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繁体版

第5章 辛家这女子

    之所以死不了,对一个总是觉得活着麻烦的人而言,只能解释为命运,是老天的惩罚。怕是哪一世的业力。辛红军有时觉得,自己死了是把愧疚留给父母,等于撕开他们佯装弥合的伤口。疼会忍一辈子,而还要受他扬长而去的凌辱。辛红军明白了自己的无耻,不再去寻死,这样活着的意义,跟别人不一样,就更难。渡劫是什么,就是忍着磨难,伤疤一止血,就抠开。想象常常是这样的打击着可怜人。

    但愿,等父母不在了,再走不迟。

    被别人可怜着的一家人是不容易被欺凌的,倒是人们常常就忘了辛家还有个瘫子在家,只有老辛找人说想打问“买人”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已经长大了的红军。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钱多少暂且不论,找来了能伺候你多久这家人心里没数儿?何必呢。可辛忠厚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看,觉得自己娃是个男人,到了该有男女事的时候,只为难在钱上了。这些龌龊的话说不出口,像钱怎么也攒不住一样。自己娃人都不囫囵了,就更不能屈枉他。只恨自己,头发白得太快。

    两凉两热四个菜,饺子也一块儿端上来。辛忠厚坐在炕桌主位,两侧是老伴儿和儿子,辛瑞萍和改改倚坐在炕边上。肉香和蒸汽让这屋子暂时不再冷清,灯光的昏黄就是温暖了。改改看着桌上的菜,问辛红军:没腊肉?

    有,这就是么。他指了指盘子里两指膘的熟肉大片儿:这就是。

    哦。改改没有再问,赶紧夹起一个饺子。辛红军忽然明白了:哦,对,书上说腊肉是挂房上不是?

    是。改改点点头。

    就说么,垣丘腊肉是腊汁肉,煮的肉,夹馍也行,切了吃也行。他给改改夹了一片,自己没吃。饺子是韭菜鸡蛋的,改改很喜欢,吃的比谁都多。肉也是她吃得最多,还有那碟花生米,她一个一个都嚼出了声音。几个人差不多就是看着她吃饭,吃的差不多了,该说不该说的也得张嘴。他们没跟辛红军商量,没有把握的试探,知不知道的不管不顾。

    改改,你是不想回你家,还是觉得这儿还可以,能待住。辛瑞萍说的时候自己也有些紧张,而改改不觉得。这是她多年以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肉、菜、饺子随便吃,不用让着爷爷奶奶,或者弟弟,总之吃饭对她来说,温饱仍然是既往生涯里的最高标准。可能这两年开始,饭才可以吃两碗了,菜和肉差不多每顿就两筷子。

    我不回去,在这儿干活儿行不行?

    那你咋不跟我做凉皮呢?

    我还是能干地里的活,凉皮,外面人多。

    那让你一直在我家待着行不行?不回了。辛瑞萍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头上都冒汗了。

    这儿比山里强,山里穷。改改往电视机方向看了看。

    咱先谝,谝完开电视。

    唉,我也看得有些烦了,聒。

    你知道你多大不?

    不知道。

    好好,姐今天给你说个事。

    说嘛。

    你就一直在我家干活,行不?就当这是家行不?

    行,这多好,吃饭干活儿,还能看见,叫垣丘?

    是,那明儿我就走了,你在家。

    行行,你走,我不在谁帮你干活儿?……

    一旁的辛红军看着姐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他下意识的看看外面,日常的这个时候,他已经躺着看被云遮住或者从窗上移动的月亮了。今天是初几?云这么厚,夜显得特别沉。对于辛家来说,多了这么个人,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能不能真的不走,还来不及想清楚,反正以后就是四个人过日子,再怎么说这女子也是个好劳力。辛红军的心里的缭乱,是每当想起自己是不是也会跟别人一样有个女人,心就有了淤塞胀满的感觉。而改改如果来了又去,那打击可想而知。不过转念一想,不行不就是正常么,人家娃凭啥啊,不疯不傻的。跟自己才是有毛病呢。没有就没有,有了再没有不如没有,现在等于没有。因为惧怕还未得到的失去,躺下后辛红军一直看着窗外,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辛瑞萍就带着改改到公路边等车,说是要到县上买些东西。往垣丘去的车一拐弯没多远就是下坡路,越过一条河与很大一片菜地,房子越来越密集。人们正慢慢醒来,路上有赶早的菜贩子,扫马路的环卫工,最热闹的是卖早饭的地方,垣丘人一早就开始吃面,街道上弥漫着香菜葱花和油脂混合的气味。改改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辛瑞萍也是。这是生理反应,所有的人因此走向炉灶,生硬的来一句:辣子多。

