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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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悲伤的出处

    镇长试探性地看了看朱爱娇,也不知他探测到了什么,他显得更沉重了。紧接着他说:“孩子她娘死得早,我这大女儿除了心大点、说话刻薄点外,余下的就和平凡人一样。”听他说这样的话,像是离别赠言。

    “所以啊,嫁过去之后,就多了好几份爱。”那女人斜着眼睛用手搂着朱爱娇,像是强行进入角色似的。

    可偏偏疾首蹙额的朱爱娇这时却停止了所有表情与无动于衷,她像个布娃娃一样坐在凳子上,与朱贵娇形成了对比,刻薄、羁绊、犹豫被她隐藏了起来,那些她自带的光芒与晦暗与她融为了一体,圆滑正襟危坐地静静流淌着。

    我再也没有兴趣听下去了,那晚,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抑郁地点缀着氛围,异常的无力,那时,我想到我娘说的话,但凡没有星星的天空,多半天亮就是阴雨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

    朱贵娇坐在天井旁,她落寞的背影像拿着鞭子的恶魔,正用力地鞭策着周围的一切,坐落在天井旁的物品乱七八糟的躺着,木桶里的水流淌在泥土里,像一滩寻找依靠的病泥鳅,惊恐地打量着会呼吸的泥土。我停留了在原地,她颓废的坐姿让我不敢靠近,况且也不知道要聊什么。

    她看见了我,迅速擦干了眼泪,泪流的痕迹可以被擦干,难过怎能掩盖的了呢。我蹲了下来,没有特意去看她,她故作坚强里深深浅浅的颜色带着某种黑暗嘲讽的气息冲我微笑:“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第一次看见女孩哭。”我告诉她。

    她噗呲地笑了。语重心长地说:“那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可能娶不到老婆。”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你想娶什么样的女人?”她问我。

    我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她再一次无情地揭穿了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的问题确实把我难倒了,说到底,我完全没有想过那回事,但我又不能否认的是自己不敢想罢了,毕竟,有女孩曾说过我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那么,你又在难过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这句话像酿酒似的。

    “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别扯了。”我扶起了木桶与架子,继续说:“不知道真是一句敷衍伤人的话。”

    “可能是因为他。”她短暂地看了一眼大堂的位置。

    “杨貌?”我眉毛里、面容里飞扬着疑问。

    她沉重地呼吸声回答了一切。

    “哦吼,兔子喜欢上了狍子,而傻狍子喜欢满身是刺的刺猬。所以,兔子坐在这里看不到广寒宫,睹物思人这套理论可不咋样,毕竟《西游记》里的兔子喜欢的是唐僧。”

    “你在讲笑话吗?”她问。

    “你可以认为是个笑话。”

    “好好笑。不是吗?兔子真可笑。”她笑起来更悲伤了。

    可能是我讲的故事加剧了她的情绪,也有可能她的的代入感太过于强大,离谱到让创造笑话的人措手不及,可不管是哪种,我们的观念认为,单一的感情是头脑简单的情绪,而悲伤则不同。

    “你可以说出来的。”我也坐了下来,希望能达到一个平衡的点。

    “玩火自焚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轨道不同,自然有分歧。”她看了一眼我。

    我没有说话,直到她说:“就是因为想得多、看得清才让悲伤显得愈发不可收拾。”

    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并不像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她和朱爱娇一样,深受某种扭曲思想的影响。

    “也许…”她欲言又止的,时不时又以嘲笑的语气来回应自己。

    “这里蚊子多,我先回房间了。”我促使希望她也能回房间,可靠悲伤为生的瘾君子怎么可能甘心情绪消散一半的时候就裹住余生了,因为,那不是在织毛衣。

    悲伤比快乐更为高贵。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快乐归根结底是一种愚蠢的愉悦、是行尸走肉、是终将破灭的气球。而悲伤则是一种更为成熟的感情,因为这种情感中没有那么多幻想,更加真实,也更加真诚。大堂里的人走了,空留镇长和朱爱娇两人僵持的坐着,桌子上散乱摆着杯子与聘礼,在摇摇欲坠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冷清,镇长不再舒展眉头拿着算盘,朱爱娇不再拿着课本备课。

    “要嫁你去嫁!”朱爱娇站了起来。

    “你就是这种态度和你爹说话?”镇长拍了拍桌子。

    我很诧异他的情绪变化,他此时正被激怒着,兴许我错过了发脾气的根本原因,可想想并不重要。

    “我都说了,让他们把东西带走。”朱爱娇转身指着桌子上的白酒与烟。

    “你个活宝哦。东西放一晚上能生出孩子吗?”

    “可你接受了东西,就变相代表了你同意这门扯淡的婚事!”她喊了起来。

    “是。”他故意把声音拖的很长,“可你确实到了婚嫁的年龄。现在有个合适的在眼前,就不应该抛弃。”

    “那是你以为。至始至终都是你以为。”她转过身来对着镇长。

    “不早了,你们吵到我睡觉了。”他们的争吵被朱贵娇突然的闯入制止了,她淡淡留下了一句话,眼神充满了颓丧。她转身离去时瞟了一眼桌子上的聘礼,随即又低下头去。

    镇长静坐在大堂紧锁着眉头,两脚不由自主地点着地心事重重,我没敢打扰他,那时候,他确实需要独处。

    走进房间后,我很难入眠,借着大堂隐射的烛光我开始蔓延了思绪,我想着,如果杨貌想娶的人是朱贵娇岂不是皆大欢喜,可哪容得人想呢,命运就是爱捉弄人,所以,一旦跌落入圈套,一旦过了青春期,就是在模仿自己。

