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小惩大诫
“岳家家谱,本来是一条线。只不过传到你祖父那一辈时,这条线被外人“拿”了去。换了世间百年的太平。”
“后来,岳家家谱成了一座城,一个人,最后成了一本书……”
岳仲殊把岳傅的话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分了神。
一双稍显粗糙的手,藏在衣兜下,做起了小动作。
学着江湖上卜卦算命的老阴阳,掐着手指。竟在岳傅的眼皮子底下,走神,心里默默地推算起自己爷爷那一辈的老黄历。
然而当他算到自己这一辈时,他犯了迷糊,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伯。”
“何事?”
“那个,侄儿冒昧地问一句,您今年芳龄?”
岳仲殊的声音很轻,很缓,像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喊破喉咙一样。
岳傅瞧着眼前十五六岁模样的岳仲殊,在他眼里完全是一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子。
满脑子在想着单纯到幼稚的事情,两只眼睛还不自知地闪烁出天真无邪的光芒。
听到他如此不着边际的一番话,岳傅就已经很清楚了他的秉性。
“咳咳,本太傅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吗?”
岳傅脸上的严肃中带着一股冷漠,责问道。
“大伯,侄儿知错了,您别生气。您继续说,侄儿好好听着呢!”
岳傅踩着屋门前用石板铺就的路面,慢走几个来回。续着刚才的话头,说道:
“所谓的‘传承线’,讲的其实就是父子关系。”
“子承父业,父债子偿。”
“岳家子弟向来都是接受来自父辈的言传身教。传给儿子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而作为人子,就要肩负起父辈的期望,振兴家族的责任。”
“但是现在,要么是你自学成才,要么拜人为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啊?这岂不是要我喊外人作‘爹’吗?为什么啊?”
岳仲殊越听越是疑惑,一脑子的糊涂水。
“正因为你爹把能教给你的,都已经教完了。不是吗?”
“那……”
岳仲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握紧了拳头。
他的内心其实比谁都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十岁之前,岳仲殊就深得镇南王的真传,练得一身好本领,空手就能一连撂倒比自己强上好几倍体格的近卫。
也因此时常在人前炫耀武力,每逢此时,都会扬言,以后要成为像父亲一样,骁勇善战,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然而却始终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就连亲自传授武艺的父亲都直言,空有一身武艺,上阵也只能是送死。
岳仲殊不服气,吵着冒着,要跟着父亲南下。父亲竟也意外地同意了,到头来却是将他一人留在了大名都的学堂。
“大伯,你能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成为像我爹一样的大将军吗?”
岳仲殊抬起头,壮起胆子直视岳傅的眼睛,这举动若是放在平时,是不敢的。
脸上的神情作态,也不再似那么的不着调,多了一股认真。
岳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父亲把你交给我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你的大伯,而是老师,和大名学堂里,任其一位老师别无两样。”
这时,岳傅仿佛变了模样,目光犀利,眉头微锁,面容显瘦,表情比往日更加严肃,又更加慈祥。
“是,侄儿明白了。”
岳仲殊竖起眉毛,清澈的眼睛好似两只活泼跳跃的小鹿一样,眉飞色舞,不知是在寻思什么好事。
“还有一事。”
说到这,岳傅第一次走近岳仲殊。
也是岳仲殊头一次与岳傅靠得如此之近。
正当他心生好奇,不知岳傅还有什么交代时。
接下来的一幕,是岳仲殊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威胁”。
他看到岳傅的眼睛里,流露出非常人所能站立得住的威严,就像是一股可怖的力量,在直接对你的精神施加压力。
任你试图挣脱,却仿佛深陷沼泽一般,越陷越深,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过胸膛,呼吸逐渐急促,甚至一度停滞。
令你无法直视,却又无法回避。就像沼泽一样。
“大……大伯,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就连岳仲殊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的意志已经土崩瓦解,几近磨灭,在岳傅的注视下,完全败下阵来。
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性情不经意地变得胆怯,额头间溢出滋滋汗水。这一切都是身体下意识地顺从本能感受到的危机,而作出的反应。
“若是你再私自靠近城西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便打断你的腿,再通知你爹岳靖派人来接你。”
岳仲殊全然被这股强大且突然威势给震慑住了心神,哪怕是在自己身为大将军的父亲面前,他也从未感觉到如此厉害。
嘴巴还是刚才说话时张开的形状,脸上展开的神色也保持着原本的倔强。唯独那一双本应灵光闪烁,慧亮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了无光辉。
而岳傅口中严严告诫的那条个地方,正是江湖势力盘踞,三教九流混迹的是非之地。
光鲜亮丽的大名都最黑白不分的地方,莫过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那阴密密的天,和想下雨的云,渐渐地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庭院的门再一次开了,然而紧接着传入两人耳中的,却不是木门推动时嘶长的摩擦声,而是缓中带急,急中带缓的一阵阵喘息声。
在岳仲殊之后,又一位少年走进了这座院子,扬起的步尘一直飘到正屋的门阶下,才洋洋洒洒地落定。
少年拿出不紧不慢,十分平稳的语气,说道:
“岳傅,学子回来的迟吗?”
岳仲殊一听这人说话的声音,脑海中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
他转动眼睛,视线却被一只庞大的不明物体给挡住了,只能看到眼前灰蒙蒙的一片。以至于此人站在与自己擦着肩的地方,岳仲殊也是无法看到他的面貌,就连身形也是被遮去了一大半。
只能仅凭着声音,认出他是仁生。
“嗯。”
岳傅在心中估摸起时辰,脸上露出一丝平和之色,毕竟也不是真的想要惩罚仁生。
思考了片刻之后,回道:
“晚了足足一刻钟,就就罚你面壁思过。”
岳傅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随手指向一片枯草渐生的墙角,声音里的威势,有几分不减反增之意。
“老规矩,一个时辰内,缸不许着地。”
“你可有怨言?”
“学生不敢。”
“去吧。”
“是。”少年人异常的顺从,没有多余的怨言,亦没有复杂的表情,面对灰尘尘的墙壁,一言不发。
一段时间里,岳仲殊盯着少年人,看了许久:肩上半扛半举着一口大得离谱的石缸不说,底下还赖着一只笨重的厚木箱。
为了让负重的力量分散到全身,减轻肩膀和臂弯的压力,就做起了腰马合一的姿势。
身体左右一阵晃悠,脚步向外分叉来,缓缓向下蹲下,扎起稳如磐石般的下盘马步。
如此一来,再由着慢慢呼吸,仁生就觉得两肋和腹部,都有了力量的充实感。
这背影,岳仲殊也是越看越觉得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