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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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7)

    众人把成峰扶到了他的卧房,成峰倒头就呼呼大睡起来。大约过了三个时辰,成峰才缓缓醒来,睁眼看看,房间里光线暗淡,日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光辉,正在恋恋不舍地合眼。

    凤灵岳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小巧单薄的身影,长裙拖地,歪着头望向窗外,呆呆地看着落日。

    成峰偏了下头,望着凤灵岳背影,一时间种种思绪,涌上心头,良久才轻轻叫了一声,“灵岳。”

    凤灵岳回头,“睡醒啦?”走过来蹲坐在他床边,两只胳膊肘支在他床沿上,小巧的脸搁在手掌中,睫毛忽闪忽闪,像一只乖巧的的猫咪。周围的一切都静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蹑手蹑脚,凤灵岳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成峰,成峰也看着她,胸腔里通通通地捶着大鼓,渐渐竟不敢再看,两眼滴溜溜地转到屋顶上去,“我睡了多久啦?”

    “三四个时辰吧,没多久。”

    “你……你一直在这里陪我吗?”成峰感觉自己脸发烫。

    凤灵岳一笑,调皮地眨了下眼,“没有啊,我午时出去吃了个饭,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还真是有点饿了。”

    凤灵岳往前凑了一步,离成峰近了好多,成峰微微有些喘粗气,在心里对自己说,别躲开,别躲开,姑娘都没不好意思呢,你怕什么,华成峰,争气啊!

    凤灵岳说,“你起得来吗?咱们去下面吃肉串,如何?”

    “好!”成峰忙不迭答应,手撑着慢慢起身,灵岳见他起身艰难,忙伸手到他背上搀扶,却扶得成峰虎躯一震,险些又躺了回去。凤灵岳忙问他怎么了,成峰说,“头晕……”

    简单整理一下,两人出门沿着青石台阶往下走,那吃肉串的店里正面大堂都坐满了人,只有侧面的角落还有两张桌子,两人便在那里落座,要了酒要了肉。

    外面人声沸腾,刚好这里还能稍稍聊聊天,成峰问起凤灵岳去程如何,凤灵岳敷衍了几句。两人吃喝了一阵,忽听见旁边传来声音,一窗之隔。

    一个说,“老哥哥,您说邪不邪门,柳掌门明明都已经得胜了,怎么那个华掌门又突然翻转了,我看过三回掌门人大会,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成峰听见有人在议论他,不由得放下了酒杯,竖起耳朵来听。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呢,我看那,这中间怕不是有什么猫腻,柳掌门估计是给华掌门放水啦!”

    成峰臂膀突然紧张起来,像是要暴起伤人的模样,凤灵岳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摇头示意他莫激动,这么一来,成峰更紧张了。

    又一个说,“咳,什么华掌门啊,你们不知道,他那个门派,就是大会开始之前现凑出来的,江湖上哪有这么一号啊?随便就能来参赛,我看他表现也平平,还一路跑到了最后,看八成是红袖楼暗箱里有什么操作!”

    再一个说,“我看都不是,你们还记得那个华掌门第一场的时候对战不羁侯,就已经被人家戳破了,说的是他用的歪门邪道的功夫,在最后关头扭转战局,定是他用了什么巫术!”

    众人正聊得火热,忽听见隔壁一声桌板碎裂之声,但是等了一会再没什么别的动静,便又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隔壁那里华成峰已经听不下去了,掀了桌子便要过去打人,嘴里也要马上骂出来,凤灵岳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在椅子上留了钱,生拉硬拽地把成峰拉走了。

    要说照成峰的力气,凤灵岳哪里拉得住他,只是一只猫爪一样软的手捂在成峰的嘴上,成峰感觉气都要断了,还哪有力气抗争。灵岳拉着成峰离开了那肉串铺子,两人绕着红岫园转着圈,踩着红灯在石阶上投下的虚影,听着红袖楼里传来的靡靡之音,凤灵岳将柳花明败落的真实原因讲给了成峰。

    那一日在窑镇外的枫树林,她和弦月去夺归云弓,刚巧撞破了有人在交接一个顶要紧的木箱子,辗转巧合,那木箱子到了凤灵岳的手里,里面是个新死的女尸,长得还蛮漂亮,凤灵岳留下了一只绣花鞋,之后把箱子还回去了,而柳花明,便是那日交出箱子之人。

    在枫树林凤灵岳只是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没看见他长相,仿佛那个死了的姑娘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被他失手杀死了,凤灵岳便留了一分心眼。直到在红袖楼那天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在说话,又听到对方一直在叫他花明,就知道是他了,再见面,便是他在台上与成峰对战之时。

    成峰问,“那死去的女子跟柳花明是什么关系?”

