问天道。

    “妖身强力壮，但是开启灵智很艰难；魔不死不灭，但是他们被执念掌控；神掌管法则，但是不通情感……我赐予众生不同的能力，须知世间万物没有完美无缺的，有得便会有失。”天道看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烟，那是人类在钻木取火，“人类身躯孱弱，短寿平庸，所以我赐予人类不屈的精神和对未知的渴望，弥补他们先天的不足。”

    “努力活完短短的一生，把成果留给后代继承，这便是人类这种生灵存在的意义。”天道说，“况且，我也很想知道，人类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够达到何种地步。难道你不想看见那一天吗？”

    “不太想。”他摇了摇头，看着天道怀中闭着眼熟睡的小小龙脉，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但是如果他可以一直陪着我的话，我还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