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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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爷爷病重

    家里又乱作一团,奶奶站在角落又在偷偷抹眼泪,她一嗦一抖的身体让我烦躁不安。逢冬睡在了我身上,我本想把他抱去睡觉的,可他睡梦中狰狞的面孔使我不敢这么做。

    逢秋还是面无表情坐在客厅靠墙的位置,把椅子摇的吱吱响,我严厉斥责过她很多次,希望她不要发出这样的声音,不过,都被她无视了。

    逢夏一直在拆废纸盒,她把纸盒垫在了桌子前。两手捧着木筶。她小心翼翼满脸郑重地向桌子上的菩萨鞠躬,随后,她跪在了纸盒上,学着杨普阶滑稽的样子,把筶扔了下去,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反反复复扔了很多次,大概结果都不如她的意。她就一直跪着,鼻子皱在一起的样子像是蓄力待发披着星星远航,驶向那黑暗无边的海洋。

    说实话,我饿到没有力气去思考,甚至说话都很艰难,早上喝的清水粥早就被胃反噬了。我干燥的嗓子像飓风席卷着残云,困意蒙住了我的眼睛,双臂麻木的我等待着最后的诊断结果。

    水胜叔叔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次药和点滴。问及爷爷病情时,他点头又皱眉的样子就像黑夜的来临,黑暗依旧不能阻挡,他的眼睛仿佛诉说着遥远星球的宁静。

    “孩子啊。你叔咋样了?”奶奶站立不安,她在屋子里不停地渡步。我实在不明白她这样来回穿梭的目的,可能这会减轻她的压力与不安,但至少我的不安没有减轻,反倒重了许多。

    “婶儿…”水胜叔叔欲言又止的样子此刻烙印在我身体每个细胞。

    “咳中带血,身体极度消瘦,病情又加重了。”水胜叔叔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睛。

    “那…孩子…怎么办?”

    “叫叔叔少抽烟点哦,可能会好些。”

    奶奶听完这些话,温和的黑眼睛透出责备与痛苦的光来,竖起耳朵骂道:“死瘸子!说不听是不是?是要折磨死我吗?”

    “婶儿…我有话和你说。”奶奶送水胜叔叔出了屋门,我的视线也跟着来到了枣树下。

    他们从光秃秃的石子地穿过枣树,我能明显感觉他们走得很慢,像被东西拖住了脚。听得石头咯咯的声音,那是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在昏暗灯光照耀的枣树下急切地聊着什么呢,猜测与等待真是费心的活儿。想到这些我就身心俱疲,又急又饿,厌烦透顶。倘若杨简瑞的陈案结词不是分离的敷衍,我真想把脑袋往他肩头一靠,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把所有事都扔给他,由他去分担,那该多好。

    眼睛扫过枣树,树叶落尽的枝条在风中瑟瑟发抖,像是受了温吓似的。近旁有个身影被烛光拉的很长,刚好与枣树并排,我仿佛看见了简瑞一身白衬衫,毕毕恭恭的站在枣树下,他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心里涌起一阵波澜。刹那间,他调转身影与枣树融合,我心一沉,才从梦境中的虚无回过神来。

    眼看杨贵银穿着一件粗麻布缝制的裤子向客厅走来,他首先捂住了嘴,随即又咳了咳,又似珍重揶揄一句,“双殊叔叔还治的好吗?”

    逢夏眉头一皱,她把椅子搬进了西屋,他总是这幅模样说话的苦头,对她来说,这全是严重的事情,所以,有时她听到这幅腔调她简直要冒火。

    起初,屋外人很多,我安置好逢冬后,屋外的人和随着狗叫声渐行渐远。我本打算去茅草屋看看爷爷的,但刚提起敲门的手被深邃的背影制止住了。

    “谁?谁在哪?”我周身无力,倍感疲倦。

    在这昏暗的屋外,我果断地斩断了捆绑自己灵魂的三大绳索——对爷爷病情的忧心,头脑中的宗教观念,以及对杨简瑞的思念。我明白爷爷苦于撑着病魔的痛苦,也清楚人比鬼可怕,烫庸的心却无法做到冷酷无情。“谁在哪?”我慢慢逼近。