    “这倒不知,但肯定与他有关系,而且熟悉,所以我把那只鞋拿给他看时,他才会惊慌失措,一着不慎,输赢已分。”

    “唉,我其实不是柳花明的对手,靠你帮助,才侥幸得胜。”

    “华大哥莫要伤怀,赛场输赢便是如此,若是旁人对你用了手段,让你输了,你也得认,况且是我耍的手段,又不是你。”

    “我盼有朝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打败柳花明。”

    “你一定能!”

    “但是若没猜错,柳花明可能还会找你,有关于那绣鞋的秘密,他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知道,眼下在红袖楼,暂且还是安全的吧!”

    “你这几日便紧紧跟着我,若他真的来找你,我拼死也要护你周全。”

    凤灵岳望着成峰那诚意拳拳的眼神,仰着脸望着成峰,然后低头说了句,好。

    走了一会,两人又聊到如今的比赛上来,成峰已然获得了唧啾雀组的第一名,无论如何,这名声是能传扬开了,但是他却还有一步路要走,章台柏的头名是他的父亲华远行,按规矩,成峰可以选择与章台柏组的头名继续对战,或者不战,若战,胜者可得天玄剑丝,若不战,只能去问华远行,天玄剑丝能不能给他?

    成峰犹豫不决,他允诺了凤灵岳和弦月,但是若真的对战,他哪能胜得过歃血盟主华远行?成峰为难起来,问凤灵岳的意见。

    凤灵岳说,“华大哥,我并不真的在意天玄剑丝,也不想看到你与华盟主父子对战,只是弦月确实需要一些补他心爱的归云弓,不如我们去找华盟主讨要一段,只要做成一根弓弦便可,那便……不战了吧?”

    成峰点头,他叫凤灵岳先回去,他自己去找他爹,走时叮嘱凤灵岳,就在怪大哥隔壁房间等他,若柳花明来找麻烦,便叫怪大哥帮忙。安顿好凤灵岳,成峰一个人朝着歃血盟的方向走去。

    来到歃血盟住所门口,成峰正要举手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华成雨和那天饭桌上的姑娘在门里正要往外走,华成雨见到成峰,脸上先是现出惊恐之色,继而换上了满脸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叫着,“大哥,你来了!”

    成峰嗯了一声,两两站着没动,看了眼那个姑娘,问了句:“这位姑娘是?”

    “哦!这是贱内,青萍。”华成雨说着拉了拉青萍的衣袖,“快叫大哥!”

    姑娘小声地叫了句,“大哥。”说完了又往华成雨身后缩了缩。

    成峰又嗯了一声,问,“出去啊?”

    “是,大哥,这不是要回襄阳了吗?带着青萍去买点东西。”华成雨在华成峰面前表现得极其乖巧,成峰脸上未动声色,心里却纳闷,歃血盟这就要走了?应付了两句赶紧往里走。

    盟众都忙着收拾行装,接着成峰碰见了李纷至,乖乖行了礼,道了声,“母亲。”

    李纷至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眉飞色舞,“真是太好了,成峰来得真巧,刚才你父亲还叫我安排人去找你,你就来了,快进去,他在里面等你呢。”

    成峰点头,再往里走。华远行的寝间,整整齐齐码着几个行李,看来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成峰惊愕地问道,“……爹,你们打算回襄阳了吗?”

    “是啊,成峰来得真快,赶紧收拾一下,咱们今晚就走,回襄阳!”

