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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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心

    多少钱都不管了,什么事都放下。辛瑞萍到家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她撂下东西抱起当院里的改改,狂喜成放声大哭。兄弟低着头,捏着自己腿上的被角。那天晚上村上的人都知道了,满月洒落的银光中,锄头被遗弃在地里,升仙庄的人们考究起当初此地的源流。谁能想到,仙气从最破落的那个缝隙里涌出,还挡不住,谁让这村子是姓辛的,大概他们的先人说了算呢。大家都拜一拜,否极泰来,下一回轮我家。

    从一个深秋到隆冬,辛红军的生命触底反弹,生长成他意外的一种模样,他从不敢寄望的别人的生活成为自己的日常。现在他就爱看着改改,看她看在电视,看她看书时一个一个字磕磕巴巴的念下来,看自己能看见她的每一刻。有时会在酣梦里惊醒,狠狠抓了一把身边的被褥,被她刚才从自己意识里遁去而骇然。恐惧来自对眼前这一切真实的怀疑,而这偏不是臆造,是每天的一口水,一碗饭,是那日日隆起的肚皮。他看着一只蚊子在蚊帐里飞舞,便直起身子,不打死就不睡了……

    最后起名字的时候,辛忠厚抱着自己孙子喜极泣下,偏过头,怕打湿了孩子皱巴巴的脸:改改,你给娃起个名字,你说啥都行。

    人们站在改改面前,带着膜拜的虔诚,看着她虚弱张开手,要继续抱着自己的孩子。她第一个想到的名字是“辛电视”,那个冥冥之中引领着她的那些幻象,带她来到他的身边,这里有种子,自己就是土地。那时,她心神俱疲,不知身在何处。

    为了消解对这个名字不满意,还要取一个小名。改改没有思索:圆圆,垣丘地圆。

    好好好,圆了好,吃胖胖地,你看我圆圆这肉。辛瑞萍又抱上舍不得撒手:改改,把我吓得,你再给弄个球球。

    球球好么,要么叫球球。

    不敢,不敢不敢……

    再开春的时候,谁也劝不住,改改除了喂孩子,每天的流程一样不落的执行着。让三个人实在过意不去。辛忠厚年轻时是好把式,也没见过谁家这么勤快的婆娘,一个真顶几个,拦都拦不住,天生爱干活一样,挑不出一点毛病。要说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倔,干什么的那股劲怎么都拦不住。圆圆发烧那天晚上,医疗站的大夫刚好不在,辛忠厚急忙就去找村长,回头怎么也找不到母子俩,吓得魂都没了。结果出村老远的路上,改改抱着孩子正往远处去,村长问:这二半夜你跑哪儿去?

    垣丘。夜色清朗,大地静谧,村长看着这个抱着娃疾走的女娃,有些不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她的劲头儿和谁都不一样。本地女人的内敛细致,绵软,缺些胆气,以前的男人手痒爱捶打。到他这一代,女人的类型多了,连改改这样的都有了。

    时间在每个人的感受里都不一样,而改改几乎是稳定的没有起伏,很难被外界去改变,每一天的计较就是每件每天重复的事,不皱眉头或者叹气,他们觉得她可能就不会那样,什么事情也都愿意听她的。辛红军已经坦然于现实,常被自己曾决绝的自尽惊吓——万一真死了,哪儿还会有现在。他不再厌恶自己的身体,在幸福里,人舍不得自己被排距,而且会将更多的力量表达出来,至少会是这样的蓄势。

    这几年,辛瑞萍越来越频繁的回娘家,每次所见变化中,自觉得都有不可思议之处。虽说没修新房,可把瓦换了一茬,屋里青砖墁地,各房到院门口也铺上。院侧的那片菜地,到夏天吃不完,已经得左邻右舍的送。改改还打问着村长,想雇车去窑上拉砖,结果不几天,那个王师把一车砖卸在她家门口,还有水泥沙子。这些意味着政委的威力与对他们的诚恳,没有没代价的恩惠。村长和众人一样诧异,还是那些地,添了两口人,怎么就能过成这样。断壁残垣的以往似乎就等着绝户,而一个心智愚钝的女人,就能力挽狂澜。他为自己偶然的远见感到满意,觉得是行善了。

    那时候的政策可以接着再生个娃,是辛红军不答应,他眼看改改一天的劳碌,虽然是自觉自愿的劳顿,从没有怨言,但时常为自己无法分担而紧张。人都有限度,极限就会绷断,再多一个娃,改改又多了负担。他觉得自己也需要变化,该干点什么才是。老两口也坚决反对再要个娃。人得知足,既然辛家有后,何苦再把人往死里劳。都是庄稼人,明白汗珠滚下来是砸在土里,其中的煎熬手上的老茧心里的恓惶知道。改改现在一顿要吃两个馍,跟最初比起来已经明显黑胖了些。在他们看来,她眼神里最初的怯还在,而多了和善从容,实诚就一直有,不作假。