    可无人应答。

    “谁在哪?”我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好让恐惧随着声音消散。

    残月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鹅卵石,抛在天边。茅草屋太小太黑,以至于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掉进了黑色染缸。四周没有一丝光亮。枣树旁边有个清晰的背影,他披着月光,身体微微靠在枣树,孤凄而安详。

    须臾,枣树下的身影向我转来,还有他紧张的咳嗽声。他正对着我,一阵冷风扑来,引得邻里狗叫声一片。他戴了一顶破帽子,身上胡乱穿了件衣服,胳膊肘还有干涩的泥巴以及带有腥味的鱼鳞,虽衣冠不整,却神气十足,一见我眼睛就熠熠闪光。

    “是我。”

    他一下用两只手拍住我的肩,与从前一样,紧的让人透不过气,激动与克制。没等我明白过来,他扯着我走到了屋子西侧的茅草屋前,我感到一惊,想逃开,他又挠挠头道:“看,我这脑子哦,我身上脏呢。”他两手摊开一个劲地对我笑,使得我产生了逃开的愧疚感。

    走过茅草屋,我转身走到东边,他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我坐在了东边菜园前一块木板上,木板是奶奶用来劈柴的。他快步走过来紧挨着我坐下,我扭头看着他,眼角抛出一个勾魂的笑:“这会怎么过来了。”

    “我不能过来么?”他的目光寻找着我的脸庞,随即在眼睛中流连片刻,“你憔悴了好多。”

    他语气温柔而颤抖。我抬头看他,发现那黝黑的脸上竟无一丝我早就熟悉的关心,嘲撩,暧讽。被他直勾勾一看,我倒真的心乱,垂下眼脸,或许,我所期盼的比预计地更糟。

    “我可能也不读书了。”他随手捡起石头狠狠地往山坡上扔去。彷佛那是发泄的源头。

    “不读书?为什么?你爸不让你读?”我再次疑惑地看着他。

    “她生了一个儿子,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家里负担太重了,我和秀秀只能有一个人读书。“

    我望着远方思考了一会,想起了那个叫秀秀大眼睛的姑娘。她很美,和她死去的妈一个模样,我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可惜与愤怒,但又无能无力。

    接着他又挑着眉笑着说:“你要救济一下吗?先投点资?以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他总是以开玩笑的语气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一切,一个人的情绪,也许可以看作是他的真实一面。然而,过度的情绪化会让人觉得不解,甚至是厌烦。

    “我家不缺牛马,缺钱。你要知道,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人苟活着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可能我说了什么高深莫测的话使得他一时语塞,而我也意识到了这个,连忙垂下眼皮,唯恐他忽然抬头看到我的神情,“军军呢?是不是在读小学。”我突然想到了他弟弟,我大概见过他弟弟,可模样我实在记不起,我努力用神经敲打着脑袋,指望能注入点有用的信息,可除了让人看着难堪外,一无所获。

    “军军早就没读书了。”他的叹气声大过语气。

    “是他自己不读?还是你爸不让他读。”

    “都有吧,他在船上帮我爸做事。我很愧疚。”我能听见他鼻子呼出沉重的气揄声。

    不知为何,我很想终止这个话题。而他,抬手抬脚,说不完的话像只咯咯叫的老母鸡。他以前从不这样,他说认识我才有的这个习惯,话是否真假无从考究,但却叫人心里美滋滋的。我又认真端详着他,趁着月亮的光劲,比上半年见他时又老了许多,脸上满是痘痘,又瘦又黄,发红的眼睛干涩涩,深陷在松塌塌皱巴巴的眼皮里,随着青春期,黑胡子从嘴边呈八字开来,但他主动扯话的嘴角与那些愁眉苦脸的人大不相同。

    “其实这次我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他说完停顿了一会。

    我半眯着眼稍点头示意让他说下去,他迟疑了几秒后大刀快语:“我昨天喝了好多啤酒,是一个朋友请的,他在县城有点势力,如果我跟着他混,他承诺三年后,让我做包工头,每个月给我60元。”

    “做什么事呢?”