    她们吃完面以后,旁边那个巷道里的铺面也陆续开张。改改看见铺天盖地挂起来的衣服,各式各样的整整一街,所有铺面呈现的却没什么区别,门口完全一样的是床板上摆满的各种鞋。对这样的场景,她吃惊得有些发愣,那种新衣新鞋的味道又呛得她咳嗽起来。辛瑞萍领着她开始一家家看,改改不明白,都一样可有啥看头。这条街离汽车站不远,服装是卖给乡下农民的,所以款式陈旧,胜在价格便宜。对于生活在槐颖的辛瑞萍来说,到这里给改改置办东西最合适。行不行的,把该做的先做了。改改跟着她走,让脱衣服试就试,开始辛瑞萍还问照镜子的她好看不好看,后来就不问了——改改只会说好。棉的单的两大包,还有鞋,满共花了几百。这些至少够穿到明年,改改提着往前走,脸涨红着,明显也是高兴。

    往槐颖去的车一上塬,下车走不大远能到升仙庄。辛瑞萍和改改坐在车上,一边等一边啃甘蔗。改改第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还是咽了,辛瑞萍这才又意识到这个她没吃过,还得教。过日子也是学,跟吃甘蔗一样,把甜吸吮了以后,渣滓吐地上成为垃圾。好事就得多想,就有指望。现在这样的境地,但愿是兄弟的后福。但愿。辛瑞萍看着改改,有些舍不得走。

    改改,你要是想姐了就跟——哦,以后把我爸叫伯——伯说,不想在村里了就回槐颖,一下车就看见我了。

    嗯。改改定定看着她,连甘蔗都不啃了。

    冬里活也不多,你能干点啥就干,不想干了就不干,没事多跟你军哥谝。

    嗯。

    你觉得你军哥人咋样?

    啥?

    就是好不好。

    好,我爱跟他说话。

    那就好。辛瑞萍摸摸改改的头,看着那双缺乏世故的眼睛,觉得心里松快了。

    车停在路旁,辛瑞萍继续往槐颖去,改改提着两大包东西往村里走。偶尔有过去的三轮,上面的人过去了还拧身看着他,相互窃窃私语。过来的人也是直戳戳看着她,有的干脆站定看着她过去。改改不明白,就是看看对方,也直戳戳的,继续走自己的。闲事一般最有价值,全村都知道辛忠厚家里来了这么个女子,都想进一步弄明白这什么情况,反正天天闲着没事。终于,后面有个人赶上来,忍不住打问。

    女子,你是忠厚家的亲戚?

    谁?

    哦,红军家的?

    哦,是,我到军哥家。

    你是他家的谁?

    我是姐的帮手。

    哦,萍咋没跟你回呢?

    她要出摊呢。

    那你咋不跟去呢?

    我不走,就在我伯家了。改改拎着东西,一直往村里去。塬上风大,吹得她眼前有些模糊,越接近村子反倒越看不清楚了。

    垣丘农村到了冬天以后,有精力的勤快人会拾掇行李往出奔,到槐颖或者更大的城市——比如镇川——找些活儿。有手艺的木匠或者泥水匠,都能挣下钱。哪怕没手艺的,靠着一身力气也不能闲一冬。下苦是农民天生的本事,可以无需技巧。那时村子里就剩下老人孩子还有妇女,日常的活动就是晒暖暖、纳鞋底,谝闲话翻是非,就愁没新鲜事儿。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改改自然就成为村里的中心话题。说什么的都有,天马行空的猜想,然后胡说。可怜辛红军的人忽然觉得这小子大难不死,这是来了后福,看改改的人样子,加上干活的利索劲儿,首先是不信,陡然的就很嫉妒这最不起眼的一家。大家说的多了可就把事儿念叨来了。

