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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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哪有顺理成章

    第一次出摊前,改改已经烤了几回红薯。确切的说是一大堆。大约是今年这品种好,又赶上气候合适,那甜的黏的很对劲,她马上觉得这生意能成。好说歹说,自行车上只驮了半袋子红薯,不到五十斤。按改改的意思一天怎么也会卖个百十斤,这点儿不够。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卷地的风在塬上只往她身上刮,自行车快被吹倒了。改改呼进去的气就像是冰溜子,额上的汗沁出来了。是心热,也确实费劲。开始下坡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吹透了,棉衣再厚也挡不住风,棉套袖里的手也木了。她依旧在出汗,没完没了的下坡,越来越快,衣服板结如铠甲,就过了河。

    三轮放在汽车站边上一个院里,拴在那堆煤旁边。看门的隔窗看了她一眼,又关了灯。改改的每个动作都重复着辛瑞萍的把式,而点火却用了很长时间。第一拨红薯烤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自己掰开吃起来。当第一个买红薯的人问多钱一斤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今天只能按个卖了——就是给她个秤她也不会用。那就说:自己种的,没秤,你说多少钱?

    那人这会儿才仔细看着鼓鼓囊囊的改改,算是真正醒了。他确信这女子不是开玩笑后,一块钱一个买了三个——个头儿是其中最大的。及到后来,因为小,五毛钱俩也给人家了。蹬着三轮就是好,能到处走,遇到买主而不是等着买主。改改想着跟姐说也应该这么卖,槐颖比垣丘大多了,一天能卖几百斤。

    这时一个老太太过来,一只浅灰色的狗跟着她:咋卖呢?

    大的一块钱一个,小的几毛都行,我没秤。

    哦,那这俩给你一块五行不行?那人指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薯。

    一块,小的算了。改改把红薯递上去。

    你是替别人卖?

    不,自己种的。

    哦。那人还是给了一块五毛钱,把大的红薯揣进包里,蹲下用小红薯喂狗。改改说不上为啥,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么甜的红薯叫狗给吃了,不可惜?老太太又给钱了,喂狗,能说人家什么呢。城里人不种地,所以不知道刨红薯的辛苦。她忍了忍,要不是接着来人买红薯,怕是要问清楚自己的不明白。这几年来,许多事的其中关节,改改不明白,红军会说不要问,回家告诉他,他跟他说。所以,红军成了她这世上最亲的人。

    刚过晌午红薯就卖完了,也没数,怎么也有五六十块钱了,炭也没烧多少。改改兴奋的往汽车站那边蹬,远远看见王泰在院门口踅摸着什么。改改说了怎么卖红薯时,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说:卖完就先吃饭去吧。

    按照行市,一斤烤红薯怎么也得两块钱。改改很快就会知道,所以说不说的没必要。他带着改改来到“马三贵羊肉泡馍”,示范着慢慢掰着坨坨馍。这是她第一次吃这个,手还僵着,皴裂的口子里血结着痂,根本掰不出那“蜂头”般大小。看着她把那么大一碗吃得干干净净,王泰又加了一碗,先掰起馍来。

    你还能吃一碗不?

    能。

    那再来一碗,吃饱就不冷了。

    就是。

    只是改改吃了两碗,王泰没有吃。如果算账的话,这顿饭比改改今天的营业额多。她没有假意客气的要结账,只是谢了谢王师。回去路上路过杂货铺,那秤杆子也不便宜,改改想干脆就还按个儿卖吧,反正红薯也是自家种的。上坡时只是推着自行车,又不冷,改改想着身上的钱,走起来就一点也不累。成为买卖人的改改,数学演算是以那台三轮为目的的加法,会因为成本支取而感到焦虑,而更多有关数字的纠结,缠心,但是一路上稀里糊涂的算计,让她越发觉得有劲儿。

    接下来的那些天,省了秤杆子钱的生意虽然红火,能早早卖完回家,可这明显的坏行市改改没有知觉,直到有一天她三轮的轮子——两条——瘪了。那么重个炉子,完全推不动。改改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就在原地里接着卖,直到有人提醒她对面有修车子的。师傅过来时候奇怪的看了看两个轮子,恶狠狠的骂了句:狗日的心坏了。

    改改不懂,有点懵。她不明白师傅在骂谁,也不追问。更让师傅奇怪的是,这女子眉眼明显不是垣丘模样的女人,口音语调里流露出的呆苶,让人不知跟她如何说起。他把三轮用砖头支好,卸下轮子拿到自己铺里补好,又拿回来装上。

    六块。

    啥?