    “可是……”成峰眼珠直转,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那还有俩徒弟……还有几个朋友……”成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要紧,让他们都收拾好,都带着,一起去襄阳,咱们在襄阳,是主家,都住到咱们家去。”华远行今天的气色也很好,只顾着归程的喜悦,完全没留意到成峰不对劲。

    成峰问,“您已经拿到天玄剑丝了?”

    “是啊,你过来看!”华远行引领着成峰,寝间往里专门有一个隔间,里面一排柜子。华远行打开其中一个格子,拿出一个方盒。上等的雕花榉木盒身,四个角上包着银铜,最上面的一个面不知是什么材质,透明发亮,直接能看到盒子里东西,成峰伸着头望过去,里面银灰色的绒棉中间坐着一个支架,支架上一圈一圈缠着那乌金色的细丝,华远行打开盒子,成峰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乌金细丝竟十分柔软,如月光下的流水之瀑,熠熠生辉,成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好漂亮!”

    成峰愣了一会,看着华远行将那天玄剑丝又收了起来,期间还在不住地催他回去收拾行囊,成峰低着头,一脸的执拗,“爹,我没说过我要回襄阳,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华远行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还想怎么样?”

    “可是,根据规则,我是唧啾雀组的头名,我还可以选择——”

    华远行打断成峰,忽地怒发冲冠,“选择什么?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你是我的对手?”成峰也昂起头来,咬着牙,盯着华远行,心底被华远行激处怒火。

    华远行冷着脸说,“就算你把你对付柳花明的龌龊手段拿来对付我,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清醒些华成峰!”

    华成峰忍不住了,喊起来,“我什么龌龊手段?我哪有用什么手段?是柳花明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怪得到我?”

    “华成峰,你若说自己是个英雄好汉,你便坦荡些,柳花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怀恩方丈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清白吗?你今天必须跟我回襄阳,我看你且须好好管教一番了!”

    “我不去!我做了多少好的,你一眼都看不见,你眼里认定了我要恶贯满盈,我跟你回去干什么?回去像从前一样,天天被你打骂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必须去!不光要回襄阳,你还要跟我去少林寺,把这天玄剑丝给方丈大师送过去,跟他道歉,乞求他的原谅!”

    “天玄剑丝为什么要给他?”

    “我答应了方丈大师要赢得天玄剑丝回来给他,这样他才有可能原谅你!”

    成峰眼里闪出泪光,摇头声声冷笑,“我才不要他原谅!”成峰笑着笑着喊了起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你是百年英骨襄阳歃血盟!你为什么非要跪在怀恩的脚底下?你不屈辱吗?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华成峰肢体乱动,涕泪横流,声嘶力竭。

    “孽子!”华远行抬手一个耳光响亮地抽在华成峰脸上,成峰捂着脸,横着眼大声冷笑,华远行眼里也冒着火,指着成峰的手指剧烈地颤抖,“怀恩大师,养育了你十年,苦心错付!”

    “哈哈哈,他养育我?天大的笑话!”成峰仿若癫狂,“既然如此,华掌门!你走不了!我要挑战你,我要把天玄剑丝夺回来!命!我可以不要,但我绝不让这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说完这一句,扭头便走了。

    华远行还想再喊一声,却没有任何力气,后背软绵绵靠在那隔间的柜子上,声声地喘着粗气,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腿,口里念叨,孽障!孽障啊!

    刚刚还欢天喜地要凯旋而归的歃血盟一瞬间阴云密布,李纷至见成峰像个人魔一般癫狂地跑出去,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到里间来找华远行。

    没一会,梅姐来通知,明天华盟主需要出战,对战唧啾雀组的魁首,才能最终决定天玄剑丝的归属。

    夜灰灰,月垂垂。

    成峰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成峰二话不说,找到即休,抱住即休的大腿,往地上一坐,让即休一动也动不了。

    即休摊摊手,“你又想干什么?”

    “明日对战华盟主,我要打败他!”

    即休一听,脸都绿了,伸手用力按着成峰的头顶,要拔出自己的腿,“不可能!华成峰你别做梦!”

