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玉九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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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丘往事

    莫离峰上共有八重洞府,而久垣肆正居住在第七重。云天离开了洵千殊的洞府后,便跟着宓妃直接去往第七重。

    三人坐在食铁兽背上,行不多久,便已经到了那洞府外。来到洞口,云天心中不免忐忑,“老爹敬奉一生之人,究竟是个怎样人物?”摸了摸怀中那黑色的小瓶,便直朝里走了进去。

    甫一入内,同样是一阵浓烈的气息拂面而来。不过不是香气,而是酒气。放眼望去,只见遍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酒坛。角落处一块平整的大石上,一个胡子邋遢,头发散乱,而且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口中留着涎水,鼾声震耳欲聋。

    “他就是久垣肆?老爹拼了性命也要为他沉冤昭雪的那个人?”站在原地僵立片刻,一股无名怒火陡然自心底蹿起,令他不自觉握紧了双拳。

    望着满地的酒坛,抄起一个尚还有酒的,咕咕灌了两大口。抹了抹嘴,再看向酣睡不醒的那人,突然面色一狠,猛地将酒坛砸在了他睡觉的石头上!

    哐啷一声响!久垣肆一惊,腾地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陌生少年。

    “你……你是……”

    “渠显不在身边,现在你就只能喝这等劣酒了?”云天一脸冰冷地看着他,出言讽刺道。

    “渠显?”听到这个名字,久垣肆的酒意顿时退去不少,看着眼前的少年,疑惑道,“你是何人?与渠显是何关系?”

    “渠显是我老爹!亏你还记得他!”看着这个一身邋遢,无精打采的将军,云天不禁腾地火起,“老爹为你舍生忘死,你倒睡得舒坦!”

    久垣肆未有太大反应,只是随口问了句:“他现在如何?”

    “他死了!他为了替你这个醉生梦死的将军伸冤,默默探访数十年,最后连命都搭上了!你明明可以站出来讲明真相,却为何不发一言?你明明可以让数十万伏獠国人解除禁锢,却为何无动于衷?”

    这一番痛斥顿时让久垣肆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云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可瞧他这模样,云天却更为恼火。

    “到底是怎样的苦衷令你如此隐忍?竟连自己十几万手足兄弟都不管不顾?”

    就在这时,宓妃和花栎瑾在洞口听得动静,忍不住也跑了进来。

    第一次见到久垣肆,花栎瑾的心情十分复杂。面前这个邋遢男人便是当年将她炎族先祖的头颅砍下之人,直到如今,他的恶名仍在族里流传。

    但见他眼神清澈,神态温和,身为强大无比的红骨巨灵,竟被一个孱弱少年劈头盖脸地训斥,又不知该如何恨他。

    “这人……也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凶神恶煞呀……”

    久垣肆看着云天,心里十分意外,这少年不问因由,便断定自己有苦衷,而非世人相传的鬼邪附体。好奇问道:“你为何这般信我?可能,我本就是个恶人呢?”

    “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老爹!他这一生从未对你有过半点怀疑,甚至在临死的那一刻,都还让我告诉你,他一生无愧于人祖,信守誓约!”

    二人相对无言,静默良久,久垣肆眼中泪光闪现,随即将身子转了过去。见得此状,云天心里的怒火稍稍消减了一些。

    他将怀中那黑色的小瓶拿出来,递到久垣肆跟前,“这是老爹临死前,叮嘱我一定要交给你的。他豁出性命,毁了君子国的雷公殿,就是为了这个。”

    然而,久垣肆只是无声看着那小瓶,眼神几度变幻,却始终没有伸手接过。见得此状,云天心里刚刚退去的火焰又缓缓升腾起来,冷声道:“你不看看这瓶子里是什么吗?”

    那黑色的瓶身闪烁着幽光,仿佛掩映着无数尘封旧事。久垣肆目光深沉,神情木然,良久,只轻声叹道:“将这瓶中之物……倒了吧。”

    嘭!云天猛地将那黑瓶摔在了旁边的石壁上,瓶子应声破碎,瓶中之物竟是一滩无色之水。那水刚刚沾上石壁便迅速升腾,转眼间就化作虚无。

    “你早就知道瓶中之物是什么!”

    云天指着他怒声大喝,刹那间泪如泉涌,颤抖道,“亏老爹还豁出命去为你将这东西抢来,你根本一早就知道它是什么!你根本就不需要它!老爹完全就是白白送死!”

