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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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难为在钱

    要说世上什么事情难,挣钱毋庸讳言,所以攒钱这想法,在改改这里的聚沙成塔也是忧烦,一块一角的挣,一天天的露水起来了,慢慢连那一点凉皮都卖不完。她就再提回家,当晚饭或者第二天的早餐。改改明白这凉皮怕是卖不了成了,一时没了主意。再冷,地里没有活,不能就那么闲着吧。钱等着可攒不起来。要哪一天才能把钱攒好,让红军哥能到处跑。有时他身上的那种能觉出来的忧烦,改改不理解,也不知道怎么问,就都纠结在未来那台三轮上。这让她很着急,心火挂脸上就是泡。

    有一阵不见改改,王泰也没处问谁去。也不至于跑人家,说啥呀。记挂着就能觉出,这会儿也到了辛瑞萍需要红薯的时节。怎么着也可以主动些,这人情确实不小了,算师出有名。

    他的车在槐颖又被扣过,那会儿先觉得又得去找辛瑞萍,试试把政委——现在兼队长——的名号抬出来,对方一脸不屑的时候,他提了汽车站卖凉皮的那个女人。无心这句可真管用,那交警把驾照、行驶本给他,还拍着他的肩膀:有事到三大队寻我来。

    王泰胆子就是这样大起来的,这台车的私人应用功能继续被开发。他觉得就是出事也肯定有兜底的。有时他出去拉设备,会先捎一车煤;或者谁家老人入土,棺材也拉。这些不过是贪念的延伸,能改变的是对好多正常的反常理解。变本加厉,他接着把好好的轮胎拆掉买了,换几条破轮胎,以为别人不知道。白义眼看着他有些被钱绕住了,悬悬的,忍不住说了几句,可发现他正迷瞪着,血气方刚的岁数,正理不得。俩人虽说是师徒,也是一同从货场转进来的,知道他打架厉害,可能正因为脑子不行才用气力吧。毕竟别人家孩子,自己说什么也就几句话罢了。不过他感觉王泰可能手大,相当缺钱。他不问别人就凑上来说:这怂爱嫖。

    远远就看见改改的红头巾,风吹起来就是一面旗。王泰停下车,往地中间去,沿着那些刚刨出来的红薯,改改正蹲在地上继续往出起。看见王泰过来,她连忙撂下䦆头,往这边来。

    王师,你咋来了,回家去吧。

    不客气,差不多又该把红薯给辛姐捎去了,顺路过来,正好你刨了这么多。

    是啊,我咋就想不起来呢,对对对,你看今天怕是迟了吧,都后晌了。

    那你看,我都行,今儿不行改天,反正那儿时常去。

    嗯,你能等我一会儿不,我回去。

    行,我先往地头拎吧。没等拒绝,说着话王泰就开始往筐里拾红薯。

    没多大工夫,改改回来的时候,跟着辛忠厚还有几个人,一人手里拿着两个筐。她拦住王泰,还递上一盒没拆封的烟:王师,有人拾,要是今儿去明儿能回来不?

    行,货就在市里,明儿我装上就回来了。

    那我能不能跟着去,看一下我姐。

    那怎么不行呢。王泰一时有些激动,觉得今天来的时候大约就会这样,所以他才会来。不过几百斤红薯,大家一人没几筐就倒在地头,几下又装到了卡车上,天色渐晚时,改改坐在副驾驶上,太阳在西面不再刺眼,往上一直到身后,蓝色渐渐深到了黑,浮在里面灰白色的烟尘混沌在那种仍旧无法澄澈的夜色里。很久没在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空间里,她有些期待这样移动到汽车站,像是再一次漫无目的的漂流。家里和去做生意那些段落中,她没有想过歇息,或者独处时的情形。坐在车上,不知要开多久,那种感觉清晰而遥远。这就是往回走了,一片树叶的逆风,满山的叶子继续落着,瞬间就被裹挟着遁于风声。此时,她想到离开那时的自己,还有安静成寂寞的山里,一想到黑旦他们,心里一沉,他们面目是有些模糊了。那只苫布下的鸟,在眼前扑面而来的星斗中,又回到了脑子里的笼中。改改合上眼,想起自己很久没扎进土里。