    成峰不放手,把即休搬得摔倒在地上,像两个大蛆一般,扭来扭去,一旁秦书生喝止了几次,都没有用,即休拼命跑,成峰死命抓。

    即休连踢带推,大喊,“华成峰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华盟主便是要我自己去打,我且还要思虑三分!你胜了柳花明纯属侥幸!见好就收,别太张狂!”

    成峰不说别的,就一句话,“我不管,反正你要帮我!我就要赢了他!”即休毕竟功夫高些,很快就要逃脱出去,成峰眼看着拽不住,张开大口咬在即休腿上,痛得即休“嗷”地一声惨叫,却刚好趁此机会发了力,跑到屋外去了。

    成峰趴在地上不起来,凤灵岳过来劝,“成峰,不是说好了,我们不要天玄剑丝了,为何还要对战?你快起来,不打了,明日我们就走。”

    成峰气鼓鼓地,“不走!必须打!他要把天玄剑丝给怀恩老秃瓢!”

    秦书生也过来劝,又有些怒,“成峰,父母生养之恩,怎能忤逆至此?即是华盟主赢了,他愿意给谁,他自然可以决定。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和他反目,况且,偌偌这次也帮不了你,你没胜算!”

    成峰也不理,只顾着撒泼,“不管,就要打!”

    即休离开了屋里之后,抓耳挠腮到处乱闯,好在他轻功了得,没有别的人发现他。他心里隐隐有点什么念头,却抓不住,只是一头一头地到处乱转,甚至没留意到身后多了个人,那人跟了一会,伸手拍即休肩膀,即休这才猛然发觉,能让即休到跟前才发现的,还能是谁?

    即休回头,眉开眼笑,那人的怪脸也露出怪笑,“找我吗?”

    即休拉着他赶紧往回跑,被咬了的腿还有点拐。

    即休一脚踢开房门,成峰还坐在地上,眼里闪着泪光,即休却十分神气,“华成峰!滚出来!”

    成峰一抬头,看见即休身后的怪脸,眼里突然发了光,连滚带爬地起身跑出来,即休却不让他碰到那怪脸之人,成峰进他就退,成峰转弯,他就拉着那人转圈,“你给我道歉!”

    成峰赶紧鞠躬行礼,“怪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咬你,我错了,错了错了!认罚认罚!”点头哈腰,边说边抓。

    即休说,“这一回的,还有上一回的账,你都记清楚了,日后慢慢算!”

    “好好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成峰一连的作揖。

    即休这才停止转圈,告诉成峰,“叫郑经大哥。”

    成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郑经大哥!”

    郑经一笑,伸手扶起成峰,即休对郑经说,“这位兄弟从前在徐蒙昧身边长大,机缘巧合练了你的功夫,明天有一场大战,对手是他爹,歃血盟华盟主,郑经大哥劳烦指点指点,看看有没有机会取胜?”

    成峰纳闷,徐蒙昧是谁?

    郑经嘴角始终歪着,仿佛一直在笑,伸手握住成峰肩膀,用力地掐着,缓缓向手臂上游走,成峰呼痛,却被即休按住不让他动,一瞬间,成峰额头上汗珠子如雨般落下,感觉就要顶不住时,郑经松了手,“看你的经脉,确实是练了琴谱的功夫,没想到,魔琴郑经,今日竟有传人了!”郑经似乎对此十分满意:“筋骨也是一把好筋骨,”目光扫过即休和成峰,“那我就指点指点?”那俩人齐齐地点头。

    即休也高兴点头,和郑经俩人一人拎起成峰一条胳膊,蹭的一声,往钥山顶上飞奔而去,或者说,飞去。

    天亮之前,成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睡去。

    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两个梦,梦境纠缠,一会梦见华远行朝他咆哮,一会梦见凤灵岳软软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若是有人看见他此刻姿态,定会吓得不轻,一时表情惊惧,痛哭流涕,一时又狂喜,笑眼迷离。

    忽然咣当一声,即休一脚踹开了成峰的门,华成峰猛然惊醒,揉了揉胀痛的头顶,起身洗漱穿戴,行动慢吞吞,他心里,终究是有点怕。

    等成峰来到了明月阁,看客爆满,说是有些昨晚上走了的又跑了回来,华远行站在比武台上,倒背双手,脸色很不好,一身怒气。

    成峰的腿突然有点发软,可是还不等他犹豫,已经有人发现了他,那人大喊,小华掌门来了!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成峰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来。

    华远行伸手,“请吧,小华掌门,你这么想让人看我们姓华的笑话,那就来吧!”

