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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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种秋收

    人家先直接把事儿挑明了,辛瑞萍跟父亲对视了一下,倒有些紧张。不过这会儿不说哪天还得张嘴,那是不是还得准备些人情?既然到这了,也就不用避。听得出来,这王泰跟他关系行,不用遮掩。

    西塬,你是咱门上管事地,也是咱村长,不靠你靠谁?辛瑞萍搓着手,情绪上来搞得眼圈也红了:再说你看我屋就是这了,可怜成啥了,我爸我妈这么大年纪,咱军这事……除了这啥都不敢想。

    姐你看你,大过年地说啥呢,咱现在就是要把这事往成地弄么,不说咱一姓,单就是村长你说该不该操心?

    唉,多亏你咧,改改咋来你也清楚,我现在就听你的,看这事能跟娃说不说,咱这恓惶人,干不了那强横事。

    对着呢,姐你是明白人,我也到乡里说了,可能……算了,问题不大,王师在这儿,这人家跑车呢,啥都明白,直说了,就是要疏通一下,毕竟人家这娃正常人么,只不过不想或者真回不去,但你看万一,都得但沉重呢。

    我不走,认字念书,我也会种地,麦子,玉米,豆子……改改坚决地看着村长,显而易见的恐惧感。她这么说的时候,冯素琴倒是眼前一亮,把改改的手攥在掌里。

    对对,行,不是啊,你看,我说的是手续,不能犯法么,你明白不?

    啥是手续?

    嗨嗨,慢慢就知道了,姐,我说滴你看咋样。

    那还有啥说的,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只要把这事撂定,你咋说我咋办。辛瑞萍激动得一直用围裙擦着手,额上沁出了汗珠。她伸出手,搂着改改。

    好,那我长话短说了,人家为啥给你办这事?不是多少钱的事,是要跟你攀个关系呢,姐,你嫑嫌我说话直,我这人就是这。辛西塬说这话的时候,醉眼迷蒙的似乎夸张了点。

    辛瑞萍就是再笨也明白了。一层意思是有些人要打点;再一层,不就是自己娃那个当政委的叔么。这会儿她可管不了那么多。能为个王泰去张嘴说情,自己兄弟天大的事,就是求他也得去,办不成都得办。话说回来,为王泰的事不就是转着圈的因为村长对自家的照顾。再说了,驳了这司机的面子也等于把村长晾在一边。这都是买卖,又简单又复杂。她几乎没有打磕绊:西塬,要么人家你能当村长呢,说话有水平,好,你说咋弄我就咋弄,来,姐给你端一杯酒。

    唉唉,姐你看你,咱自家人么……辛西塬一拍桌子,清醒的像是没喝一样。

    作为旁观者,王泰大约明白了村长的意图。借这个事儿,跟市交警队的政委攀上关系,而手续这点儿事儿,对一个公安系统的领导来说,打个招呼不是太简单了么。何况这还真算不上拐卖,看这女子说得那个坚决,一定是家里穷自己跑出来。王泰路过深山,大约能想象出改改家的画面。但那种景色里的改改,换在眼前,一点也不可怜,并非常动人。王泰觉得酒劲儿上来后,思路格外迟缓,而身体燥热。

    村长真是有些招数的,人家来之前就计议好了。几句话借力打力的,辛瑞萍怕是只为兄弟的事迷瞪着想不清楚成破厉害。辛家人的目的遮蔽了思路,还得村长直截了当的襄助,这个人情之重自是心下明了。总有散席的时候,尤其目的明确之后。他们满怀感激的送走两位客人,激动得想再打开一瓶酒,自家再好好舒坦舒坦。辛红军平稳的鼾声中,也是夜晚该有的安稳。可怜人的心结解开的时候,那种滋味仍旧是伤感的,喜极而泣,酸楚难过的有些伤筋动骨后的疲惫。辛红军的梦里没有画面,还不知道明天醒来自己会多高兴,欢天喜地的未来。

    天黑了以后的村子里,路灯过于稀落,就冷清。王泰跟着村长晃荡着。黑灯瞎火的路上坑坑洼洼,初五以后的村庄,正常节律已然归来。到了家门口,村长让王泰在外面等一下。他打开院门时狗叫了两声,里面一个女人高声问:咋么?喝多了?