    久垣肆背对着他,良久不发一言。他恨恨地盯着久垣肆的背影,抹了抹眼角,径自往洞外走去。

    “你不问问他,那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吗?”宓妃拦住他说道。

    “连陆吾国主来找他,他都只字不言,又岂会对我这无足轻重的小子开口?”他怒哼一声,说完便绕开宓妃,又要朝外走。

    “我告诉你!”就在这时,久垣肆却突然将他叫住。云天意外地回过头,略显诧异地看着他,听他说道,“小兄弟,你可知凡间之人若是被强大的天雷劈到,会变成什么样?”

    云天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他所言何意。久垣肆站起身来,继续道:“凡人若被天雷击中,则肉身化成烟,魂魄化成雨。”说着指向石壁旁那摔得粉碎的黑瓶,“那瓶中之水……便是凡人魂魄所化之水!”

    ……

    兀宁筵和厉南殇率领尾崖城的军马,绕过卫邙山脉,浩浩荡荡直奔澄脐山而来。因西南北三境都无意争夺,故而数十年来,还是首次有大军到来此地。

    看着行在前方的二人,少昊心中颇有顾虑。毕竟尾崖城中的昆仑军肩负着守卫西北边境之职,倘若折损在此蛮夷之地,恐会危急大局。

    “少……少国主,我们此行前往澄脐山,最好……最好还是……不要与那些蛮夷起了冲突。”思虑良久,他缓缓行至兀宁筵身边,小心翼翼道,“我尾崖城中的军马本就有限,若是……折损在此,怕是日后无力抵抗北莽进犯。”

    “少啰嗦!我哥哥行事,还需你来教?”厉南殇怒喝一声。

    少昊不敢直视他那凶恶的眼神,见兀宁筵面色冷漠不发一言,便缩着脑袋,又默默退到了后面。

    “哥哥,若是澄脐山的蛮夷护着那小子,咱们真的要强攻么?”厉南殇不无担心道。

    “强攻?就凭咱们这点人马,怎可能攻下澄脐山。倘若如此简单,九夷之地岂能存留至今?”

    “既然强攻不行,难道……咱们要拿这妖精去换那小子还有那劳什子圣婴?”

    “换?这妖精好不容易落在我们手里,岂能将她放了?她不仅能变换兽形,而且修为进境极快,假以时日,必成大患,咱们怎能放虎归山?”

    厉南殇点了点头,又道:“震尧星君说,那圣婴在莫离峰上,咱们就这么直直闯进去么?”

    兀宁筵摇了摇头,冷笑道:“有这妖精在手,还需咱们闯进去?放心,为兄自有对策!”

    ……

    皓月当空,星光闪耀。

    澄脐山中草木茂盛,花鸟鱼虫,生机勃勃,与阴森寒冷的卫邙山迥然相异。夜色中和风阵阵,蝉鸣蛙叫不绝于耳,端是个闲适宜人的好地界。

    莫离峰的三重洞府离地四十丈,乃是观赏澄脐海棠焰的最佳位置。洵千殊静静地坐在洞府外的石台上,看着那已然凋敝败落的海棠树。泪眼风干,青丝飞扬,她身着浅薄的衣裙,独自一人坐在夜风之中,是那么的孤寂与寥落。

    云天缓缓行至她身旁,见她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狐尾,好奇问道:“洵姐姐是青丘国人?”

    洵千殊回过头,对他淡淡一笑:“云小弟,你怎么来了?”

    “我来听姐姐讲故事。”他微笑着在她身畔坐了下来。

    洵千殊静静地朝他看了一会,而后又看向山下的海棠树,幽幽道:“他既然托你带话,必是对你十分信任。临终前,可曾将他那行气功法传授于你?”

    “丘谪大哥确实将那行气线路为我演示了一番。”

    “你觉得如何?”洵千殊轻笑着问道。

    “玄妙无比!”云天正色道,“丘谪大哥不拘俗套,精研出如此与众不同的行气功法,当真是天资卓绝,聪慧过人。”

    “咯咯,还是第一次听人这般夸他。”洵千殊轻笑一声,将手掌伸到他面前,“快,将那功法演示给我瞧瞧。”

    云天与她掌心相对,缓缓运起真气,依照丘谪所传之法,完整地将那整套行气线路在她体内游走一遍。

    洵千殊收回手掌,轻笑道:“他还是比我厉害。”

    云天默然不语,只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又听她说道:“这功法阴损毒辣,可吸食他人临海之气,连你在内,他一生只传过两人,你可莫要以此害人。”

    云天不以为然地笑道:“吸食他人真气怎就算阴损毒辣了?难道还有一掌将人打死更毒?功法本身有何对错,只是看行功之人如何使用罢了。”

    “可是很多人不这么想!”说到此处,洵千殊蓦地提高了声音,脸上渐渐升腾起怒色,“当年,丘谪将此功法示与众人,竟连他的兄弟们都说他误入歧途,心智昏聩!”