    成峰一撇嘴,手持钢鞭抖到地上,地上仿佛蹦出一个小火花,华远行却赤手空拳,成峰斜了一眼,“华盟主,亮兵器吧!”

    “呵”!华远行冷笑一声,“用不着!来吧!”

    几乎同时,两个姓华的身形扭动,如两道闪电一般交缠在一起。

    劈啪啪十招过,三楼观战的沈西楼呼地一声站了起来,面露讶异。这个华成峰,头两轮和人对战的时候,也很勇猛,但在诸多门派里面看起来也就中上,等到上一次打柳花明的时候,胜得虽然很诡异,却能看到那时候他的功夫和前几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进境了一大截,还以为那就是华成峰最好的水准,今日看,华成峰又臻化境了,在他父亲一代宗师面前竟然不落份。

    看样子撑个五十招不成问题,久了可能终究还是要落败,但能在华远行面前走上五十招,江湖上已然寥寥数人了。

    华远行自己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但是并未慌乱,就算成峰有如神助,一夕之间突飞猛进,毕竟根基尚浅,粗略计算也就三五十招之后,成峰必定落败。

    可是离成峰落败的时间点越近,华远行越发觉得自己气息里有一股阻力,把他拼命的往后拽,一招千钧之力发出去,出手时似被砍掉四成,渐渐那阻力不止是往相反的方向跑,而是在全身经脉里乱窜。

    华远行不知为何会这样,此时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停止运气用功,坐下来慢慢调息,找出根源所在,但此刻怎能停手。华远行越急,气息越乱,血脉里像开了锅,仿佛一个人在对抗千军万马,脸上渐渐现出苦痛之色。

    成峰虽然也有一点点感觉,觉得今日华远行招法全都软绵绵的,不如往日迅捷果断,但是他不能松懈,他还记得那个华远行一招就扣住他咽喉的夜晚,只要稍一松懈,他就会落败下风,于是更步步紧逼。

    昨晚上,郑经没有教成峰任何新的功夫,只是让成峰把他已经从琴谱上学下来的功夫演练了一遍,一边演示,郑经一边摇头,说徐蒙昧误人子弟,这些招式没错,但是心法大乱。

    那些武林人士,面对琴谱这样一套全新的功夫,看得懂招式,却看不懂心法,便以为这些招式也以他们学过的寻常法门串联起来就行,照这么练下去,短期内可能功夫有所提升,长久了必定走火入魔。扈老家主犯了这个错误,如今看来少林寺的方丈大师徐蒙昧也犯了同样的错。

    郑经让成峰静息打坐,郑经则坐在他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只有两三条经脉开得对,其他的都不对。”

    即休在一旁叉着腰,撇着眼,“哼,那两三条还是我给他开的。”

    郑经说,“老弟,你这样给他强开经脉也不好,别说很危险,成峰应该也感觉到了,那两三条经脉已经日日倦怠,很快也要恢复平常了,只顶一时之用。”

    郑经的声音像漂浮在天上的云,让人听上去全身放松,他细细地给成峰讲解琴谱的心法,并让成峰现场就运气练习,遇到不通的地方,郑经便稍微加一点力道,助他过去。成峰闭着眼睛,一开始还得用力地感受着琴谱心法所走之处,留神不要走错,几遍之后,便不需太留神了,自然就全身经脉都走得通,觉得比旁人多出来千八百条虚脉一般,身体里宽阔无边。

    成峰感受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仿佛这世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郑经搭在肩头的那只手。成峰练一遍,郑经就讲一遍,每一次的不足之处他都指出来仔细纠正,练了不知多少遍,成峰终于能稳妥无误地走完一遍琴谱心法的第一层。郑经仍旧一句一句念着,如同千百个入定老僧在同时念着那救世之音,成峰头一回觉得那靡靡佛音是这么好听。