    你不管,还有事。村长推出来一台摩托,也是村里唯一的一台,平日里比自行车有派头。他踹着了车,让王泰上来,一道灯光往公路那边去,然后折向垣丘的方向。路上的风刺骨得冷,两个喝了酒的男人却开得飞快。王泰在后面拍拍村长:慢点儿!忒冷!

    这时不急啥时急!

    王泰知道,酒喝到这程度就该干点儿别的了。今天这哥们儿是有成就感的,兴奋的时候人张狂了就喜欢扯淡。不过以他俩的交往,虽然这事儿只是偶然,却也心领神会。最初还是辛西塬为了套近乎,硬拉着他去。只要想着去“桑拿”,身体就会有反应,可以把“洗”字忽略。旱地人洗不洗的不要紧,人最基本的事儿要紧。那些年,这几乎也是一种时尚。

    不知为什么,王泰正当年纪,一直难以适应那种做买卖的迎奉。一个鸡,只要把钱掏够了,你说什么都行。你不会她教你。他见过老板让人围住一个小伙,要打,说是心眼儿坏得很,糟蹋人。可把钱掏了以后,拍着那人的肩膀又开始叫兄弟了,让放开了整。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之后,就比较难自己疏解那种规律式的憋闷。王泰怀念着那时候,他可以想谁就是谁,而那种失落感必将成为快乐的组成部分。鸡就不一样了,会想办法让你赶紧完事,你撤火后死狗一样躺着的时候,她扽下你的粘稠的烂污那种笑还不如真正一只鸡生动。他会不自觉的想,这就是生意,起来吧,这是不让你耽误人家下一单买卖。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我干的是谁?是人还是鸡?刚才,真干了吗?

    他的厌恶是内向而难以自拔的,不愿意沉溺的重复着。当做买卖的有些时候,会有真正的买卖人,锤炼精良,几乎会让他觉得演得真好,好得像真的。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他蒙上了一个女人的脸,就看见改改的眼神。他问:你是哪儿人?

    哦……哦……四川哦……

    孤独感还是在肉味儿弥散的腌臜里潆洄,王泰的感觉远远离开了这单生意,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身体重复着的动作似乎到达不了可期的虚空,而那个遮蔽了面目的人发出难以抑制的闷哼。斗室里的那种腥膻,是被煎熬的生肉冒了烟,也是肉和肉穷追不舍,复杂的纠结在一起,令王泰久久眷恋着又厌恶:不准停。

    哥……过年……算我请你……

    事上心了人就显得有什么动力推进着进程。辛瑞萍刚想着赶紧回槐颖,村长又掐着点儿似的主动上门来,这次就显得很郑重:姐,你看是这,我给咱找个车,当面锣对面鼓的咱跟你娃他二爸一说,看咋样?我是想不敢夜长梦多哩,年都过完了,咱抓紧。

    那就是,就是么,我都行,你说咋办咱咋办,走。辛瑞萍怀里的那盆火一直烧着,烙得她寝食不安。这时村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不会、也没有心思去判断利害。辛红军和改改在屋里继续看旧报纸,村长把拎着的一摞书放在炕沿上:你俩就是爱认字,看这课本有用不,娃们家地。

    跟村长使的心眼比起来,政委对待这件事的诚恳远超他们的预计。一起开车去的竟然是个副乡长,他儿子刚在槐颖一个交警支队上班,能给这隔着几级的大领导解决点事儿,也是给娃攒个本钱,可算求之不得。再说了,成人之美是积德,何况拴姻缘。皆大欢喜就简单了,一瓶剑南春打开,政委只一人应付了一杯。不过敬嫂子的时候毕恭毕敬,谁都感受到,那架势严肃恳切,弄得一桌子又拘束了。大家小小不言,明白领导因何殷切,就辛瑞萍听着很陌生。最后政委让他俩先回,以后“有啥事多招呼着”,说是要亲自送送嫂子。