    他又迟疑了一会:“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进去之后就有钱了。”他随即又重复了一遍。

    “哦,那万一是骗子呢?”我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一个大男人,能吃什么亏?”他故意反问道。

    “你就直说呗,非要绕圈。”

    “你这个脑子哦!”他用手指了指我。

    “我觉得你首先的重点是在读书上,钱的事情,你没有能力操心。”我突然恶毒地攻击,而且发自内心。

    他有些愕然。

    我以为恶语相加后,他会转回心意,打消赚钱的念头,可他突然的起身,让我不知所措。“你不了解我。”他说道。

    他说的话,就像吞下了一只蚂蟥似的。

    黑色的暮夜里,有几飘稀稀落落的星星在闪着微弱的光,初秋的月亮给山添了一份凄谧之美,脑中反反复复重现杨简瑞还书时的窘态以及他未说完的话。

    他忽而死死盯着漆黑的山坡,好象他自己的心在那儿搅拌、流血,再把那破碎的心植回胸膛,却也只剩一摊死水。偏激固执的产生,是由于把自己的所想与他人所答进行不合理的比较。

    “好了,我回去了。这是今年最后一面了。”他消失在了山坡那条小路上。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全世界的蛇胆都在自己肚子中翻腾,很想把这种苦吐掉,但是这东西刚倒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我一口苦涩。

    往回走去,月亮竟消失不见了踪影,湿哒哒的雾气袭击着我的嘴唇,不让我把苦味呼出来。顿时,我丧失了去敲爷爷屋门的心情,他屋里剧烈的咳嗽声让我知道他无法入睡。

    走进房间,逢冬的被子掉落在床塌上,屋后传来奶奶和逢秋的声音。

    突然,木门一掀,逢夏像吃了乌鸦蛋似的闯了起来,张着不整齐门牙的小嘴:“你刚在外面和谁说话?”

    “杨冠冠。”我漫不经心地说着。

    “哦,是他啊!我不喜欢他。”逢夏一脸沮丧。

    我“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原因。

    还是忍不住翻开了《红楼梦》,书页中有整齐地折角,杨简瑞看书有这样的习惯,翻着发黄的页面,想象着他看书因情节曲折的面庞。书中的情节没变,只剩下旧的躯壳,但文学色彩依然如故,并且因循,因为我们只有这些了。而我们紧抱自己过去最熟悉最心爱的东西不放——待人需随和,有礼貌。男人尤其不忘处处提醒女人,他们恪守自小接受的传统,对女人如对保姆,理所应当。简直营造出一副温文尔雅形象,使的女人有时看到一切冷酷的东西。这一点,实在荒唐。

    “你怎么还不睡?是要发疯?”逢夏两弯断眉在眉心皱成一只尖角,让我的思绪瞬间投降,她的脾气像野猫似的凶,发作起来便出口伤人,不管别人感受。每逢这时,我额头阴云密布:“你睡你的,我快看完了。”

    “你该睡觉了。”她并非存心责备,是我扰她清梦在先。然后,她侧着身子,床板发出吱吱的响声。

    然而,我一整晚都没有睡。因为我把书看完了。

    天微微亮,我便搬了个板凳坐在枣树下,我心跳个不停,我拼命呼着气,晨露掀开外衣低粘着空气。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我只知道,天已经大亮。

    如往常一样,两个木桶攀着扁担上,走在熟悉的路上,竟然有一种莫名的骄横与浅薄的感情。

    “你说的不对。”村山草丛泥巴路传来争论声。

    草丛被拨开了,一个小孩的脑袋钻了进来,这是个男孩子,大约有七八岁,又黑又瘦的小脸上,满是泥巴,头发约有二寸多长,乱蓬蓬的,脚上也没穿鞋子。“小孩是从肚脐眼出来的。”他疯狂地叫着。再仰头一看,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高高地坐在一颗柚子树杈上,手里还拿着树叶折成的口哨,“噗噗”的声音像是肺炸翻了一般。她穿着火红色的纽扣衣,套一条豆绿色的裤子。两只小脚悬空的搭拉着,怪自在的。她那梳着小辫子的脑袋歪倚在右肩头上面红耳赤地争论着:“我妈说小孩是从腋窝出来的,我妈不会骗我的。”

    “才不是呢!你妈是个骗人鬼。”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女孩开始生气起来。

    “你才是骗人鬼。你全家都是骗人鬼。”坐在树上的女孩向下扔着树叶。

    我笑了笑。转眼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古井。

    而古井前,笼罩着希望清凉——而自带的桀骜不驯,使这艰难愈显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