    成峰感觉自己睡过去了,但又知道其实自己此刻无比清醒,他一会像在天上走,一会像在水里游,又仿佛能穿山而过,世间万物对他都没了阻碍,郑经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成峰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觉得累坏了,郑经歪着嘴笑着看他,“这是正确的法门,需得日日修习,无论你练什么招式,什么兵器,不需太多花样,记得这套心法,慢慢进阶,总有所得,你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郑经和即休互相点了点头,成峰来不及道谢,郑经嗖地一声不见了,成峰跪在地上,朝着郑经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今日动起武来,一动便全身发热,像是那些经脉在源源不断地给他手脚输送力量,五十招,猛然间,华远行登登登后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微微晃动,面如土灰,艰难地说了一句,“好小子,你赢了。”

    成峰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仿佛并没有取胜,又仿佛胜了。

    华远行稍微一抬手,台下一个身影蹿了上来,全场静谧,李纷至用力扶住华远行,华远行多半的重量都压在李纷至身上,若非支持不住了,他不会如此,李纷至紧咬牙关,不肯让旁人看出异常,两人慢慢地往台下走,下了台,歃血盟的盟众也窸窸窣窣地跟在他俩身后,一众人消失在明月阁的门口。

    梅姐代表红袖楼将那天玄剑丝交到了华成峰手上,台底下有一半的人高亢地喝彩,起身恭贺小华掌门取得第四届掌门人大会最终的头筹,大哥、老弟、贤侄各种称呼都有,还有的说,我家小女,年方二八……

    但有另一半人,无奈地叹息,摇了摇头,默默起身离去了。

    虽然没人知道华远行是怎么败的,但他确实败得人人都认可,也没看出华远行有意让着儿子,明明也是打得奋不顾身,所以成峰这个头名,大家还是认的,所以也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成峰将那天玄剑丝送给凤灵岳,眼里满是乞求表扬的欢喜,凤灵岳接过来,却只觉得沉重。

    华远行一进了歃血盟住所的大门,便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只觉得身体里有一万只猛虎在来回奔跑,一只只都撞在他的心上,心脏像要被撞碎了。

    李纷至和盟众们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床上,让快去找通医术的霍师叔来。盟众纷纷热血沸腾,都说盟主这样是被华成峰打的,要去找华成峰报仇,华远行躺在床上,痛苦使他无法躺平,蜷缩着身体,李纷至抱着他,耳朵放在他嘴边,听见他小声的说,又转述给众人,“盟主说了,与成峰无关,前几日已经觉得不好了,大家不要乱猜测,都散了吧,只叫霍师叔来就行。”

    众人听李纷至语气还不算慌乱,便各自退下了,过了一会,霍师叔小跑着来了,同李纷至俩人按住华远行的手,霍师叔一搭到华远行的腕脉,眼睛就像瞬间盲了一样没了光,瞳孔扩大了两圈,跌坐在地,形神涣散,嗓音也失了分寸,对李纷至说,“师……师妹,恐怕要……抓紧准备后事……”

    李纷至大惊,自然不信,两条眉毛竖了起来:“怎么可能?你再仔细看看!”

    霍师叔也盼望是自己号错了,眼里又闪过一线希望,连忙爬起来,再仔细地给盟主把脉,把着把着,霍师叔便嚎啕大哭起来,“盟主——盟主——”

    李纷至也惊慌了,她觉出华远行是内力出了问题,对霍师哥叫道:“先别急着哭!快帮我扶起来!”李纷至声音颤抖,强自撑着,两人把华远行扶坐起来,李纷至以内力探入华远行体内,但刚一接触,就被那霸道的力量震开了,她再试,还是不行,而华远行此刻也表现得异常痛苦,脸色发青,须发脱落,拼命挣扎,李纷至和霍师哥两人根本压不住他,却能感觉到他的命正在一点点的流散掉。

    此时华成雨和青萍跑了进来,见此情景,纷纷大哭,跪倒在地,华远行忍痛招招手,华成雨扑过来,“爹啊——”一声长调,紧紧握住父亲那颤抖的手,华远行字不成句,“成雨……快……快去找你大哥过来……以后,要听你大哥的话……快去……”华成雨望一眼李纷至,李纷至也叫他快去,华成雨起身,险些被门槛子绊倒在地上,飞奔出去。