    只要没有雨雪,改改会让辛红军在视线以内。而孩子是跟着奶奶在家里,她放心。按说这样的生活对于辛红军来说是梦寐以求的,而也许那是些没有进入这种生活的人的失落感,男人身处其间,这样的时光一天天重复,他觉得自己的恐惧感在某处生长着,有时的刺挠人,很锐利。村子里的人那些由衷的羡慕以嘲笑的形式表达时,他慢慢从享受蜕变成厌烦,也是对自己继续被动存在的急躁。但现实的蒸蒸日上让他说不出来,改改总是不由分说的让他歇着,什么都不要干。这还没法沟通,有的事和道理她确实绕不过来。

    劳碌让人没那么多精力再去思虑更多有所牵扯的疑虑,尤其是在土地上谋生的人们。云彩遮不住太阳的炽烈,汗成了渠接引下去,那种消耗出的衰竭感已经不再痛苦,持续也不再是承受的勉力。重复,一天,一季,每一年。改改也疲劳,而在她的世界里,很多东西充盈着饱满,内里的感受本质上区别着他人的认知。缺失某种复杂思维的生命,天然不会判断和预计更多可能。有时候这是他人眼里的缺陷,而他人是别人,改改是别人的他人,人们和她之间,显现出来的协调事实上无法融合。吃粮度日,人分良善邪淫,总归机缘巧合,尽数一言难尽。好的时候的恐惧感也是忧惧。

    她觉不出——也想不到——辛红军内里的难受,不知足的狼心狗肺一样,而她觉得他不像过去那样那么爱跟自己认字、看电视、谝。改改也有闲暇,那时就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对他更好,给他更多,晚上搂着他。有时她想办法带着他去城里,不是去医院看病,只是走在街上看热闹,吃几个油糕或者一碗饺子,就是逛。她不知道的是,越是这样,辛红军就越难过。这超越期待的生活来临时,灵魂缓缓跟上来了,不舍昼夜,乌云时不常的会遮住月亮。

    再好的愿望就是这样成为平行而被动的日常,不是一宿一餐的踟蹰,那些鞭挞时光最深处的深切,日月如常,在隔着知觉的身体里,成为孤独而无法排解。那些不总是出现,却不断咬噬,什么样的藤蔓也无法承受,都在念想里等待人的变化。物质可以暂时让许多事物迟疑一下,酒的晕眩和糖的愉悦都是,还有晚上的亲昵,两个人只两条腿的震颤交合,更深切的理解实质上会曲解成流刑般凄凉。都是人,那时是一团肉。辛红军越来越多的要忍住自己的歉意,说出来的就是伤害。改改是想再要个孩子,而这事只要提起就会让两人的床笫冷寂,她不理解辛红军害怕的曲折因由,又没能力说清楚。几年来改改明白,种地没什么不好,就是让家里能更好一些的可能性不大。城里有干这个干那个的,连姐都能买凉皮烤红薯,她琢磨着自己肯定也能行。

    想着光景再好一好,添个人口大概过得更好。改改不会说,想好了就会做。

    当她说想去城里卖凉皮的时候,圆圆还在炕上爬,其他三个人停下来。端着的饭碗,拿着的筷子,都添了分量。谁也不会评价这个想法,这家里,改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主人,可不是都不行,只她自己不觉得别人指望里的笃定。没人反对是他们没理由张嘴。改改为什么他们都清楚,但更清楚她的每一滴汗都会滴在人心里,成为一种分量激发愧疚。毕竟就是个人,要是她垮了,今天的生活不就是场梦了么。

    地里活都做不过来,看把人劳成啥咧。辛忠厚放下碗,鼓起勇气似的认真看着改改。

    可说啥呢,差不多就行了,我看就好着呢,好就没个头儿。冯素琴也不吃了。

    辛红军没说话,安静的吃完碗里的饭,爬过去抱过圆圆。他很快就会站起来走,再一年就会满院里疯张,而自己依旧只能看着旁人忙活,继续做壁上观。这是人不知足还是于他人的歉意,他自觉家里的变化已经更张为另外的样貌。改改来了以后,这个家的变化是他们无论如何没有预计的,持续变好,就是她一直拼命。而改改自己不那么想,不会有常人正常的利害计较,这才是他人挠心的地方。

    地里不影响,闲了才做,早上去后晌就回来了,我帮我姐做过。改改已经吃完,把碗拾掇到一起放在茶盘里,起身去涮洗。这话出口就意味着决定了,她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不过就是他们反对,拿什么去反对呢?她是为谁啊。

    麦收落停的第二天一早,该算四更天,改改就把火点上了。老两口赶紧起身进了灶房,改改硬叫他们回去歇着,此刻天慢慢亮了。不一时,改改两手拎着碗筷、调料还有凉皮,往公路上走去。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垣丘在坡下面像蒸笼一样开锅了。她在路口等着,班车还没来。看着自行车、三轮、行人往垣丘去。过来辆很小的三轮,看着怪怪的,上面还立着一双拐,分外扎眼。近前才看清是一辆三轮摩托,那个白胖的人到她刹住车。这台红色的三轮竟然还是两排座,跟小汽车一样只少个篷子。

    你是红军媳妇吧?

