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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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4)

    陈慈悲到蝴蝶谷的时候,季长安奄奄一息地躺在祥风苑漏风的榻上,只有出气没有多少进气,秦书生把濮州城里的名医请了个遍,但都是信笃笃来,气丧丧走,可见这天下多少名,都是欺世盗来的,秦书生气得跳脚,完全没了往日风度,对着那落荒而逃的名医们,指着脑门骂,但似乎还是留不住季长安生命的气息。

    秦书生一天比一天灰心,照料不可谓不尽心,但是尽心也比不过小玖十几年贴身伺候的,请郎中访僧道也不可谓不尽力,但尽力也敌不过郎中们都真真的束手无策,秦书生眉头爬满了阴云,本来施即休的死已经让他去了半条命,重悲之中迎来了季长安,还以为苍天有眼,此刻却也不知道苍天他在玩什么把戏了。

    秦书生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怎么就得了季小姐的青眼,还这一得就能让季小姐把命搭进去。

    秦书生想起初见她的模样,虽然在那样的逆境之中,却仍然秉持着风格与风骨,这样的季小姐,哪个英雄不爱?就算他秦书生是个狗熊,看尽世间繁花,也没法不为季小姐这一枝停下继续赏花的脚步。

    秦书生只是替她惋惜。

    秦书生总是这样,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女人的,个个他都觉得对之不起,只要女人能开心,他吃苦受难,哪怕要命,也不打紧,但要是女人为他吃了苦,更别说丧了命,那真是让秦书生如一颗心放在炙火上烤还难受。

    此刻的季小姐,就这样煎熬着秦书生的心。

    陈慈悲突然来到蝴蝶谷,秦书生脸上三道刀伤立马就开始疼,若非是拦不住,他也不想让陈慈悲进来。

    陈慈悲一众人直接闯进了祥风苑,见到了秦书生正守在季小姐榻前,那小玖见到陈慈悲也惊呼了一声,但是陈慈悲一句都没问季小姐的状况,只是问了凤灵岳的行踪,问完了就走,一句谢不道,也全似没看见要死了的季小姐,好在墨良辰不像陈慈悲这么没良心,墨良辰叫他先行一步,自己留在蝴蝶谷,主动请缨要给季小姐看看病。

    秦书生才突然想起来,这墨师傅是有点水平的。

    墨良辰问了病情,诊了脉,对着秦书生神秘一笑,笑意迷人,“大小姐没病。”

    “没病?这眼看着都要不行了,先生怎么说她没病?”

    “她这只是症,不是病。”

    秦书生一头的雾水,怕不是墨师傅和那些个庸医一样,看不出是什么病,就骗他说没病,秦书生眉头一道川,“墨师傅,不管她是病还是症,可有解法?”

    “自然有!”

    秦书生一撩袍子就要跪地,却被墨良辰托住,秦书生说,“墨师傅要是有法子救下长安,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刀山火海——”

    “没有这么复杂。”墨良辰始终神秘地笑着,“你呀,就坐在大小姐榻边上,多和她说话,她都能听得见,说得她高兴,就好了。”

    “只要说话就能好?”秦书生不信,“说什么话管用?”

    墨良辰脸一竖,“当然是说情话,但得说真话,可不能骗她。”

    墨良辰没多久就走了,他还得去追赶陈慈悲。秦书生错愕许久,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便不妨试试!

    要说说情话,秦书生自然是个中高手,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但这次被墨良辰按着头让他说,他反而卡壳了,坐在榻边上,看着双目紧闭的季长安,脸上散发着忧愁,如雪的肌肤好像染上了一层尘埃,心里翻来覆去,就是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憋了许久,突然灵机一动,跑了出去。

    过了会,秦书生手里拿着一卷宣纸进来,对着季长安说,“长安那,我给你写了首诗,你听听。”

    说着便念出来:

    执手弄经幡,似醉又似酣。

    月里嫦娥妒羡,鹊桥拆两边。

    幸得卿卿相许,穷赌余生誓愿,情深可满天。

    祭我百岁寿,换伊一夕欢。

    形相伴,影对盼,鬼神怜。

    生时恨短,惟愿美人得长安。

    勘破红尘几缕,坠入花月腰间,日夜痴痴缠。

    风月解人语,如花又如烟。

    念了一首,季小姐没动静,秦书生就一首接一首的写,一首接一首的念,季小姐听没听到不知晓,反正小玖是听得很投入,哪怕只能懂三分,却常常把小玖听得泪流满面,秦书生把那动人的情话全写进诗里,说尽了人世上的山盟海誓,叹尽了天地间的情比金坚。