    李纷至紧紧地抱住华远行,泪落无声,华远行像是用了千钧之力,才能勉强抬一抬眼皮,四肢仍在不停地抽动,对李纷至说了几声对不起,李纷至双唇咬出鲜血,华远行又叫青萍到床边,“萍儿……成雨以后……你多包涵……多谢你了。”

    青萍也被泪水糊满了脸,十分悲痛,含泪点头,“爹爹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成雨。”

    “记得爹……和你说过的……那些话……”

    青萍又郑重允诺。

    盟众们都陆陆续续进来,跪在床边哭泣,大家都在等成峰来。

    但是成峰还没到,倒是先来了个别人,那人一身土色,灰突突地从天而降,二话不说,落在华远行身边,将他扯过来,双掌覆于华远行后背,李纷至也被推到了一边,盟众门全都戒备起来,李纷至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面目像一张平板,十分怪异,华远行瞪大眼望着那人,艰难地挤出一句,“是……是郑经先生?”

    郑经点头,不再搭话,专心运气,众人唏嘘,互相交头接耳,神色越发警觉,“是魔琴!”“他来干什么!”

    众人纷纷抽出兵器,但李纷至看郑经动作,此刻也明白了,郑经是来救命的,管他是不是魔琴,能救命最要紧,便叫众人散了,不许声张,魔琴若真的是来要命的,歃血盟全加在一起也挡不住。

    郑经感觉华远行体内一股外来真气呼啸奔腾,且偏偏往致命的地方去,郑经感觉难以压制,仍在奋力抵挡,此时华远行确实感觉和缓了一瞬,虚弱地问,“郑经先生为何救我?”

    “天下欠我公道,望华盟主为我作证正名。”

    华远行笑笑摇头,紧跟着又被一阵袭来的疼痛控制住,面目扭曲。突然一个弟子跑进来,大喊,“师父师娘,有人杀进来了!”

    李纷至对郑经鞠了一躬,“郑先生,拜托务必救活盟主,歃血盟当涌泉相报!”说着拎着剑就跑了出去。

    一伙全身黑衣的蒙面人,拎着各式兵器,在歃血盟的院里大开杀戒,遇人便砍,下手狠辣,不拖一丝泥水,歃血盟众浴血奋战,惨叫声不绝,对方来的仿佛是个精锐部队,人人功力都很高,歃血盟战得很苦。

    另一边屋里,郑经似乎也已经尽了力,身上蒸腾着热气,与华远行体内那一股真气斗在一起,难舍难分,郑经分辨不出来这是谁的真气,这是他从成了魔琴那一年开始,头一回遇见对手,究竟是何人,在华远行体内留下了这暴戾的真气,他问华远行,华远行也不知晓。

    华远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的变凉。

    郑经道:“对不住,华盟主,郑某尽力了,不是他的对手,为今只有最后放手一试,若成,盟主可活,若不成,盟主恐怕全尸都留不下,要四分五裂。”

    “郑先生……尽管来吧……生死有……命,我已受……病痛之苦多年,若……不成,死了清净……只是……成峰命苦……日后若有难处,有可能时……望先生帮扶一二……”说完这句,华远行便闭上了双眼,他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郑经突然发力,硬是用真气将华远行已经软下去的身体顶得直立起来,身上脸上一块块怪异的凸起和塌陷,像是有个厉鬼要冲破他的身体出来。

    突然间,郑经也像受了重击一般,仰面倒下,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郑经咽了一口血,立马又起身,灌了大力双掌再次拍到华远行背上,全力将自己的真气打到华远行体内,华远行往前一趔趄,郑经闭着双眼,感受着自己的真气与华远行体内真气对撞、纠缠、闪躲、追逐。

    华远行的身体已经不像人的身体,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郑经尽力保护着华远行的心肺,忽大叫一声不好!砰的一声,血光漫天,恶魔钻出了华远行的躯体,让这个人顿时四分五裂,有的散在了屋里,有的飞到了窗外。