    村长也是辛家的,算辛忠厚门里侄儿一辈的。村里添了人,他迟早都是要上门来问清楚,因为他也是治保主任。进院门的时候,辛红军和改改正在院里谝,手里拿着本书。他们招呼过后,辛忠厚在门里看着他:来咧,进来喝些。

    炕炉上座着煎茶,倒出来是酱油色的,不常喝就得上头,跟旱烟的劲儿一样大。村长年轻,喝不了这个,拿出跟烟给辛忠厚敬上:叔,迟早都得来么,登记一下。

    对,就是,保险,可就是这女子啊,嗨嗨,你姐交代了,说是说不清楚。

    咋个不清楚。

    萍把娃引回去,都多长时间了,就是说不清她家是啥地方地,不是装,是真真儿不知道,她汽车站上的人说那口音听起来是南边。

    听不来是哪儿的。

    怕是离咱这儿不近。

    他把改改叫进来,说了不大会儿就感觉说不下去,就让她去院里了。的确,不仅说不清楚家在哪里,连姓都没有,只知道家里在山里,只一户人,有黑旦和amu。而且黑旦不是她的父亲,但是和amu生了三个男娃。家里种地烧炭,房上挂着腊肉。并不是在家里有什么事,她就是上了个车,睡觉,最后停在了槐颖……村长觉得有些头大,完全不得要领。不过这稀里糊涂的就多了个人,知道有这么回事就是了。至少不是拐来的。

    真不是?

    唉你看,叔这手里能有那钱?确实是想过,弄不起么。

    都理解,是不是的倒不要紧。

    有啥不敢认么,不是。

    那你看,以后准备咋办呢?你是不是想这女子叫跟军?

    唉。辛忠厚压低声音叹了口气,把烟锅往桌子腿上一磕:想,咋能不想么,可不知道行不行,再说了,哪天人家娃家里寻来了,那咱还都说不清。

    对着呢,不过军这事没个下落,我也是自家人,心里不美,既然人都来了,慢慢看,再说,说不定是兴运了。

    你可给多担上,千万给人说这不是咱拐人拐来地,你要说赶紧送走我没二话。

    这啥话么,多好的事,你看军啥时候脸上有这喜样子。

    好是好,唉,就觉得不踏实,这娃做活没问题,就是好像啥都不知道,要说也不瓜,怕就是啥都没见过。

    呵呵呵,叔,要我说这是咱坟里地气圆了,就把运给你兴咧,好着呢,你放心,有我呢,最好能把事办了,反倒是个好事。

    再不敢再不敢。辛忠厚听得心砰砰直跳,他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一想现实就有些沮丧。不过村长给自己撑腰了,看来不可能的也许能成为现实。到底是自家人,这话说得人心里多少有些暖和。不过村长不多拿一分钱,只要不惹出麻烦,他才不管呢。天下之大,上哪儿追究一个人的究竟。哪怕这事儿最后不成,他也不会耗费精力多理会。

    村里人很快知道她叫改改,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姓什么,还不是傻子。背风的太阳下面,小学毕业的辛红军成为她的老师,从泛黄的《良种繁育技术》到化肥袋子,所有带字的开始对应着物品填充着意识。还有晚上的《新闻联播》,接着电视剧,改改觉得每天都很忙,每件事都有意思。她拾掇着屋里屋外,把茅厕清出去积肥,到一天两顿的吃食,老两口拦都拦不住,他们整日价就是看着他们,听到有意思的话,对视一下,还不敢笑出声儿。

    谁再问你姓啥你咋说?辛红军看着改改。

    我叫辛改改。

    为啥?

    因为黑旦不是我爸,姓黑也不好,我妈也不姓阿,我就姓辛了。

    你多大了?

    十六,要么十八?

    就说十八吧,这啥?辛红军指着院门外。

    电线。

    干啥用的?

    开电灯,看电视……

    自从改改来到这家,以往的沉闷和萧条没有了,大家晚上会看完两集电视剧再睡。改改自己一个屋,他们三口人还像过去一样睡在那张炕上。或者有些着急,灯一灭,借着黑老两口就跟辛红军把话越说越明。

    咋想地,你俩成天说笑,还说不到那事?