    “他们只是嫉妒罢了。”

    “你说的对!”洵千殊站起身来,冷笑道,“你可知丘谪的真实身份?”

    他摇了摇头,听她继续道:“他本是巫贤天子最宠爱的大太子,是这九州四海的皇位继承人!”

    云天听得大吃一惊,没想到深居阴鬼山中的丘谪,竟有如此显赫的身份!

    “当年丘谪惊才绝艳,又得天子器重,他的兄弟们无不嫉妒。我本是青丘国九尾国主,也喜好钻研旁门左道,因志趣相合,我二人便在一起了。

    后来,当我们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便已悟出了那奇特的功法。一时间,所有人都找到了攻讦他的话柄!说他被我这魅惑众生的狐狸精所迷,失心丧志,坠入邪道!后来……后来……”说到此处,她已是眼中含泪,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的父皇,那巫贤天子知道了,便让他从此不准见我。丘谪不允,与天子闹翻后,一怒之下便舍了太子之位,与我远走高飞。

    那时,整个天子畿都在传,他们的大太子,被我这青丘的骚狐狸迷惑,已然神志不清,是非不分。巫贤天子盛怒之下,竟然……竟然……”她哽咽了两下,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天子到底做了什么?”觉出事情非同小可,云天心中暗凛。

    “天子竟然自损心血,对所有青丘狐人施下‘逆生咒’!诅咒我狐人,一生修为无有寸进,一世姻缘不得子嗣!”

    “什么?!”云天听得骇然失色!

    人之一身只有九滴心血,乃魂魄归集之所,巫贤天子竟然不惜自损心血也要施此恶毒之咒,可见怨愤之深!

    “世人皆道我狐人魅惑人心,试问,倘若心无邪念,又何以被我魅惑?那巫贤天子不过是恨我一人,尽管将我捉了去千刀万剐便是,却为何要害我举族之人!”说到此处,她已然泪如雨下。

    云天心有戚戚,却不知如何安慰,想了想问道:“洵姐姐,那‘逆生咒’可有解除之法?”

    “有!”她拭了拭泪水,冷声说道,“解咒之法,便是要我狐人之中出一‘十善’之人,饮下他的血,便能解此孽咒!”

    “何谓十善之人?”

    “十善之人,便是要得一方王者允准十善之功业,正告天地,即可得解咒之力。”提及此事,洵千殊顿时面沉如水。

    “那姐姐为何不去想办法解了这孽咒?”

    “我给族人惹此大祸,早已不容于青丘国。百余年来,丘谪和我深居此地,至于那十善功业……

    试问,我狐人到底有何罪过?我与丘谪相爱,是伤了谁还是害了谁?我所创男女双修之术与丘谪一样,只不过是个奇特的行气功法而已,到底有何淫邪之处?巫贤天子不分青红皂白,迁怒我一族之人,他有何资格令我狐人恪修善业!?”

    她越说越是激动,眼中的泪珠簌簌滑落,咬牙切齿道:“既然天子想叫我狐人改过自新,那我就偏要坏给他看!既然他们都说我是个**荡妇,那我就干脆做了这天下第一淫妇!即便现在天子死了,我也要他在九幽地狱不得安宁!我要让他知道,我这个淫妇是怎么折磨他最爱的儿子的!

    我爱丘谪,所以每天日落,我便与他抵死缠绵!但我恨他父皇!所以每天日升,我便要睡尽天子畿每一个男人!我要将丘谪伤地体无完肤!让他死后,拖着残破不堪的灵魂去地下见他的父皇!让那巫贤天子深刻体会我狐人之恨!”

    “姐姐,你……你这是何苦……”云天听得呆立当场,久久无言……

    洵姐姐与丘谪境遇凄凉,自她洞府出来,云天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路上都在想着此事。

    “青丘国现在如此没落,国人沦为他人玩物,原来竟是有这等冤孽往事。巫贤天子施那逆生咒确实过于阴狠,所有狐人既不能提升修为以自保,更不能生育子嗣延续血脉,如此这般,再过几百年狐人岂不是要绝种了?!

    难怪丘谪想让我将孩子交与洵姐姐收养,她不能生子,定然会格外疼爱这孩子。丘谪所研功法如此精妙,却自己胡乱练出一身内伤,想来……定是他心里痛苦,故意伤的自己。

    丘谪一死,他又怕洵姐姐自此了无生趣,有了那孩子,她便能有个寄托……”

    万千孽债因缘起,百年爱恨落归尘。

    生前不解心中锁,死后梦中会那人。

    望着漫天星光月色,他长长一声叹息,黯然朝着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