    这是去干什么都不要紧,是和改改去,得偿所愿的王泰反倒紧张。迷恋一个人的过程是上瘾,就现在这样,切近到斗室般的局促中,不知说些什么,自己问自己因为什么如此,把这个他人看来普通的农妇想象成非同寻常的女人。那些在自身里膨胀的感受,是那么强大,足够把自己的经验剔除为空白然后进一步修正,而且动机与过程个人难以控制。就是有,寻觅不得的时候,现在紧张是因为获得某种机会的兴奋。他不停的点烟,一根接一根。

    王师,我给你点,你看我也不会干啥。说着,改改拿过烟和打火机,像点香那样点着,递了过去。那是点不着的,试了几次都不行。王泰笑了:算了,我自己点吧。

    哎哎,王师,你咋就能点着么?

    烟要抽着点,才能着。

    哦,是。改改把烟夹在唇间,火苗闪处,她真的嘬了一口,然后翻江倒海的咳了起来,像是要吐,还挣扎着把点着的烟递给王泰。车停在路边,改改下车捶着自己的胸口,咳得眼泪都下来了。天已经黑透了,王泰看着那模糊的身影,伸手拍着改改的背。隔着衣服,那种如愿之前的激动,让他有些战栗,塬上的北风吹过一样。他想离她更近,觉得夜色还不够浓,心虚得没有作为可以继续。

    王师,这烟,唉,是啥啊这么难受,看你吃的香。改改上气不接下气,挣吧着算缓了过来。她不介意王泰拍着自己的后背,只是拿手擦着呛出的眼泪。王泰自己都拍得不好再继续了,便上车拿了条毛巾下来,递给她。

    你可能是真咽下去,又没抽过就呛着了,没事儿。他在她的对面,能看清她那被他想象得更好的容貌,不是街边等人来吃凉皮的人,不是推着丈夫在溏土里看景的老婆,不是抱着孩子吃奶时衣服湿透了的母亲,更不是眼睛里一直闪着惊恐的女子。从那时到现在,自己还是自己,怎么她不是曾经的那个她了呢。

    觉察不到对面心烦意乱的改改,远远看着灯火铺就的槐颖,一点兴奋也消失了。她身子向前探着,似在辨识自己是否真的来过这里:王师,一会儿过不过汽车站,我姐家离得不远。

    哦,过,肯定过。王泰身体里的那个自己觉得失落,这可贵的时光,像路一样过去了,什么都没留下。连拍过她的手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一厢情愿连隔靴搔痒都不如。

    汽车站已经是另一个样子,变得更气派了,晚上只有建筑顶上亮着“槐颖”两个字,曾经可以过夜的候车室里黑洞洞的。站前广场上的夜晚,两侧还有几家还做生意的门脸儿。改改觉得除了那两字的形制没变,什么都不一样了。翻天覆地,她忽然有些想娃,尽管圆圆总是跟着奶奶,这会儿觉出离得老远。

    听见敲门声的时候,辛瑞萍吓了一跳。寡妇门前不能惹是非,这么晚了该能有谁上门。听见是改改的声儿,她连拖鞋都甩掉了一只,赶紧开门。拉住改改的时候,王泰在边上站着,又惊了她一下:哎呀王师,这二半夜了以为咋了呢,快快快进来。

    不了,辛姐,我先走,明早过来再卸红薯吧,今儿太晚了。王泰坚持着没有进去。

    那天晚上,改改有说不完的话都没说完,累得迷迷瞪瞪,慢慢听不见辛瑞萍在说什么。她睡着了以后还在继续想,自己是怎么就从地里到了姐的家,红薯又被拉走了,该怎么办……天还没亮,她就习惯性的起身。辛瑞萍可能是累着了,没有醒来。姐家里什么都没变,三轮还是那个三轮。改改洒扫停当,同时备好了两人的早饭。看来天气是冷了,姐灶房里那些做凉皮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辛瑞萍起来坐在那儿,知道改改干活的能力,就那么看着,想象娘家每天让这个女子操持得多利索。那两碗稀饭三个蒸馍里,热气腾腾暖和着人。改改又黑不少,按说这岁数不能有皱纹,那种因为疲劳自然挂相的神色她自己也不知道。