    哦,你是谁?

    唉,塬上有几个像我俩这?这么早,是下城去么?

    是么。

    上,我把你捎上。

    那人说了些什么改改基本没听到,只是支应着,她坐在这三轮上,马上觉得自家就得这么个东西。马上。她问了这东西哪里有卖的,怎么学会,得多少钱。那人一一作答,最后到地方说:给红军买一个,就跟长了腿一样哪儿都能去。

    一个人能提起来的生意,才多一点凉皮,很快就卖完了。改改满脑子都是那三轮,干脆提着碗走回去。除了平路,那上坡至少有好几里路,能省一块钱。今年好像热得早,还没到坡前,她浑身就湿透了。大中午的,改改有些头晕,后悔没给自己带点水,喝几口可能就好了。这时一辆汽车在前面停下来,司机下来了。是王泰。

    怎么连个车都不坐啊,还远着呢。车开始缓缓爬坡,王泰点上一根烟。

    省一块钱,有用呢。

    省什么啊,不是挣钱呢么,凉皮儿都卖完了吗?

    卖了,一天没多少钱,我要买车呢。

    买什么?王泰的烟灰带着火星掉在自己身上,烫得他忙不迭的赶紧拨弄。

    买车,三轮。

    哦,你会开?

    我哥开,他就能往远处些去。改改抿着自己的嘴,晕眩里所见的像已成现实。

    王泰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有些接不上这话茬。可总得说些什么:今年热得早哦,麦子长得好。

    后半天,改改都在跟辛红军描述那辆三轮。那个人的样貌一说他就知道是谁,也不是多熟悉,算是两个近似的人相有耳闻。这车听起来真很吸引人。有那么小的三轮自己能跑,那就是长了腿。不过一听那么多钱——两万多块,转念就是有了腿有什么意思?对他们来说,这个数字很抽象。改改叨叨着一直没有换衣服,汗沤在身上,盐花泛上来,眼睛里是因为期待的那种迫切,扑闪着有光。

    生意和种地不一样,不光是下苦的事儿。改改没有对困难的任何预期,所以城管来的时候她没有躲,眼看着几个小伙儿把她所有的东西夺走扔上了车。人家拿走,应该就有拿走的道理吧,不是说了影响市容么。她呆呆立在那里,拿出钱紧紧攥在手里,决定还是走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过。凉皮是自家粮食,可惜了那些碗筷。差不多还是在那个地方,又遇到了王泰。可能是因为人熟吧,改改没忍住就哭了。

    他看着她,说不上来的滋味。看着她下车,在烈日下转身向升仙庄走去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郁闷。可怜的人会让自觉在上的人惋惜,并且有改变——或者说控制——的意愿。王泰觉得这就奇怪了,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遇上某个人的某些事,就让人放不下。不是欲望的投射能是什么,他欣赏的肢体和容貌,已经回答不了自己的失神。下午他就买了些碗筷又去了庄上,放在辛家门外就走了。但出了村子他就有些后悔,只有慌神儿了才虎头蛇尾的这么办事。巧合或者故意,他总能一再遇上改改,渐渐知道了生意的细节。这账好算,尤其改改觉得王师这么好的人,没啥不能说。如果按照这生意预计,王泰觉得至少得三年才可能考虑买三轮。改改也想再干点什么,能多挣钱。

    管一管城管也嫌热,改改那点家当也不值得管,她的生意也就继续下去。城就那点儿地方,王泰常去改改出现的地方吃凉皮,“凑巧”卖完了就开车把她送回去。不知不觉的,他们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多,按说不知道是巧了还是王泰就想看见改改。这件事对旁人没什么意义,村长也觉得没有,但他还是得劝劝自己朋友。有些事不能这么干,尽管他清楚王泰不至于,可人谁没有个犯糊涂的时候。

    哎,还真上心了哦?就说有没有吧?村长很清楚王泰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能呢?就是觉得这家不容易,再说政委都成了队长了,咱这点儿忙儿都不帮?

    也有你这么一说,王师啊,唉,你不把我当伙计,啥事自己心里有个数,长草的庄稼要锄呢。

    快去毬吧你。

    俩人心知肚明,这一提醒反而让王泰睡不着了。也有能凑合的女人,皮肉“生意”的钱他也没少花,却觉得谁跟谁都没法替代,任谁就都只有那一个。这是见了鬼了吧,老去吃凉皮,要么就远远看着。不过他明白,从改改那里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回应,越是这样他越是淤积了更多无法安枕的时间。而他还是抑制不住的去蒙住那些人的脸,把她们暂时变成改改。交错在那样的时日,常常不由自主的有些熬煎。

    王泰明白自己可能不大理智,但是首先想让改改好,而且是因为“他”而变得更好。抑制不住的这么想,会让自己有些行为变化。他不理解自己,专门想过,想不清楚,那么只能归结于所有事自身的规律把人戏弄着,安排出人回避不了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