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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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茄子辣子包子

    看父亲那种平静和蔼,姐弟俩有种说不出来的陌生,不习惯。父亲是个囊人,他们从小没有家里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实惠的指望。但和自己的浑浑噩噩没什么关系,毕竟厂里的子弟就是以后厂里的人,没有人怀疑这种循环。本分的老何用了一辈子才明白自己这种人争抢什么是没必要的,比如儿子进厂这事稍微使使劲就好,是个教训,姐弟俩也明白,但总不能跟父亲推心置腹的表示理解吧?这话怎么开口?是老何难为自己,那种对自己的抱怨一直揣在怀里,每一步都扽得他更卑微,更失落。直到退休,尘埃落定,好不好的还能怎样。好在儿女各自生活正常,自己也就踏实。瞬间将这稳定击碎的是老何自己和董建春,那是一个人被击倒前试图抓住空气的挣扎。他豁出去的时候是那个一辈子快结束的曩人,立时成了字正腔圆的老混蛋,对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是惊吓,包括家人。老何没有必胜的把握,横下一条心时甚至只是继续等待,等事情自然果熟蒂落。他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孩子,顺着自己的心意寻找某些曾经想指望而非仅仅等待的行为方式,并怀疑着自己这辈子是不是一直都在错误的沉默中忽然消失。

    那有些恶作剧的感觉让他放松,显得更老迈而无所顾忌,无论是谁,老何都不紧张。他就是不要脸,要钱。

    事情刚结束,又闹出这么一出,老何有些没兴趣继续参与下去了。儿女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他只能跟他们商量,那个总是憋着心事的老起重工退休了,现在只是垂垂老矣的父亲,凭什么再颐指气使,或把脸色摆在家里如乌云一般。知道这个的时候,老何觉得自己才开始像正常的父亲那样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而人可能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恰如其分的为时已晚。正此时,他觉得来得来不及都没什么关系的了,人情长短的形式毫无意义。

    真没啥,没啥。董新垣摸着自己头上的口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本能的客气着,心里的埋怨成了尴尬。他媳妇看何家父子进门,勉强打了招呼就出去了,那种不满显而易见。老董也没说啥,就是手不知道放到哪儿合适。

    唉,你看你看,把你撂雨地里,这事弄得太不美咧。

    怪我,也怪小军,把老大伤了,今儿就是叫他好好认个错。老何看了一眼何小军。

    哥,对不起,就是我人不行,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小军很恭敬的给董新垣鞠躬的时候,董家父子慌张的扑上去:不敢不敢,啥嘛这是。

    信封放在桌上,何小军仍然站着,董家父子有些懵了。老何看着院子里正在择菜的老太太,不知说给谁说:都不容易么,我也不容易,谁能把世事说清楚么。

    罢园时的菜没了整齐,就只有自家吃。听起来很好,可架不住顿顿不重复。差不多每年这时,董家会吃几天包子,拔秧的辣椒最辣,蔫了的茄子已经没了卖相。做馅的时候撒上盐、花椒面,还有自家晒的面酱。董家还用灶火,一笼四层,能蒸五十多个。今天大约就是这饭了,老何想起董建春曾经拿回去吃,何小萍当稀罕物拿回娘家。老何被辣得直冒汗,也没说什么,何小萍以为是不爱吃,就没再拿回去过。一物一时,现在就是曾经的那时,老何想再被辣那么一下,蘸上辣子蒜水,会更辣。

    开玩笑呢吧,小军,你嫑拦么。

    哥,你就听我爸说吧,真是就没想吃饭,看是这包子,想起我姐夫了。

    多少弄些酒菜儿么,这烂烂饭,咋招待么。

    真没事,你客气的啊。何小军拉着董新垣,就是不让他出门。老董见状只得尴尬的笑着,自觉有些没规矩,可拗不过老何。他还是惦记桌上那个信封,里面肯定是钱,但也格外厚啊,由不得人想知道是多少,搁在桌上弄得人集中不了精神。对原材料错位的运用中,老太太做的格外规整,不似平常塌不塌也不影响吃的窝囊样儿,会不是软就是硬,今天只好好蒸了一屉,辣子蒜水的味道让老何口舌生津。塬丘人讲究起来的包子是树叶型的,叫“角角儿”,一家跟一家比起来手艺区别很大。一般菜农家的饭都很像,只那么几样,做到老太太这个岁数,信手拈来已是自如的精准,讲究起来更是了得。老何拿起一个才想到没洗手。不洗就不洗了,他立即被辣得冒汗,那滋味的淳厚又让人欲罢不能。

    我可能是第二回吃这茄子辣子包子。老何拿起第二个了:这么好的馅,建春拿回去我没说,是怕一说就又麻烦亲家咧。

    嗨嗨,看你说的,这就是最……确实最贱的吃食了,这会儿这两样菜给谁都没人要,舍不得撂,我这街上这几年人就直接撂垃圾里。

    那天走的时候,摩托后座上的老何提了个家织土布的包袱,温热的贴着他的腿。那是重新蒸得的包子,说是有一半肉馅。不知道为什么,离开董家的时候,老何觉得自己和这家人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那家人是圆全的,还是老两口佝偻着背,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一身地里的味道,墙垣陈旧,门户穷酸……那是那一年他第一次来,是倨傲的大厂起重工,由衷的理直气壮。也才没几年呀就过去了?怎么那些又历历在目。董建春久久站在门口,他知道他在看着他离去,目送并沉吟着。