    改,不敢把身子累垮了,要歇呢,你要是有个啥咋办么。

    没事,就是有些劳心,一想就停不下来。

    咋了么,可想弄啥么?好好的不敢劳着了,姐跟你说实话呢。

    姐,你不知道,我哥一天就是那一点地方,跑不开么,想给他攒钱买个三轮。

    多钱?我掏。辛瑞萍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

    姐,不,要是自己买不下,就不买了。改改这句话挂着霜送过来,辛瑞萍差点不知道怎么坐下了。她看着碗里的饭,吃不下去,拉着改改的手,不知道该据需说些啥。几年间,那个盘桓在候车室里外的女娃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一个残疾人的妻子,全家的支柱。她平日里喜忧的定义,来自远在垣丘的娘家和更远处的儿子。所有记挂着的理想,都是这个不知何处而来的人成就为现实。所以她的话,每一个字都有意义。

    那些红薯卸完安置好就该吃午饭了,辛瑞萍怎么都不肯——也舍不得——让他们走,无论如何都要下馆子,不出摊了,而改改坚持着要让她去出摊,说要去看看。这心思不言自明——家里红薯多得是,她冬天不能卖凉皮,可不能不攒钱。辛瑞萍没办法,只得跟王泰连声抱歉着,拾掇三轮准备往汽车站去。

    现在的摊位在汽车站广场两侧,还是各色软质棚顶,大小一样,看起来规整许多。辛瑞萍的档口前是个汽油桶改的炉子,比起夏天的凉皮好伺候得多。冬日里,这生意挣不挣钱的,人起码不会冻着。改改先好好看了看这炉子,摸来摸去的。旁边摊位的人这时便有人认出了她,多少有些惊讶。

    老辛,这是那年那女子不?

    是么,现在是我弟媳妇,娃都有咧。

    哎,你看你看,说啥好,这就是命。

    他们都拿过吃食给改改,改改和当初不一样的是有了笑容,会感谢他们,再多的话就说不上。他们看着黑胖了许多的改改,回想起当年这里,感到自己也老了。没办法,还是在这里指望着不歇的脚步谋生,循环无穷无尽。半张报纸,几根柴火,一缕蓝烟,放进去的红薯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就滚烫香甜。改改拿起一个掰开,吹着就吃了起来。王泰远远的在车里看着她们,汽车站顶上“槐颖”两个字,想不起来当初这里的样子,而那个卖面的一看就觉得吃过。那个臊子那个汤,还有面条的口感又能记起来了。他再看看改改,为什么觉得看见她的时候,到现在也在变,入眼的舒适又没有原因。

    回去路上,改改能熟练的给王泰点好烟递上去,就是没什么话。改改的心事不难猜,王泰知道很快就会在街上看见她烤红薯,而许多技术细节她目前肯定完成不了,比如到哪儿去弄个汽油桶好糊成烤炉。人在意谁了,就会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

    第二天早饭时一说,可以预料的是谁也没有理由反对。这事儿比卖凉皮好,自己地里的红薯要吃不完的话,烂了也是烂了。先是得有个地方,再就要有炉子,煤啊秤的还好说。不过改改说先是要弄个三轮车。从村上到公路上,拎着红薯才能拿多少。接着就是个大下坡,也划不来那一块钱,干脆就买个旧三轮能一路遛下去,回来上坡时红薯卖了推着就轻省。辛忠厚连连点头,磕了烟袋就出去了。