    直写到秦书生提着笔蹙眉一个时辰,腰都站得疼了,脚也掂得酸了,却再写不出一个字了。

    季小姐有本事,别的姑娘掏空秦书生的身体,季小姐神志不明,掏空了秦书生的深情和才气。

    那一天秦书生背着身坐在季小姐的榻边,握着季小姐柔软的手,耷拉着脑袋,落寞地叹气,“长安那,醒来吧,要不,我是真的再没办法了。”

    突然听着耳边呵呵一声笑,秦书生猛一回头,季小姐并没有动静,还是静静地闭着眼,但是秦书生惊奇地发现,季小姐的脸色好像回暖了,两颊闪着红晕,睫毛上跳跃着阳光,一呼一吸,静静地,好像草木生长。

    秦书生看得呆了,一时忘情,俯下身,亲吻了季小姐的眉心,那温热的嘴唇甫一落在季小姐肌肤上,秦书生的手突然被季小姐攥紧了,秦书生心头一动,一个接一个细细密密的吻,爬过季小姐的眼睑,鼻尖,嘴角,最后落在季小姐的两片唇间,季小姐一咧嘴,又乐了,秦书生的脸离开一两寸,一本正经,“你还笑,我都要被你折磨死了!”

    季小姐笑着笑着就哭了,两胳膊环在秦书生颈上,“这怕是一场梦吧,我愿永不醒来。”

    秦书生的吻又落下去。

    季小姐回应得生疏,秦书生循循善诱,不疾不徐,深情长吻,醉人心脾。

    季小姐眼神迷乱起来,不知不觉叫了一句,“叔叔。”

    一句叔叔,把秦书生从虚幻拉回现实,浑身解数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秦书生停下了那吻,眉间透着苦气,语气里带着心虚,“怎么还这么叫,这让我怎么——”下得去嘴,秦书生心里想。

    季小姐脸上通红,“那……那我该怎样叫你……”

    “哎,你几次三番来蝴蝶谷,这么执着,难道来之前没把这个问题想好么?”秦书生半开玩笑地说,季小姐就更加羞赧,“哪……哪想到会这样……如愿以偿……”

    秦书生又一次低下头吻住了季小姐,直吻得季小姐娇喘连连,间隙里,秦书生沉醉地说,“就叫我神秀,可好?”

    季小姐从来没叫过他这个名字,哪怕从前在阁楼里往大院张望的时候,季小姐心里也一直称呼他秦叔叔。神秀两个字像有魔力,光是念一下,就足以叫人心神颤抖,季小姐抖着嗓子轻轻叫了一声,“神秀。”

    像有人拿了云朵,搔秦书生的脚心,“就这样叫我,我真欢喜。”

    那许多首情诗,诉尽了秦书生的肝肠,他想起那一日乌云压风雪,凤灵岳赶着马车,往黑夜里走,凤灵岳问他,你可曾有过,一世深情,尽付一人?这一刻,秦书生似乎感觉,可尽付眼前这一人。

    季小姐到了蝴蝶谷之后,再没吃进去什么药,就靠着秦书生的诗文,竟渐渐地全好了,原来相思真的可以要命,但与其说秦书生救了季长安,不如说季长安救了秦书生。要是季长安不醒,施即休的死,早晚也要了秦书生的命。

    秦书生从未如此沉醉于谁的怀抱,他细细地问过小玖季长安的口味,竟然开始洗手做羹汤,季长安好些了,秦书生就陪着她逛遍了蝴蝶谷。

    山花开,云卷落,风拂柳,影成双。

    秦书生缠着季长安给他那一首首情诗写回诗,季长安的才情不在秦书生之下,秦书生更是自叹不如,时常捧着季长安的回诗,看呆了,感动时,泪流满面。

    从前的姑娘们,纵使是红袖楼的头牌,写出的诗文也多半附庸风雅,还有一大半是舞刀弄剑的,她们美的美,灵的灵,秀的秀,但没有一个有季小姐这样的才情,读情诗,才是秦书生灵魂深处最想要的浪漫。

    但是秦书生知道,季白眉不可能让他八抬大轿地把季小姐娶回来,这个问题总有一天要去面对,他想好了,到时候他就跪在第三庄门前,求到季白眉同意为止,不是求他嫁女,只是求他不要不认季长安,他想让季长安来有来处,归有归程。

    虽然此情温暖,但是正事也不能忘了,他传了令叫防如城和守如瓶来蝴蝶谷,商议为即休报仇的事,想来想去,即休在这江湖上,也没有别的朋友,只有华成峰一人还算得上有交情,便又叫人给成峰传了信。

