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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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仆役

    将背箱一卸,仁生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伸展来双臂,才发觉房屋的门下,不过臂长的宽离。再加上两侧堆积的各种乱糟糟的杂货,屋门下便显得更加狭小。踏过门关,仁生也就看明白了整间屋子前厅后室的结构。左右不过十步的间距,两面不合称的木板拼凑出一只长货架,屋中两三条的长凳……箱台柜具,暗柱灯阑,一应俱全。

    “屋桌上还有些散碎的馅饼,饿了,便用手拿来吃。呃,我想想……对了,还有早时煮透的绿豆汤,有些涩涩的,不过解渴去乏还是很有良效的。在我这儿,你且随性呵!”沈浣交代完该交代的,一边走向里屋,一边解去缠围在腰间的衣带,挺胸束身,犹如一段柔美的曲线,纤细的腰身在昏黄的灯影下,不免令身后懵然的少年感到不知所措。

    掀开屋门前的青纱帘,便是昨日相见的店面。一张四方桌被收拾得很干净,桌上桌下都见不得尘土。正如沈浣交代的那样,桌面上摆放着一只半大的箩筐,还有一盏茶壶,并几只倒放在木盘中的茶杯。仁生观视里外,却是踌躇地站立在桌前。

    “哎!你说你是从哪来着?”

    “咳咳!”

    沈浣整理好装容,拨开遮帘,换了身简单的素色长衫,黑直的长发一丝不乱地垂落在项背。一声颇为突然的搭话,让仁生禁不住一阵呛咳。

    “悠着点,我又不和你抢。”沈浣皱起眉头,竟有些不放心地来到桌前,从中翻过一只茶杯,提起茶壶,将一股清流奉到仁生的面前。

    “多……多谢。”仁生有些腼腆地说了句感激的话,注视着杯中漂浮的茶碱缓缓澄清。“中原的沂水,有一座名为清酒的小镇。”

    “嗯,我可是没少听说过关于那里的事。像什么杀人越货啊,鸡鸣狗盗啊,坑蒙拐骗啊,等等。”沈浣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硬是梗着脖子,一饮而尽。凉滋滋的水流在嘴里回旋一圈,润了润燥热的舌头,之后,“咕咚”的一声,浸入五脏六腑,浑浑噩噩的精气神顿时清醒了许多。

    “不,也没有您说的那么槽了……”仁生用近乎无视的眼光忘却了沈浣的一席话,两只手抚摸在吃得饱饱的肚子上,张开嘴巴,有恃无恐似的打出一个漂亮而响亮的饱嗝。而后,一脸舒心且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宁静无事的片刻。

    “一个不留神的功夫,你竟然吃了这么多?可不是都说“人小胃口大,天大养不怕”的嘛。”沈浣瞅了一眼筐子里所剩的面饼,小声嘀咕道:“你这小嘴,倒真是不客气……”

    沈浣说着玩笑,从筐中抓取出一摊散开的面饼,又小心地掰成若干块,放进嘴里,一顿细嚼慢咽起来。

    “瞧你这般倦怠的,这两天可没少受累吧?”

    仁生微微地点点头,露出令人不易察觉的辛苦与不易。就当做是饭后的闲话,仁生娓娓诉说起这两天不同往日的境遇。

    “唔……想不到,你真进了大学堂?”沈浣低着头,目光也看向一旁,两只手十指相扣,两根敦实的大拇指来回相互摩擦,心不在焉的神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不知觉间,烛火的灯芯已浸没过半。烛火的虚影在墙壁上来来晃晃。沈浣凝视的目光,闪过点点亮光。

    “要不然,今后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沈浣盯着一脸饱足相的仁生,直言不讳地说道。

    仁生抬起头,看见了沈浣富有期许的眼光,这令他感到不小的意外与惊讶。

    “可是,我没有钱……”仁生小声嘀咕着,顺势将目光转移到干涸得不剩一滴水的茶杯上。

    “哎呀!”沈浣一听,顿时急了眼,赶忙解释道:“我又不收你的钱!”

    “我……什么也没有……”

    “不是……”

    仁生的目光越往下低,沈浣就越发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至于莫名地衍生出一丝丝内疚感。沈浣有些不知所言,以至于半喊半嚷地讲道:“这不是好在,我这小铺子正缺个打杂的,又念你有几分苦力,尚在这城中无处安身,于是思来想去的,让你在我这儿留下……我也不吃亏,你也得了便宜不是?”

    “如此说来,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仁生扭动身子,有几分犹豫,斜视着眼睛,便无意间瞄到了自己那只安稳守己在货架上的箱子。

    “好!就这么说定了。”沈浣霍然起身,纵步行走,生怕仁生反悔似的,一口咬定,斩钉截铁般的强硬态度,也着实令仁生无计可施。

    “我去收拾一下,那间杂货刚好还是可以腾出来的。”

    “呃……那,我也来帮忙吧。”

    坐不住的二人同着屋内整齐如一的脚影,扬起层层的灰尘。烛光,依然在不知觉间默默地燃烧着,滚热的泪痕沿着烛炬滑落到底部一块乌黑的凹糟中。一层薄纸遮住的壁窗外,投射出微抹的光华。

    已到晚上,走过深黑寂静的街道之后,再沿着河岸边一条平坦小路,就来到一处高高悬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的朱门前。门下灯火通明,耀眼的红烛光将对门的路面都映照得一片通红彻亮。

    与昨夜不同的是,今晚的大门是敞开着的。

    门前小路上,迎面而来了几个摇摆不定的影子。林家少爷停站在门前偏低的路坡上,只瞥着眼睛,便将门端上的木匾大字一扫而过,揣直了腰板,乐呵呵地嬉笑起来。身后,是随从的三名仆役,端足了架子,显摆出一副副威严厉色的神气,故作出令人视而可畏的凶悍气势,却是心气亏虚,倒平添了一股子的流氓粗鄙。

    “哎呀呀!”这时,从左手闪过一道身影,林少斜过眼睛,瞧见那人卑屈着腰子,特意向前靠了几步,尖嘴猴腮的样貌隐含出似笑非笑的嘀咕。

    “今儿,少爷可真风光啊!那几手大施拳脚的功夫,可真是威风啊!”