    枯枝微微颤着,今儿风不大。改改不知该做点什么,就进屋拽出轮椅,回去搀起辛红军。她挖红薯,他晒太阳。她不知道,在意她的人见不得她辛苦。

    红薯最好种而不养人,吃多了要泛胃酸。饥馑的时候吃多了伤人,而且恢复不了。现在种它也就是占个农时,吃也吃不了,卖也没价值。垣丘城里不长红薯,他们要么买或乡里亲戚给,没有个烤着吃的招儿,只能到街上买了解馋。这行当古时就有,每年应季时城里总会有那股带着烟火气的香甜。改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烤红薯,就觉得不能耽误了攒钱。

    天都擦黑了,院门一响,辛忠厚才回来。他开圆了大门,回身推进来一辆三轮,改改这才知道公公这一天干啥去了。她马上就骑上去,在院里只朝一个方向拐,差点撞到墙上去。尽管还没有炉子,不知道去哪里卖,三轮车一落实就算是上路了。辛红军和圆圆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一星一点的,雪就落了下来。改改还在院子里骑着,哈出的热气融化着渐渐密集的雪花。

    光有三轮没用,更难的是汽油桶。这是个金贵的东西,得花钱买再找人去糊炉膛。不求人也不行了,辛忠厚去村长家,指望着给想个办法。看对谁了,估计这事儿对人家不是啥。辛忠厚走了以后,村长就骑着摩托就走了。有空汽油桶的地方离这里也没多远,加油站里有的是,看怎么拉回来。还没到公路上,那辆他熟悉的卡车就出现了。王泰在他跟前停下,摇下玻璃,先撂过来一根烟。

    哎呀王师,你现在跟我村上人一样,咋样,给你置一院住下算了。村长揶揄着他,抬眼就看见个汽油桶在车厢上拴着。

    行啊,我来了你他妈还怎么当村长啊。

    这啥?是红薯炉子吧?

    就是,你肯定还知道我给谁家拉的,帮人要帮到底。

    兄弟,你这人,有时我真就不懂。村长摇摇头,调转车头回村里去。他没有回家,径直到了改改门前。

    那天辛家照例请这二位喝一顿。王泰的意思是把炉子看一下,不要卸车,商量着在哪里支摊子,不要来回搬。村长乜斜着打量了一下他,说干脆先吃饭吧,然后拉着王泰进了屋。那他都说了谁还能驳了面子,辛忠厚马上就去杀鸡。改改喜欢家里热闹,马上进去给倒水,老太太赶着去小卖部买酒。鸡得炖一会儿,炒几个鸡蛋,调盆萝卜丝,弄些葱把豆腐一拌,还有炒熟的花生,马上就是个席面。辛红军更喜欢和这二位续上酒,显得很兴奋。

    改改看见他高兴了,就想着再弄些菜,能佐酒的肉菜。

    咱喝这酒不白喝哦,来来,慢慢整。村长心安理得的端起杯子,王泰有些不大明白。本来计划好的事遇上了她,感觉有些膈应而又觉得只能听着。村长跟他碰了一杯,说的话有些言外之意:啥事情不要急,还要想办法呢,忙忙叨叨把啥都耽误了。

    王泰没有看他,继续喝酒,等着他的下文。刚进门的时候村长就看见那三轮,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就知道自己看别人怎么做生意的。按他意思这炉子就直接搁在三轮上,去城里走街串巷的卖,比起找个地方不光蹲点少很多麻烦,生意还能更好。城里每年都有推着三轮卖菜收破烂的,也有烤红薯的。王泰一听笑了,一挑大拇指:你可以你可以。

    车子可蹬不上坡,咋回来呢?辛忠厚看着村长,又看看改改。

    叔你糊涂咧?不回来么,把红薯拿下去不就完了,给个三轮寻个地方还不容易么。他看看王泰。

    对,那不是个事儿,不过总不能提着红薯去城里吧?

    改改,我怕你不会骑自行车?

    不会,能学。

    你还就得学了,随时到我屋,把那旧自行车推到麦场去,学去。

    事不宜迟,他们还在喝酒的时候,改改已经到了村长家,说是要推个车子学去。村长老婆问清楚了马上就领着她推出来一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你不急,我把气打上,能用你就用,再嫑推回来了,没人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