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的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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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岳傅的用心

    经术,是岳傅为数不多的爱好。

    而与其说是爱好,倒不如说是一种生活习惯更为确切。

    因为在学堂的日常生活中,岳傅一直都是与书离不开的,这甚至都形成了学堂里的一种常识。

    乃至于在人们对岳傅的印象当中,岳傅就是博览群书,受人尊敬的长者。

    可是尊敬他,又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博览群书。

    同时,岳傅待人极其严格与苛刻。其所设的标准,就劝退了所有的人。

    没有人能够达到他要求的一样。

    以至于很多学子开始“怕”他,很多人开始“畏”他。

    “怕”他的人,远远地看见他,就立即躬身行礼,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然而却是不敢有所靠近。

    “畏”他的人,与他说话,手舞足蹈,形神并茂,畅所欲言,却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因为有人说过,岳傅的眼睛,是一面能够看透人心的“镜子”。

    而岳傅,唯独书,是离他最亲近的。

    灯下诵读,吃饭默读,行走静读。

    坐倚门前而沉思,远眺青天开心胸。

    稽首或顿足,焦头或烂额,惊慌失色,喜泣相欢,诚惶诚恐。

    这些本来在世人眼中看不到的岳傅,在灯烛案牍前,都能看到。

    秋风早来凉。

    岳傅再次从屋门出来时,肩上已经披了一件颇富布料的衣裳。

    凝望院子里的门,迎面袭来一阵风。

    “大伯,听罗太傅说,您找我。”

    这阵风刮到水缸原驻的地方,也就是这片院子的中央,便止住了。

    只因一位少年郎,稳健的身形,比这阵风早到了一步。

    “跪下。”

    岳傅的目光落在少年郎的身上,开口的第一句话,语气很平静,让人听不出喜怒。

    岳仲殊从命,随即右腿往后长长一撤,身子低下,使膝盖贴在地上,左腿接着屈膝,挺直了腰板,长跪在地上。

    然后扬起头,看着站在台阶上,屋门前的岳傅,注视他平静,无私情的脸庞,说了一句:“为什么?”

    这一刻岳仲殊的表情很认真,倔强的眼中没有一丝诡诈。

    “你既然不知道原因,那为何还要跪?”

    “您是长辈,我应该跪,也可以跪。”

    此时岳仲殊对岳傅的态度与往日有所不同,好像此次被岳傅唤来,是事先笃定,并做好心理准备的。

    “你父亲当初选择把你留下的地方,不是我的身边,而是大名学堂。”

    “仲殊,你看——”

    岳傅谆谆教诲,说道:

    “这堂内堂外,上上下下,都称我一声‘岳傅’,唯有你一人,唤我‘大伯’。”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你是我岳仲殊的大伯,不是他们的大伯。”

    岳仲殊带着一股孩子气的口吻,极其认真且又骄横地反驳道。

    ”我是你大伯,这点人尽皆知。可若是你只认准我是你的大伯,那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日月恒生万古同,草木枯荣一岁成。怜问君人何处生?神树千载空自华。”

    岳傅不知是心血来潮与否,吟来一段诗,余音绕耳,久久不绝。

    岳仲殊闻声,身子忽然一抖,不停闪动的眼睛带有思索的痕迹,逐渐呆滞下来。脑海中的思绪波涛,隐约有翻涌之意。

    “殊儿。”

    岳傅语气一变,柔和舒缓,多了一股亲近之意。

    “咱们岳家家谱,你可曾听你父亲提起过?”

    “家谱……”

    岳仲殊神情一愣,旋即追溯起往日的回忆。

    只记得那还是很小的时候,在某位王公的府邸里,有着一座极其宏伟的祠堂。

    关于这座祠堂的事,岳仲殊一直都是从家中一些上了年纪的女辈,闲聊时听来的。

    那时父亲经常跟随一位威名远扬的将军出门征战四方,在家的时间可谓是少之又少。

    但每次征途归来,他第一时间却不是来看他的心肝宝贝,而是进入内室,换上一件用麻织的奇怪衣裳,然后跟着一群同样身穿麻衣的老大人们,赶去这座王公的府邸,进入这宏伟的祠堂。

    他们进去的时候,整齐肃穆,始终低着头,弯着腰。

    每一张严肃得就像要死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畏和虔诚。

    怕是皇上来了,都没有这般礼遇。

    因为真要到了那一步,他们就直接扑倒在地——跪下了。

    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表情和进去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样的庄重和肃穆。

    只是在高尚儒雅的谈吐举止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自豪与骄傲。

    尤其是在对待父亲的态度上,有了微妙的变化,恭敬顺从。就像是他做了多么光耀门楣的大事。

    然而这些,都是岳仲殊听人传说来的。

    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到的,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一向英明神武的父亲,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军,从那里回到家里时,独自一人,身后没有跟随的随从。只有双手捧着的一本书。

    脸上的神情却是岳仲殊从未见过的战栗和恐怖,青丝惨白。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不敢说也不敢问。

    岳仲殊也因此,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去面对自己的父亲。直到后来,父亲又要出征,去奔赴一场遥遥无期的战斗。

    父亲才告诉他,那日拿回来的书,是岳家的家谱。

    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这一别,父子再相逢时,已是三年之后。

    三年的时间里,父亲宛如摇身一变,成了天下人皆知,黎民敬仰的,赫赫有名的“镇南王”。

    至于当初父亲临走前留给岳仲殊的那本家谱,竟被他一直以为是抄录的。只因为最后一页的笔墨,奇迹般的,至今为止都还没有干。

    当然,他不能就这样回答岳傅。

    脑海中斟酌一番后,只听他说道:

    “嗯,自小父亲便与侄儿促膝谈心,日夜勤读,将历代家训烂熟于心。”

    “尤其是祭祀节,总要跪在门楣下,从祖爷爷一直背到永平三世的岳公。”

    “这段时光,侄儿记忆犹新,莫不敢忘。”

    “那你父亲是否和你讲过,家谱之中,每一代父与子的传承线?”

    “什么线?”

    岳仲殊迷楞了一刻,内心某处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回过神来,才明白,原来是岳傅。

    正在代替父亲,为自己补上那缺失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