    东东还没回来,政委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硬塞给辛瑞萍:嫂子,叫娃来么,我常就想我哥了……

    大家肯定是满意的。辛瑞萍擦干眼泪,回过神来,差不多明白村长为啥那么起劲,不过自家的事到这儿应该是没问题了。这就行,谁会给谁白帮忙啊。不过她有些窝心,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些年那么倔,明明东东他叔本事恁大自己就是不张嘴。人家还不就是稀罕自家的骨血,自己倒怕娃跟自己远了。那就是害怕。可这些人看着相互帮衬,就是做买卖,免不了算账。

    没出正月,村长就开着三轮拉着辛家父子和改改去了乡上。早上去的,下午回来的时候,就拿回了改过的的户口本和结婚证。改改可能还不明白,现在她算是辛家的人了。想起不知隔了多远的黑旦家,她开始比较现实与怀念之间的区别,还是觉得这里好,就是有些想兄弟们。那是她明确的第一次想到自己的亲人,明白了有些思念的难过是怎样的。改改想哭,然后看看身边的人与事物,觉得哭不出。

    她现在写在本子上的名字是辛改改——辛红军的媳妇,一个垣丘塬上升仙庄的农民。这样的事不多见,却隐晦的的存在着,成为寻租中待价而沽的生意。这一桩不一样,看着男子的样子,还有背后深不可测的势力,如果不给办那就算是故意刁难了。整个过程里,副乡长没露面,只村长在说话,照相,敬烟,鞠躬,就是表面上客气,绝不多言。

    有了手续,就等于砸实了这层关系,村长交代不要声张:悄悄地,平常看着没啥,人其实见不得别人好,等办事了就都知道了,嫑声张。

    确实是这样,一个破落户的转运,或者说可能的崛起,就像挤占了旁人的既有资源一样,尽管与自己家没关系,也会被某种羡慕或妒忌引起的不舒服牵着更深入的观察。他人的好,有时就能是事端。改改推着辛红军在村子里外游逛,他们眼看着,从新鲜就生出了厌烦,尽管是个别的。不过第一个有意无意的碎嘴出现的时候,村长早就等着她呢。

    西塬,婶婶给你说哦,这不明不白地多出这么个女子,都说呢啊。

    谁都说呢,你给我指出来,来。

    都说呢……

    不管谁说,我门里这红军是死不了的福气,谁跟个他置气那算是心坏了,村里谁心坏了,我就把他往死里整。村长恶狠狠的笑着对这个婶婶说的时候,周围一众纳鞋底的一句话都不说,有人就自己把自己的手戳流血了。还没回过神,看着摩托突突突的去了,她们甚至不敢接着评论刚才那几句话。在辛西塬眼里,收拾她们是义务,更防患于未然,本意是着眼于自身安全。万一谁闲得使坏,首先是自己的乱子。

    农村的新房是用纸把墙糊出来的,顶棚、四周的花花绿绿,地上还是经年的夯土瓷实。过日子,更在于炕上的锦缎被褥,成双成对的暖瓶和杯子,新门帘,重新漆的炕柜,还添置了鞋拔子……到这会儿,大家还没准备好怎么跟改改说关于以后如何生活的事,不过看辛红军一点也不着急,老两口也不知道拾掇得这么快是能赶上个啥好日子。

    村外田里的麦苗过了第一场春雨的时候,路上有些泥,改改执意要拉着辛红军出去转转。推不动就拖着,轮子上的泥裹了多厚。风里已经没了寒气,眼看盆地里的垣丘,在雾霾下浑浊模糊,有雪花的电视画面一般。记得冬里下雪的时候更像。辛红军看着她,就说了:改改,以后生几个娃行不行?