    如城和如瓶先到了,两兄弟很惊讶,他们从没在无影门的议事厅上,见到秦书生带姑娘来。季长安与秦书生相邻而坐,秦书生说着说着话,仿佛无意识一样,就去握一下季长安的细手,季长安便回一个浅浅的笑容,这情景如城倒是还淡定,如瓶就有些坐不住了,对他哥的安然处之不可置信。

    况且那一日在堂上,不只有季长安,还有秦十郎,而且他们看着十郎对季长安,也是十分尊重,说得过分些,十足拿出了对待母亲的姿态对季小姐。

    秦十郎是个聪明的孩子,看着便宜爹对着新来的姑娘捧着都怕化了的模样,在季小姐面前更是摆出了百倍的恭谨姿态,毕恭毕敬,只盼着季小姐能开心。

    议事堂上,秦书生一侧坐着季长安,另外一侧放着施即休的骨灰坛子,秦书生还没舍得撒出去,如瓶戏腔一样的调调说,“大哥,二哥在蝴蝶谷这么些年,我们都与他感情很深,但是说给他报仇,我们不知道二哥在丞相府究竟遭遇了什么,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如何受的磨难,偌大的丞相府,这仇又该找谁报呢?”

    秦书生沉思片刻,“就找容寿!他这些年欺负我欺负得还少么?我不跟他一般计较,不想让他注意到我们庆芽山的事,反复忍耐,他现在真敢要了偌偌的命,我若再忍,我还是人吗?我们就去汴梁,杀了容寿!”

    如城也应了一声,“大哥。”然后就默不作声,但是明显看着一肚子话要憋不住了,秦书生道,“如城,你何时也这么扭捏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秦大哥,我不同意去杀容寿。”如城脸上神色端庄。

    如瓶明明料到如城是这个反应,但还是装作惊讶,眨着眼问,“哥,为啥?”

    如城想了想措辞,“丞相府原本已经视我们为眼中钢刺,早想找机会把我们连根拔除,我们这些年之所以不败,就因为无影门有一个优势,我们散在暗处,如今要是去汴京城,别说是丞相府,就算是个京城寻常大官的人家,我们也需要聚集许多门众,多番打探,把自己翻到明面上,我们制胜的法宝就没了,无影门岌岌可危,况且若有一招不慎,被容寿抓住把柄,大哥你谋反的罪名可就坐实了,那时候朝廷就可以下令发兵,大哥真的做好准备要跟朝廷宣战了吗?”

    “可——”秦书生刚想反驳,如城没给他机会,抢着话继续说,“无影门一旦露了面,神农教也等着抓我们的真身呢,神农教如今在江湖上的势力正如日中天,我们也是靠着藏得好,让神农教无处下手,若要是此番露出行迹,容寿和陈慈悲联手,无影门将腹背受敌,门派不复存焉,何谈保护庆芽山的人呢?”

    秦书生听不进去如城的话,颇有些不悦地说,“你说这些我何偿没想过?但是我仍然要给施即休报仇,他曾多次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不能让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如城也有些急了,“大哥!你杀了容寿,二哥也回不来了!我不是说不报仇,只是要静待时机,等风向朝着我们了,自然有机会报仇!你此刻非要生闯汴京城,为了二哥这条再也回不来的命,要搭进去多少兄弟你可曾想过?又要有多少人家跟着家破人亡?二哥是兄弟,别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么?”

    秦书生脸色更冷了,“如城,你不要为兄弟们做决定,你去问一问兄弟们自己,他们愿不愿意为了施即休闯一次汴京城?我们在江湖之中生存,凭的就是一口义气,凭的就是肝胆相照,生死不过一瞬间,你却把这事看成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若都像你这么斤斤计较,你还在江湖中厮混什么?你不如去专门干你的生意!你定能飞黄腾达!但是如城我告诉你,我兄弟的命,从来是不能用划不划算来衡量的,也不能用得失来计较!”

    如城轰的一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大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这样论我?我防如城跟着你真么多年,就落得个无情无义斤斤计较的名声么!”

    如瓶有些呆地看着俩人争吵,人在气急败坏之时,就容易口不择言,秦书生伸出手指着如城,“莫非我还冤了你不成?这天下情义还能论斤称么?今日死的若不是施即休,若是你防如城,我叫即休去给你报仇,他定绝无二话!他泉下有知,知你今日这样,怕是心也要凉透了!”