    一个轮三块,没多要你的。

    这,哦,行。改改掏钱的时候很心疼,师傅看出来了。

    你胎是叫人扎破的,要不咋俩一块儿破么。

    是不是?那可是为啥。

    我刚看你卖红薯,连秤都不称一下?

    自己种出来,多少都行,我不认秤。

    怪不得,我给你说哦,城就这么一点大,你卖得便宜卖得快,别人就卖地慢了,懂不?

    不懂。

    唉,还等于没说。

    改改反复想着师傅的话,回去跟红军说,弄得俩人都稀里糊涂的,总归是有坏人。自己家的东西自己说了不算?就是喂猪也应该没人管,这坏人有什么道理呢。改改心疼那六块钱,在记忆的账上默默的减去,继而觉得明天又能加上几十。次日,王泰又“碰巧”和她遇上了,改改就把想不明白的事告诉了他。王泰顿了顿,说让还去昨天那儿,他问问修车师傅。那人看见这三轮过来,赶忙站起来褪下手套。

    就说么,还没人管了。

    师傅麻烦您了啊,这是我朋友家的亲戚,那几个,您看见了么?说着王泰把烟敬上去,给点着。

    唉,还用问么,能有几个走着卖红薯地,你这卖得那么便宜,具体哪一个我也没注意,是个坏怂。

    王泰沉吟了一下,谢了师傅,就准备走。可那师傅忽然拽住他,拿眼神一领,顺势只见另一辆驮着几乎一模一样烤炉的三轮停在改改不远的地方。眼看着那个戴着棉帽子的人拿了个什么到改改三轮跟前,她正在给人从炉子里掏红薯。师傅咬着槽牙说:你看你看我说啥。

    那人正下手的时候,王泰一脚就飞上去,登时就把人蹬出一截子去,棉帽子甩在一旁。不等他起来王泰俯下身就是两个耳光,打在冻得僵硬的脸上啪啪脆响。改改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时,对面那个师傅正往这边来。

    你他妈真是坏啊,什么东西,还敢这么欺负人,来来,你再扎一个试试。王泰薅起那人时,唾沫都喷出来了。那种恶狠狠瞬间就回来了,得理不饶人的时候,危险的是自己。他忽然感到没由头的泄气,松开手。那人始终低着头,皴裂的手和憨厚的脸上充满了绝望后的无计可施。作为城里人,修车师傅更像是在欺负人,上去就一巴掌:你个不要脸的,昨天扎了今儿还扎!

    还能怎么样,也就是个跟改改一样的“买卖人”,不过就是多了根秤罢了。不知他攒钱要干什么,仨瓜俩枣的也就挣几顿饭。改改只要了自己那六块钱,和今天一侧的“三块钱”,让那人走:以后不要扎我车了哦,我攒钱有用,买三轮。

    修车师傅没完没了,撵上去抄起那人的秤杆拿过来,改改接过去,又追上那人的三轮,撂上去。王泰和师傅看着她,脸上都有些臊。他先把三块钱给了师傅,又敬上烟:老哥您仗义,你看能帮个忙儿不?