    行,咋生?

    晚上住到一块,就能生。

    黑旦跟amu睡,生了三个兄弟。

    行不行?

    行,生娃,长到我大兄弟那么大了,叫他推着你转,我还忙着跟伯锄地呢。

    这腿不行,把你辛苦地……

    不是你腿不好,我怕也来不了,升仙庄好。

    那以后你就是我老婆,我就是你老汉了。

    行,现在就是,咱生娃。

    改改凭的是直觉,而众人的臆测并未真正影响到她。素范,首先是心地纯粹,她只为当下,确切的是当下的好而继续下去,如同马太效应的自觉循环,而身外的世界仍然跟她疏离着。为当下的好,而不是为了谁。深山到升仙庄,行为和心智上的成长,依旧自然而然的在运数中被动获得知觉。事到如今,大家心里的石头暂时放下了。那场盛大的婚礼算是近年来升仙庄最隆重的了。这事儿的规模是村长定的,他说不用商量,就往大了整,越大越好,就是办给人看。一整巷的席面,乡上领导陪着据说更大的领导都来了,冷热荤素大蒸馍管饱,酒一箱箱的开,烟整碟子摆,聒噪得谁也听不见谁说什么。那时正当年或者平辈的小伙子们,真正羡慕这个只是作为揶揄对象存在的人。死都死不了,看来是兴运了,这就掉下个媳妇来。一打扮,这一村子女人竟都成了白菜帮子。人寻啥寻不来,急有个屁用。

    那天改改觉得太吵了,被支使来去,头昏脑涨的原地打转。她知道这叫结婚,可不太理解这么多人来吃饭的高兴劲儿,好些还喝吐了。认识的人不多,只有开车的那个王师看着有些怪,她觉得他看着自己,而看过去时,王师又闪过眼神,端起酒。半日的热闹,晌午以后,板凳桌子的一拾掇,到黄昏升仙庄就如昨日一般静谧,远远的大厂传来低频的噪声,月亮就升起来了。

    如常的每天,老两口不想叫他们起身。忙该忙的,还是那么多地,现在干起来怎么觉得小了,一天天的都不累。而改改从来会和他们一起起身,把锅烧上开始扫地,早饭肯定能切上个凉菜,热气腾腾的稀饭上来。很长时间里,还是这样的朴素吃喝,他们跟在做梦一样难以置信。这么好的人样子,她是从哪儿论能在这穷门破户的过日子。辛忠厚很想敬神,是佛爷还是灶王那一支儿?还是把饭给先人献一献,顿顿都供。

    地里改改那架势的娴熟,耐力之好,见过的那些纳鞋底的妇女们自愧不如。只是她从不让辛红军独自自家,歇息时候,地头上都要说说话,认认字。羡煞旁人的无所顾忌,她不知道别人的眼里有东西叫嫉妒,发展一下可能是嫉恨。那些婶婶嫂子,慢慢见自己不再调笑,没看见似的低着头就过去了。刚来的时候她们还老跟自己笑着说些啥,拉着自己摩挲手心手背的。

    老两口看在眼里,倒有些不自觉心惊胆战。神仙下凡,或者诸神归位。好日子显得短,一天天过得那么快。春种秋收,忙忙的谁也不觉得时间是个啥。冯素琴那天看着改改吐的时候,响晴薄日的,她被惊着了,茫然看着四周上下,不知该先拜哪座神。那些扶锄的妇女们一个个是顺风耳,都停下望过来。她们的震惊表达为自觉的疑惑,一直觉得就是舍不得吃了啥脏东西。红军那样子,不至于。辛忠厚看着天上的过晌的骄阳,很想不顾一切的跪下磕个头。且慢,再张狂,也还要落实了。此刻慌乱的连农具都被弃置隰垄,锄头的刃口规整,静静反射着刺眼的光。医疗站的大夫一搭脉就笑了:嫂子,拾掇吧,添人口了,你这……确实是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