    “喂!”我被惊醒到从精神深处抽离出来。

    “嗯。”我小声地回应着她,朱爱娇从不叫我名字,她只会用“喂”、“嗌”、“四百斤稻谷”来称谓我,并且用这种称谓的时候,能瞬间识破她的心情。如果她以“四百斤稻谷”来称谓时,说明她内心是开心的,是可以开玩笑的。如果是以“嗌”,那么她便是正常的,不悲也不喜,不好也不坏。唯独“喂”最糟糕,夹杂着不礼貌与着急,我好心提醒她多次,人有名字就是为了区别于其他人的,如果叫成“喂”那还有什么区别,她倒驳斥我,说人拿掉名字后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可是很奇怪,她说的话总是无法反驳,她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看到朱贵娇了吗?”她重复了三四遍。

    恍惚间,我连忙穿起了鞋子,穿鞋子时,床板摇晃的吱吱响,发出烦人的声音,“嘘,不要让我爸知道。”她低声地说。

    我们偷偷摸摸地往外走,夜雾袭来,仲夏的夜晚倒有点凉意。我稍稍打了个寒颤,朦胧的屋外烛光下,依旧看不到几颗星星。岛屿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地吹着,除了偶然一两声狗的吠叫,夫妻夜间的悄悄话外,整个岛上是寂静的。天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又滋生出很多不好的想法,比如,朱贵娇可能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亦或者她在丛林中迷了路,一幅又一幅的场景像风浪向我袭来,一浪接着一浪,但我又不敢把那种愚蠢的想法说给朱爱娇听,另一方面,又多了几分刺激感与归属感。我们很默契,都不约而同的往杨貌家走去,他家很好辨认,有着与别人不同的砖瓦房以及栓在门外的两头羊。

    “你为什么不同意那门亲事?”我问她,显然,她很愕然,她几度陷入沉思。

    “没有为什么。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少管别人的闲事吗?”她的回答里始终放不下那该死的桀骜。

    “说不定相处下来就有感情了呢?”我忽略了她的傲,下定决定要问清她的真实想法。

    “不存在的。”

    她的话,又让我陷入了沉思,两个人在一块,肯定可以滋生感情的,她那么斩钉截铁地说不存在,未免太片面与武断了。

    “如果人生顺利的话,我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只不挠人的猫,一盏煤油灯,孤身一人躺在床上看书。”她抬头看着我,奢望我能懂。

    “如果不顺利呢?”我问她。

    “结婚生子。”回答的很干脆,没有掺杂任何逆反的情绪。

    “那现在真实的情况呢?”

    “显然,是失败的。”她两手耸耸肩,苦笑一下。

    “所以,你会听镇长的话还是继续坚持?”我们停了下来,因为要到杨貌家了。

    “不会,因为目前我还跨不出内心那一道坎。那是很难的事情,我得对自己负责。”

    “负责?”我被她说的云里雾里。

    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了,因为我们看到朱贵娇和杨貌了。他们正在用力地争论着什么。我们慌忙躲了起来,好在篱笆菜园有一堆稻谷,刚好可以隐藏我们。

    黑暗中依旧可以看到朱爱娇悸动的脸。我们像个小偷一样毫无忌惮的偷走了那脆弱屋里的一切,不仅如此,我们还放了一把火,连同自身的腥味。

    “前一秒还说要娶我,后一秒就和我妹聊上了。”朱爱娇那时像个法官一样,她坚信自己敲下去的是正义。

    “是我找他的,你大可不必这种语气。”朱贵娇淡定的让人分辨不出是她在发声。

    “你们要吵回去吵。”我那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诡异地是,她们真的不再争吵下去,各自抱着想法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去了。那时,有些东西就像是粉饰的坟墓,外面好看,实际里面是一堆死人的骨头以及一切的污秽。现在坟墓在嘟嘟囔囔:“救救死者吧!黑夜为何如此叫嚣,月光不是使我们沉醉了么?”

    而杨貌面对感情时,他是茫然无措的,是自卑的,所以他才保持沉默的吗?可好像并不是,他貌似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孩,可如果换成我,我未必做的好,可眼前,我顾不上那么多,她们的思想碰撞一触即发。

    我们回来时,镇长两手别在身后来回渡步,他见到了我们,两只眼睛温怒的像变了个人似的:“最好别回来!”连同我一起骂了进去,不过,倒是让我想起了我爹。

    两位千金都没说话,我默默地关上了大门,门外又传来几声狗叫,好一会儿,屋里很静,安静到我能听见风声贴着树叶说夜的冷清。

    “你去凑什么热闹?”镇长指着朱贵娇责问道。

    “你变了,自从来到这个岛上,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你把利益看的很重要,你从不问我们想要什么,你真的懂我们吗?”朱贵娇喊道。

    “给我时间,我会了解的。”

    “我给了你十七年的时间。”她这么一针见血,使得镇长拐弯抹角,利用父亲身份的打算全盘落空。

    “是我生你养你十七年。”他的舌头带刺,“我要如何了解你们?孩子,我并不喜欢你现在说话的语气。”他始终没有大声喊叫。

    “实话总是出来了,口头是亲情,心里是利益。父亲味真是十足。”

    朱爱娇说话既没提高嗓门,也没加重语气,但外人听来像是被鞭子抽了似的。她明白想使他结婚的如意算盘已落空,好不绝望。他要是因为自尊心受伤害,勃然大怒,大骂她一顿,跟其他父母一样,逼着她嫁人,或许还好对付一些。可他偏偏心平气和,叫人惊慌失措,无计可施,虽说是留下了聘礼,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用父亲这一身份去强求朱爱娇一定要嫁给杨貌。她忽然明白,也许这就是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