    你不急么,改改是真不懂,啥事都得往明白弄么。

    唉,这娃是好,你看咱里外这利索,也不知道谁给教的,灶台都拿白土天天刷。

    能干活就行,现在,说不到,年龄都不够。

    唉,行不行关岁数个腿事呢。

    快过年了的时候,辛瑞萍比往年早一礼拜回娘家。上次走的时候她还提心吊胆,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风平浪静的没音儿。改改待得越久,她就越踏实,觉得这事儿能成。孩子寒假说不回了,跟着同学到广东去说是考察。到底娃大了,不回就不回吧,她乐得一个人赶紧收拾好了回家。大包小包的采买完,这就往车站去。一年里的这一阵子是车站最乱的时候,哪儿哪儿都是人。行色匆匆的下车,再疏散到垣丘、兴寿等县,从那里到各个乡镇的车上,挤得人脚都能离了地。出门人都要回家去,哪怕就是回去吃顿饭然后蹲墙角晒几天太阳。

    瑞萍,来。旁边摊上卖臊子面的人叫她。

    咋了?

    师傅,来了,这刚好。他对着一个正在吃面的年轻人说。那人端着碗站起来,看着辛瑞萍。她也认出了他,这不就上次帮忙捎红薯过来的司机么:王师,你咋来了,坐坐,你吃你的。

    辛姐,有点儿事,您看能给帮个忙不。他是垣丘大厂里的司机,叫王泰,一嘴的普通话。上次帮着拉了几百斤红薯给辛瑞萍,请他吃饭他硬走了,弄得她心里怪过意不去的,怪自己忘了给人家买条烟。不过说求自己帮忙,这倒有些没想到。自己一个烤红薯的,还能有这本事?

    你说,看我能帮你些啥,就怕咱没那本事……呵呵。

    这不实在有些着急嘛,车又让你们槐颖的交警给扣了,货还在车上呢,厂里有些急了。

    哦,这事么。辛瑞萍顿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这小王连这个门道都知道啊:那行,我也不经常给他寻麻烦,你咋知道那是我娃他叔?

    我跟你们村长认识,要不是实在没辙才麻烦您,可别让厂里知道,要不扣工钱呢。

    那,行,你跟我走。

    社会上谁也别小看谁,一个烤红薯卖凉皮的寡妇,谁知道她走哪一路就能平趟。辛瑞萍基本上不见娃他叔,而且尽量避开去世的丈夫那一家人,她怕儿子越长越跟那家近,心里那难受会熬煎人。所以人家再怎么样殷勤,她觉得既然这样了,自己能养活自己的那种执拗或者对儿子的控制欲自然而然,越来越少走动。这小王帮过自己,而且打听清楚了,人家又没求过自己,不管怎么样今天也得硬着头皮跑一趟。你看,人用人哪有没代价的。不过有些重大的事情在某个纽带上远比形势上简单,槐颖交警吹毛求疵的要整治一下超载的司机,肯定首先拾掇外地车。槐颖人不喜欢垣丘人,有市比县高一级虚饰傲慢,尤其是那个大厂的,那么多说普通话的人,听起来就很有些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王泰一开口满嘴儿化音,就足够惹人不高兴了。就这么个事,一个电话马上没事了。政委亲自这一盒那一包的东西拎着往外送,一口一个嫂子,还让王泰有事只管找他,不用劳动嫂子的大驾。王泰也没想到,这辛姐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嫂子,那你先回,等东东回来到家里来,又一年了,唉,长得跟我哥像得呀。

    行,你忙你的。

    对,嫂子你慢点啊,有事随时说,随时都能寻见我,这是号码。

    王泰拿了钥匙,看见一个警察正把政委给的东西往他车上装,就问:辛姐,你今天没出摊,到站上是要出门?那我可耽误你了。

    就是回我家去,刚赶车去就碰见你,你要回垣丘能把我捎上不?

    嗨,看您说的,走走走,咱这路上可比公共快。

    那是这吧,先回我家拉个东西,刚好借你这车。

    没问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