    此时门口一个人影闪进来。郑经也被那碎裂瞬间的力道反噬,横着飞了出去,撞在柱子上又摔下来,一身的鲜血。

    再说华成雨哭天嚎地扑倒在华成峰门口,大喊着,“大哥!哥,快去看看,爹爹他不行了!”华成峰一惊,起初并没有料到会那么严重,几个人一起朝着歃血盟住所跑过去,离得老远,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议论纷纷,血迹一直铺到门口,成峰这才知道事情严重,忽然发力往前跑,院门只剩了一半,满地的断肢啊,满墙的血,李纷至的尸体,半倚着墙,脸上全是血点子,肚子上一条长长的刀伤,几乎把她砍成了两截,她眼睛睁着,似乎还有目光,一点哀怨,一点期盼,一点不甘,手里抓着一条黑色的断臂,另一只手握着那把全是血的剑,成峰跪地上,轻叫了声母亲,伸手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没了半点希望。

    华成雨也跑了过来,扑在李纷至尸身上,痛彻心扉地大喊了一句:“我的娘啊——”,硬生生哭晕过去。

    里间传来一声爆吼,成峰不能多停留,疯了一般往里间跑过去,进门的一瞬,便是华远行肢体碎裂的一瞬间,成峰哭喊着爹,可是还哪有一个爹了?那只断手是爹,还是那只断脚是爹?他找到了华远行的头,连着半截身子,一只臂膀,成峰抱起那半截身子,血污了一身,成峰呜呜大哭,像要断气一般。

    一旁郑经也爬起来了,刚要走过来安慰成峰,却见成峰瞪着一双充血的眼,滋滋冒着仇恨,吼他,“郑经!魔琴!为何下此毒手?”

    郑经错愕,急忙辩解,“成峰……我——”

    “不必解释,我亲眼所见!”

    身后即休也进来了,盯着郑经问他,“郑经大哥,怎么是你?”

    郑经叹一口气,冲破屋顶,绝尘而去,即休也嗖地一声追了出去,他不能相信,郑经曾亲口答应他,绝不伤无辜之人。

    成峰一边满地捡着华远行的断肢,试图把他们拼在一起,一边喊着:“爹啊,娘啊,早知道这是你的不归路,你何苦来?何苦来?啊——”

    爹啊!你为了谁啊?

    爹啊!

    可是天不应,地也不响,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个大个头就要栽倒下去,凤灵岳跟在成峰身后,原本也在帮他捡着断肢,一见成峰要倒,赶紧回身冲过去,叫了声“成峰!”当胸抱住,成峰挂在凤灵岳身上,垂着头,眼神涣散,两只手臂向木偶人一般,机械地来回晃荡。

    成峰那一刻突然明白,遗弃不是失去,决裂也不是失去,哪怕仇恨,都不算,你总归知道,那个人还在这个世上,某一个地方,你吃饭的时候,他可能也在吃饭,你睡觉的时候,他可能也在梦乡;只有死亡,才是真的失去,这世上再没有他的痕迹,他的尸体很快会腐烂,关于他的记忆会渐渐模糊,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你思念他,恨他,喊他,骂他,都只是你自己,没有他。

    那是最长的一夜,哭声响了整整一宿。

    次日清晨,洛阳街头早市,长夜尚未退尽,朦朦的雾色,一声鸡鸣,两声铜锣,从不远处传来。

    两个挑着担的老大爷,一个卖豆腐,一个卖鸡蛋,一个从东街来,一个从西街来,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那扁担执拗执拗的响,仿佛民生安详,万物祥和。

    老张和老李在街头相逢,一同往早市赶过去,互相问昨夜睡得怎么样,老张咧着只剩下三五颗黑牙的嘴,说梦见了过年,欢天喜地鞭炮响,醒来时候还是美滋滋的,老李眼角堆着好几层褶子,说一夜无梦,睡得深沉,一觉醒来,浑身轻松。

    章后诗:

    行晚归,意垂危,墙头一枯梅,血色染宫闱,晚归也是归;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万物茕孑,明灭终灭;

    人间生死呀,寻常事;红袖楼台,歌不停,舞不歇;

    阿郎此去呦,不复返,杜鹃枝头声啼血,空余音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