    如城上前一步,梗着脖子,粗着嗓子喊,“若今日死的是我防如城!我愿无影门任何一个活着的兄弟都不要为了我个死人去送命!死了便死了,活着的就该好好活着!都去陪葬有什么用?二哥是什么本事的?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凭什么去给他报仇?他都死在那里边了,我们去有什么用?我看大哥你是喝了迷魂药,未免太狂妄了些!”

    俩人都气鼓鼓地盯着对方,看着要动起手了。

    如瓶赶紧站起来,勉强保持冷静,陪着个不深不浅的笑脸,拉了一下如城,“咳!哥,别这么气。”说着又望向秦书生,“大哥,也消消火,两位都是哥哥,听我说两句,说得不对,任凭哥哥们发落。”

    如瓶的嗓音温柔泻火,听着就能让人心静,“哥,我得先说你,秦大哥毕竟是掌门,没有秦大哥,就没有无影门,更没有你我兄弟的今日,我们当初跟着大哥,不就是因为他重情重义么?”

    说着又扭头向秦书生,“秦大哥,弟弟今日不敬,您多见谅,可还记得当年结拜,您对我哥说,说自己是性情中人,总是容易冲动,就需要一个我哥这样冷静清醒的人,给您把着门,我哥这些年做的,不说十全十美,也有六七分合格,两位哥哥昔日里最看重对方的品格,怎么今日成了攻击彼此的利刃?”

    如瓶几句话,说得两个大的脸上都现了惭愧之色,各自低下了头,如瓶接着说,“咱们兄弟几个人,包括施二哥,从前什么时候因为一件事吵成这个样?施二哥泉下有知,且先不论报不报仇,看到哥和大哥吵架,也该不得安生了。两位哥哥说的都对,要我看,仇要报,但是咱们也不必生闯汴京城,我和哥先去组织人手,打探清楚二哥究竟是怎么遇害的,免得我们到时候杀了容寿,却发现他不是杀二哥的正主,那不是白忙活一场!待打探清楚了,我们再定个细致的计划,就用我们无影门的长处,杀人于无形无影之中,既要保存实力不能露了底,又要给二哥报仇,才该是我们今日正经要商量的,两位哥哥觉得弟弟说的可对?”

    如瓶眼色温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此刻这两人也冷静下来一些了,但是谁也没好意思先开口下这个台阶,如瓶又推了推如城,“哥,大哥是掌门,忘了你与我说过?要是与秦大哥意见相左,便听大哥的!”

    如城不正眼看秦书生,扭着头报了个拳,“大哥,当弟弟的错了,二哥的仇要报,待我仔细想个辙出来,适才冒犯大哥,您责罚!”说着两腿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说时迟那时快,秦书生从椅子上射箭一样蹿下来,当胸将如城抱住。

    如城一愣,待秦书生松了手,两人对面站定,才看见秦书生眼里闪着泪花,“我若要让你跪,就该遭天打雷劈,我何曾把你当成过下属,你和如瓶、即休,都是我亲弟弟!哎!不是你的错,当大哥的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些年要不是靠你仔细计算着,无影门恐怕早都垮了,我虽挂了个掌门的名字,其实我又为兄弟们做过什么?只顾着自己逍遥,我给你们道个歉,也给即休道个歉,哎,怎么那天就让他自己去了呢!”

    秦书生说着眼泪又漫了一脸,拉着如城和如瓶的手,“怎么就让他自己去了呢!他这一走啊,我这魂也去了半个,命也去了半条,一时魂不守舍,失了分寸,口不择言,如城啊,你多见谅——”

    一席话说得在座众人都红了眼,如城不常显露情感的人,也几欲滴泪,如瓶更是背过身去,拿袖口轻轻地揩着眼角,十郎坐在椅子里抽抽涕涕,孩子压抑不住哭声,却好是盖住了大人的尴尬,只有秦书生还犹觉不足,松了如城的手,慢慢地往自己的椅子里蹒跚,弓着背,好像个老人,“我们好歹还有兄弟几个在一块,他如今自己一个人在下边,再发起颠来,谁管他呀——”

    季小姐起身迎上来,眼里像含着两滴露水,如雨后的荷花,又美又脆弱,季小姐伸手环抱住秦书生的腰身,秦书生再也收不住,紧搂着怀里的人,伏在姑娘肩上嚎啕大哭。

    季小姐说,“心之所向,就去做吧,别管它合不合道理。”

    和两兄弟商议好,他两个先去汴京城打探,秦书生一边等他们的消息,一边等华成峰来,扬了施即休的骨灰,再一起动身去汇合。

    秦书生书信里虽然写的问华成峰要不要来,但是他笃定了华成峰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