    “是啊!单说那几手的功夫,咱少爷哪是凡人呐?”前脚这话音刚落,后脚就横插来一句。“今儿,在酒坛子上,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那场面简直是没话儿说……”

    二人前后一唱一和,想来能讨得林少的一颜欢心,却谁料到,林少偏偏将脸一沉,近乎怒意地一口斥断了身后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嚷嚷声。

    “闭嘴!想让我挨鞭子啊!我说过多少遍,不准在家门口议论这些事,你们就是不长记性是吧?我看你们就是欠抽。”

    林少一发起脾气,那是林府上下没有人敢去接近的。虽说林少再怎么的不学无术,肆意妄为,但林府的家规却是极其严苛的。尤其是每每被林老爷发现林少在外面招惹的好事时,最遭殃的,却是林府上下的仆役。

    林少愤起怒色,一眼掠过身侧,方欲举步,却又一副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迁向右耳旁。看到眼前低头哈腰的男子,方才的满脸怒色,顿时收了大半。

    目视此人,确是一副老实巴交的规矩模样,但又与别的仆役有所不同,细看时,却是发束乌黑樵木簪,身肩一色黑衫布,尘掩脚襟土遮面,更是眉尖俊双纹。

    “安锦,晚席见你早早离座,可是菜肴不合你味口?”林少颇为关心地问道。

    “不……只是小的酒量浅,恐扰了少爷与各位公子的雅兴。若是临席倒下,就丢了您的颜面。”

    “哦?那你事先推辞便好,也无人能强你不是?”林少又张起嘴来,得意而又神气地笑着。

    “若是推辞,就是不买您这个账……嘿嘿,少爷玩得开心就好。”张弘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却也是没有想到,一番言语竟讨得林少如此欢心。

    林少笑着,一边招呼来两边的仆役,喝道:“喂!把今天玩剩下的钱都拿出来。”说完,只见两名仆役认真又仔细地从身上到身下搜罗了一遍。不一会儿,就摸出了三只花纹,一单草币。

    林少歪着头,瞥了一眼这些之后,眼睛在眼眶里略略一转,又亲手从怀中掏出六只花纹,并着仆役拿出的那些都递给了张弘。

    “安锦呐,不管别人怎么着,你和我都算是伴儿长大的“兄弟”。这几日跟着我东奔西跑的,你也辛苦了,这些小钱,你就拿着,回去给老婆子弄点好的。”

    “嗯……好,谢过少爷。”张弘双手接过钱,恭敬从命地道了声谢。

    这时,有人从门中走出来。

    “少爷,老爷吩咐说,等你回来,就去书房寻他。”

    “书房?都这么晚了,又叫我去书房作甚?”林少不厌其烦地问道。

    “不知道,只是听说庙堂的墙角被人凿了一个洞……”

    “洞?”林少感到荒唐地摇摇头。“那找我干什么,随便叫几个仆役把墙堵上不就行了!”

    “这……”前来通报仆役着实为难了。

    “好!我知道了。现在就去,这总行了吧!”林少十分急躁,一脚跨过门槛,径直了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林府院中,有一处木石房墙。过了这里,前方一坪院落就是一片漆黑。原本尚可以借着前院通明的黄璃灯的光芒,勉强可见的矮小房舍,现如今却是用肉眼估摸不着。

    两手摸过最后一个拐角,张弘不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娘?娘?娘!”张弘急切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张弘越发不安,快步跑起,也顾不得周围会有什么绊脚的东西。直奔屋门。跌跌撞撞之下,寂静的黑屋中响起一阵“哐当”,张弘在四壁上下用手来回摸索,好不容易点来一盏油灯。漆黑的夜,这才有了一片亮光。

    “娘!”张弘慌张地推开内门,手中提携的油灯即刻照亮了整间屋子。

    就在一侧狭窄的床榻上,静静地蜷伏着一具瘦弱的身躯。兴许是察觉到了屋内某些不安分的动静,张母微微颤动起如同僵硬般的身体,想要极力地坐起身子,半躺在床边,双臂却是无力支撑。只能吃力地将后脑勺儿小心地触靠在床沿。半睁着枯竭的眼角,隐约之间,看到恍惚不定的光晕。

    “啊?弘儿回来啦!”张母勉强提起精气神,向着眼中朦朦的身影发出微弱的呼叫。

    张弘晚归,看到拖累在床的母亲,心头顿感一痛,犹如刀绞。胸口久久不得平复,仿佛挤压着千斤重石,梗塞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几日疯子一般地跟着林少在外面浪迹,张弘觉得生活异常的空虚。就连自己惟一的母亲是怎样的状况,他也是知道的最迟的那个人。

    张母亦不愿意看到张弘担心害怕的样子,一边拉住他的手,说着些许安抚的话,一边又闲聊似的,说起了他的事,说到了学堂。

    “嗯?是啊!还有学堂……我有多久没去了呢?又有谁还会记得有我这么个“仆役”同窗呢?”张弘独自站在院内,透过房墙上破落的纸窗,注视着安然睡下的母亲,咬牙坚持的脸上不知道还藏着多少艰辛。张弘揪心地转过脸,目送至夜空中,抬头仰望着那一轮孤寂而凄美的明月。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