    说啥么,咋也不能欺负人,欺负女的算啥么,你说。

    我说不明白,您也是买卖人,替我跟她讲讲人家为啥扎她车胎。

    呵呵呵,对对,还真是,我咋觉得这女地咋有些……

    就是,好多事儿在她那儿就是弄不明白,她不是脑子有问题。

    肯定不是么,这还看不出来,你嫑说这女的还真不简单,该咋就是咋,不是一般人。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修车师傅掰开了揉碎再掰开,把这其中的道理跟改改说得明明白白,不可谓不深入浅出,而难度前所未有。不过收效难料,改改听着,还是不明白自己的东西自己说了不算的根本原因,心下觉得,白送给谁也由自己。师傅看看王泰,眼里含着失望和同情,决定今天这条胎只收两块钱。

    不过那天回去的路上改改还是买了一杆秤,心疼的掏出了十块钱。算着算着,今天改改上坡时就觉得有些乏,脑子晕乎乎的沉。

    那年冬天里她学会了用秤,每天卖的钱都比不用秤多了一倍不止。她脑海里的数字不断在增加着,以至于可以大胆想象出春天的时候军哥开着三轮的样子。那时,天气暖和,她跟圆圆坐在后面……这样的情景抵消着每天下坡时的寒冷,还有上坡时的疲惫,改改甚至认真的比较起种地和这买卖之间的优劣。王泰时常会“碰巧”遇到她,一定会吃顿饭。吃饱了她继续蹬着三轮,觉得王师这人确实好,赶巧还能老遇上。王泰会默默看着她往远去了,有时会转身找个鸡——在那些女人的躯体上寻找改改的面容,再回到自我意识不解的溃败中去。

    他觉得时间能改变些什么,这种迷恋的无聊感终归会剩下无聊。眼下看,还不行。

    完全可以不去的那天,改改还是要去——现在自家红薯没了,已经得买别人家的,村里人都知道改改在县城烤红薯,乐得给她拉到去多少换几个钱。可确实不像过去,她有了“成本”的负担,帐算起来就有些不给劲。而每天在家能干点什么?就是挣得少,也得去挣。春天要买不了三轮,就夏天。那天她感冒了,觉得天旋地转,扛一扛肯定就过去了。谁都说让歇一天,可她还是蹬起驮着红薯的自行车出了村。过不了多久就过年了,到那会儿这地里天天都是活儿了,要是那时能行的话,天天在城里卖凉皮,天天都能拿着钱回来。这么想,她就不觉得下坡时刺骨的冷,头也不沉了。每天这时像个关口,人都是木的,今天风尤其大。

    生火的时候改改还没缓过来,觉得关节疼,晕得厉害。来都来了,火都生好了总不能再灭了吧。她挣扎着推着三轮开始巡行在每天经过的街道上,那些不期而遇的主顾们会循着香甜的气息一个两个的买,不一样的是今天她走得更慢。到中午的时候,太阳晒得舒服一些,暂时没人买,改改把车停下,想在路边专门晒会儿太阳。可她刚想坐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三轮继续往前滑去。一开始她有些怔住了,不明白怎么回事,待发力去追的时候,眼看着三轮冲向一群人,然后侧倾倒下。那炉子砸在地上周围有明显的震动,炭火和红薯散了一地,街上就乱了。

    改改腿软,坐在地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那时她想的是怎么把三轮扶起来,自己一个人哪能把炉子弄上去啊。而偏偏这些是最不要紧的——她听见一个孩子哭声跟圆圆打针时一样。

    刚到县医院时宋振锋的汗还挂在脸上,正看见自己老婆于春花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叫骂,连忙上去拉开:干啥么?有话好好说么,先看娃咋样了!

    就这烂怂三轮!爱钱不要貔脸!于春花挣吧着还要扑上去,改改抱着头蹲在地上。长这么大第一被别人这么打,她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圆圆,还有前一阵打另一个卖红薯的王泰。改改的那种灰心,来自心疼别人家孩子。刚才,她急忙抱着那孩子准备往医院跑,旁边有明白人拦住了:不敢动,你再一拉扯骨头都接不上了。

    这会儿似乎就剩下自己了,没有一个人认识的人的世上,那晦暗的陌生是孤独。改改觉得想把脸再一次扎在泥土里,忘记当下。让她交钱的时候,掏干净兜儿也才七十来块钱,气得于春花又要照她脸上招呼,宋振锋连忙拦住:打有锤子用么!