    路上,老何有些难过,看着身边从来不去关照的景致,垣丘的一切在水泥灰中透着鲜亮。人们疲劳在那些看似无聊的日常里,无能而厌倦,领会继续重复的命运里,事实上等待着某种明确的告别。他觉得自己意识里的世界正在凝结成玻璃一样透明而恒定的空间,往哪里去都包裹在不需要呼吸的异域中。那是哪里呢?他看看手里蓝白条纹的包袱,包子凉了。

    唉,咋就说不清了么。董新垣挠着头,支书看着他,有些事不关己的无所谓。那个信封里有足足两万块钱,就为缝了几针值回这么多钱,父子俩反复想着何家父子来去的环节,没有答案。忐忑影响了本来觉得理所当然的董爱菊:这打发谁呢么,欺负人成这了,还说老汉老实,不知道过去多能折腾。

    算了,不知道咋,我觉得建春他丈人哪儿不对劲。

    我也觉得。母亲忽然开腔:没神了。

    找支书,也是硬着头皮,上次那事的结果弄得那个窝心,让支书心里很膈应。关于钱的事,就是不能管。不过这钱算什么意思?两万是赔情道歉?他一时觉得心烦,自己女儿家的事,袖手旁观又没个借口。

    爸,你就说这钱该不该要。

    这是给你家的,你觉得合适就行么,有啥么。

    这有些多。

    多?我怕你想要的不止这些吧?

    对着呢,钱跟钱还不一样呢,这不明不白的,多不多少不少,我拿了吧,那再分房咋办?

    你觉得你兄弟那丈人,人到底咋样。

    不经这事,我也不知道是个啥人,这回一看,爱钱,谁都不管。

    要我说,算咧,把钱拿上,到时候要分房再说,你家这几年可能逆势咧。

    你还信这呢。

    那你说呢?事到临头再说吧。

    他们不知道,那时,作为威胁的老何已经没有能力再欺负他们了。回家晚饭都没吃,老何就睡觉去了,说是困。谁也没介意,而晚上母亲就敲何小军屋子的门,筛糠一样,说:快看你爸。

    那天晚上,何小萍抱着董实睡着了。她有些糊涂了,像是睡着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至少是她意识不到那些。董建春跟往常一样下了白班就奔地里去,忙完吃饭,再去厂里洗个澡。回去的时候孩子睡着了,何小萍觉得能感到他沁凉粗糙的皮肤,碰到自己后只一摩擦就汗水淋漓的。她不明白,怎么这么久没有这样的亲近,难道种菜养鱼消耗了太多的气力,或者他对这些从不刻意。黑暗中,何小萍紧闭双眼,不想从那种久违的消耗中出离,而更恰当的是董建春在她的随心所欲中沉默着,一直动作着。她感觉出他蓄力已久的绵长,还有一定是强忍着的喘息。现在的他,不是曾经的他,变得更稳定而陌生,比起熟悉的沉闷,有着新鲜所带来的刺激。何小萍沉浸其中,默默担心结束。她愿意被魇住一样再也起不来,直到光线耀眼的白昼,不得不继续投身现实。

    老何走在路上,疲劳成蹒跚。他要出去转转,虽然可能有些走不动了,还是想走走。

    天到这般时分。远远的又看见冯主任他老婆在路上踅摸,老何绕着走了。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想看他们猜疑和埋怨的表情。这个丢了狗的老太太谁都认识,她会向每个人打听自己的狗去哪儿了。这条路除了通到厂里,还能过县城,再到塬上,看到下面盆地里的点点灯火。他那时大约知道,还是多走走吧,要不没机会了。不过好像已经无路可走。董建春没有知觉的走了,对一个人来说可有什么不好呢,无知无觉的就过去了。他确实明确得被煎熬着,一天天往时间的尽头去。

    后来的某一天,老何也是从那条路被送去了省人民医院。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这些事本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是这样把自己变了,给了人们一个没想到又理所当然的结尾。那个世界上,老何会是个骨子里强悍的老实人,谁都不怕。离开以后,老何不需要在为自己解释,董建春知道,自己的老丈人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再回来时,老何被装进个骨灰盒。何小军找人在房门前的空地上搭了个灵棚,也是乐人们奏响各曲,将持续三天两夜。他们还是支书找的那几个人,都记得老何,是最好的听众,连听了好些天,不光钱给得合适,还给上酒菜。老何有些年不照相了,所以翻拍的遗像里很精神。何小萍记得,那张照片是在自己的婚礼上拍的。那张照片上,还有母亲、何小军,董建春和自己。

    来随礼的时候,董家父子脸上的哀戚诚恳而深重,有恍然大悟后的诚惶诚恐。知道老何死的时候,董爱菊惊惧起来:活着数天天,这还有啥豁不出去的。

    所有人如老何所知那样,继续以钦佩误会着他。如果不是灾祸,老何一样会死,只不过他想没什么动静,不牵累谁,却没能如愿。支书一旁瞅瞅老何的相片,看着跪着的何家姐弟,过去招呼那几个乐人:给老汉鼓劲吹。

    他本想过去劝劝何小萍,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离晦气远一些。那些前来凭吊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能感到这家晦气的不一般。有迷信的人,像支书一样就有些害怕,甚至看这个夜色,当下的云彩,五色分明是吉兆。老何消失的时候并没有像他女婿死了以后,厂里的机器昼夜不歇,眼看着今年的奖金有着落了。