    问清楚了村子,警察让改改签了字,跟宋振锋商量是不是让她回去拿钱,他们可以开车跟着去。改改忙问:要多少钱?

    先拿一万吧。

    那是个数字,也是一记闷棍。改改心神一散,难以形容自己身上的难受,浑身关节更疼了,窝在长条椅上站起不来。听不到人们说些什么,不断的回忆三轮翻了的场景。那孩子的嘶喊,路上杂沓的脚步声,众人惊惧而事不关己的围观,还有不知怎么就到了这张椅子上,站不起来。她屏蔽着那个巨大的数字,这种打击的创伤给改改的是片刻的空白。那天,怎么回到升仙庄的,她不记得。

    警察看着村长,村长看着辛家这几口人,钱这事儿肯定是没法通融了。城里的独生子女,现在看是骨折,如果再查出什么来,一万肯定不够。这些冷冰冰的话虽说是事实,改改不想听的时候,就能听不见。她一直没说话,不像日常那样只要醒着就在忙活,谁劝也不听,一直在强忍着的哆嗦里想着什么。这时,她感觉不到辛红军一直拉着她的手。

    唉,能行。老两口听完以后,辛忠厚垂着头,声音也软成瑟缩。答不答应由不得自家了。他进屋不多会儿就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改改。她没有接,继续沉浸在几种情绪交错的迷茫中。辛红军拿过盒子打开,除了零碎,里面还有一沓整钱。警察看着宋振锋拿了钱,让打了个收条,跟村长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你听我说,凡事要往好处想,钱不光是买东西的,还能挡灾,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不知道你明白不,这暂时算过去了,说起来怕就是该有这一灾,宽心。村长这句话说完,改改从饮泣到痛哭,堵在心头的愤懑与不解才算开始释然。冯素琴过来摸摸改改的额头:还烧呢。

    辛苦了那么久,过年彻底放松,前提是把之前周身的逆势先忘记。而这些疼,是因为辛苦的彻底才更显绵长,改改的脸上掩饰不了,那种落寞与难过都在依旧不停的忙活中。春种秋收是最简单的道理,而天灾人祸在祈愿中若即若离,越是觉得理所当然时,无法安放的偶然如一瓢冷水浇下,人不寒而栗。改改从起初挫折后的空白记忆里迟迟醒来,开始计算一万元的得失,是多少斤红薯,多少碗凉皮,和距离买回那三轮的时间。她不敢去医院看人家的孩子,甚至不愿意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圆圆比那孩子小,她抱紧他的时候时常会发抖。

    辛瑞萍觉得还是少说,该过年要过年,事儿已然这样了,自家咋能折腾自家么。过年,就图个喜庆,先把这晦气散了。暂时迷信或者自己选择理解的方式,都可以让那一万块钱理所当然的成为那个孩子的,心怀愧疚和计较破费交错着。不过谁也不会说改改的不是,她身心所有的那股劲头,是驱动着这个家往好里过的可能性。村长干脆不提这件事,看着去年那时坐在这个炕上的王泰,觉得猪头肉还是这个味儿。请客是为了感谢一下人家,也是在他们到来时的热闹中得到安慰。

    还是咱这些人哦,又一年,往后看最没意思,你看吃了啥不是变成屎。村长喝得很快,说话早早没了遮拦:咱农村人不比王师,方向盘子一搂,风不吹雨不淋,招儿多呢,没事叫王师给多想些办法。

    哎,这没法儿比,缺的都是缺的,有的还是有,不需要什么了人也就差不多归位了是吧?

    对着呢,得知足呢,你看这现在就好着呢,就是把我圆圆她妈辛苦地啊。辛瑞萍拉着改改,摩挲着那些皴裂的血口子。她心疼她忙活了一年,接近了目标时那样戛然而止的不甘心,可以预见的是她必然还要为此继续下去。不过这就是个摩托,那以后呢。可能有些人到这世上就是受苦的而自己不觉得,不知道是造化还是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